第57章 五十七发表
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3-05-21 09:16      字数:3828
  武安府,所居的庭院里槐荫遍地,廊庑细密交错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驳光影,仿佛精巧的织锦花纹。十来个下人手持黏杆,正在槐树枝桠间黏蝉——赵喜欢清净,最讨厌秋蝉的鸣叫,若是不黏干净,免不得又几条脊背要皮开肉绽。赵本人正在书房中作画,画的自然还是意中人。年多过去,墙壁又多了几幅精品。他近来心情不错,大半个月来没草席卷着的尸首半夜从小门里抬出去,这在武安府已算得稀罕事。齐王刚到京时他些不安,但差不多个月过去,也不桓煊什么举动,照常朝退朝,偶尔去兵部和中书门下议事,切都和他离京前没什么两样,他甚至都没去去事发之地看眼,也没找京兆府和刑部调案宗,论怎么看,那宅『妇』的死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影响。若说什么可疑之处,也就是他不王府,仍旧住在常安坊事了。不过赵清晖觉得这只是他草木皆兵,王府附近喧闹,桓煊这种孤僻的『性』,喜欢离群索居也不足为怪。想那宅『妇』,赵清晖便些遗憾,难为他还替她精心安排了那么多戏码,没想到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真是便宜她。赵清晖正思忖着,忽听帘下人道:“启禀小郎君,人送了封信函到门……”赵清晖撂下笔,皱了皱眉:“进来。”“什么人送来的?”赵清晖道。那亲随支支吾吾道:“小郎君的话,是个脸生的青衣小僮,看装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说看了便知,将信函撂下便跑了。”赵清晖脸『色』沉:“来路不明的东西,就敢往我书房里送?”他说着便要去抓那根带铁棘刺的笞杖。那亲随吓得如金纸,忙不迭道:“小郎君饶命,奴那木函贵重,生怕是什么要紧事情,不敢不报……”边说边将黑檀木函举过头顶。赵清晖眼看木函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钿,花枝是银丝镶嵌,秀雅精致非常,也难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放下吧。”他道。亲随将木函小心翼翼地搁在案头。赵清晖却抄笞杖,在他胳膊重重地抽了两下,这才厉声道:“滚出去!”他最得力的那个亲随因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这些狗奴个两个都是废物,赵清晖每每看他们不顺眼,便要打顿出气。武安府的下人动辄得咎,早已习以为常。那亲随眼中闪过丝恨意,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声“是”,便即低着头退了出去。待人走后,赵清晖方才剔去封蜡,将信函打开,里只张薄薄的笺纸。他颤抖着手取出信笺,浑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他的动作比轻柔,神情近乎虔诚,仿佛那是道天庭来的旨意。纸只寥寥数语:“八月十五巳时刻,莲花寺普通院,要事相商。”纸尾没落款,只绘了枝海棠花。赵清晖对阮月微的丹青和书迹比熟悉——太妃流出闺房的丹青、手书诗稿,几乎被赵搜罗了来。这海棠花,这字迹,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笔。赵清晖想来,前阵府收到了大主府发来的帖,邀他母亲与他去终南山的清河主别业赴中秋宴。他本来不打算赴宴——这些宴会男女分席,男在院,女在内院,多半是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设在终南山,免不得番劳顿,他入秋后旧疾发作,这段时日正在喝『药』调理。不过接到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莲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主南山别业的半道,太妃行人半途中在那里歇脚是顺理成章地事。阮月微从未给他送过书信,更别说约他相,但赵清晖却丝毫没怀疑这封信的真假,来他自信不会错认表姊的笔迹,二来他们如今了共的秘密,表姊急着约他相,多半是为了烧死那个贱『妇』的事。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受宠若惊,本来表姊就像遥不可及的天边月,云端花,他做梦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们了个共的秘密,这秘密像根红线,将他们紧紧牵系在,只要这个秘密在,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了。赵清晖小心翼翼地把信笺收函中,从袖中抽出绢帕,将木函那些狗奴的指印细细楷抹干净,然后将木函轻轻放在枕边,颗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着八月十五快些来到。……八月十四这日,桓煊下了朝,骑马到常安坊,如往常样将自己关在鹿随随曾经住过的小院中——匾额碎了,如今那院没了名字,可院的海棠花仍旧在那里,冷冷地、讥诮地看着他,简直要把他『逼』疯。高嬷嬷亲自提了食盒来,在门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多少用点饭食吧,若实在没胃口,喝几口汤羹也好。”桓煊隔着门道;“孤不饿,嬷嬷去歇着吧,把院门关。”高嬷嬷在门站了半晌,叹了口气,终是转身离开了。桓煊执案的酒壶,注满杯,拿来抿了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只手在他腹中搅动,可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这是鹿随随为他酿的庆功酒。杯接着杯,壶酒很快就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合衣躺在榻,抱紧鹿随随留下的青布大绵袍——他总是嫌这身衣裳丑,可这身丑袍却是唯件不属阮月微,只属鹿随随的东西。他怔怔地望着帐顶,帐顶也织着海棠花纹,他的眼前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动来,冲他眨着眼睛,讥嘲之意更甚。