毬会
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2-03-24 12:11      字数:4443
  皇帝、贵妃和众皇子、贵戚子弟移步阁外,宫人已在朱阑边设了步障和坐榻,众人依次入座,这回只有皇帝、贵妃和皇子们能坐着看,其余人只站在一边看。

  蔺知柔倒是不介意,站着视野反而好些。

  隔着雕龙镂凤的栏杆,她往下望去