他忽然忍可忍地坐身,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推开门。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空中星也月,夜『色』那么黑,那么暗,像化不开的浓墨,仿佛永远不会再亮来。廊下的风灯摇晃着,投下昏黄惨淡的光,光晕里是棵名贵的海棠花。桓煊从心底窜出股怒火,他从腰间拔出把长刀,向着海棠树劈砍下去,海棠树发出声凄厉的惨呼,拦腰断成两截,竟黑『色』的血从断处汩汩地流出来。桓煊心里惊,定睛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却是火油。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顺着台阶漫去,覆盖了廊庑,然后灌进屋里。桓煊忽然明白过来他该怎么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盏风灯,用手杂碎了琉璃罩,取出蜡烛投入屋里。“呼”声响,火蛇窜数丈高,很快顺着门框、房梁、柱蔓延,海棠花的平荫,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风都烧了来,整个院成了片火海。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来,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终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烬。就在这时,屋里忽然传出个熟悉的声音,些许沙哑,但比动人,像绢纱在耳畔温柔地摩挲,可那个声音此时却在哭喊:“殿下,殿下,为什么要烧死我,桓煊好狠的心……”桓煊心中大骇,他站在火场中却如坠冰窟,浑身下没丝暖意。他转身冲进火海中,果然看鹿随随正坐在床哭。他忙向她奔去,眼看着只咫尺之遥,却听轰然声,根燃烧的横梁砸下来,横在两人中间。“别怕,我救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着他的双脚,很快他的双腿都燃烧来,发出难闻的焦味。可他却没什么知觉。“别害怕,我救出去。”桓煊望着随随道。鹿随随的脸在火光里扭曲来,明明在哭,看来却像在笑。“殿下,说过从此不会叫我落单的。”她轻声道。桓煊心口闷闷痛:“是我的错,我们先逃出去。”“自己去吧,我不跟走了,”鹿随随道,“我要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别说傻话,阿耶阿娘早就过了。”桓煊伸手去够她。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抓了个空,她像影样飘来飘去。“那我也要他们在,”鹿随随轻笑了声,“殿下走吧,火烧来了。”桓煊道:“跟我走。”随随摇摇头:“殿下忘记了?我只是个赝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烧了多可惜。”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以为把火烧了,就可以忘了做的那些事?凭什么忘记?我还记着呢,亲口说的,我这样的人辈只配做个赝品……”桓煊心如刀割:“别说了,随随,跟我出去吧。”随随偏了偏头,琥珀『色』的眸里满是不解:“殿下不是喜欢叫民女阿棠么?”她蹙双眉,脸『色』变得苍白,额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可是恨我?是因为我扮得不像么?”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万片,走过去把将她抱:“随随,就是随随,不是谁的替身。”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地“嗯”了声。桓煊如释重负,紧紧抱着她往跑去,口气跑到庭中,只听“轰隆”声巨响,半间屋塌了下来。桓煊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女放到地:“没事了,随随,没事了。”女发出声轻笑:“三郎,叫错了,我是阿棠啊。”桓煊心神巨震,定睛看,眼前的不是阮月微是谁?“随随呢?”他问道,四下里寻找。阮月微道:“三郎,从今往后我陪着,还要那个赝品做什么?”“鹿随随呢?”桓煊几乎发不出声音。阮月微笑着往卧房的窗户指:“赝品在那呢。”桓煊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过半开的窗户看了鹿随随。她穿着那身青布绵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总算认得我了。”话音未落,火焰自下窜。桓煊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被火焰吞没。仿佛把锥钻透了他的心,他猛然惊醒,从床坐:“随随,鹿随随……”“殿下我在这里,”旁边响个熟悉的声音,“可是又做噩梦了?”桓煊转过头,鹿随随好好地躺在他身边,琥珀『色』的眼眸里是他熟悉的温柔。“是我错了,”桓煊抱紧她,“我再也不会伤,不会让落单,我会好好待……”他顿了顿,将脸埋在她颈间,贪婪地嗅着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女抚了抚他的背,在他怀中沉沉地叹了口气:“殿下,现在说这些都晚了……”话音未落,他的怀中忽然空,再看时只剩下件青布绵袍。桓煊到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痛得他躬身来。他疼醒过来,睁开眼睛,怀里是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绵袍。他躺在床,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又映到帐顶,像水波样轻轻晃动,那些海棠花依旧在嘲笑他,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醒着还是仍然陷在梦中。他坐身,挽衣袖,拿榻边的匕首,在手臂内侧割了道口。鲜血顺着手臂蜿蜒下来,流过二十多道深深浅浅、新旧不的伤口。他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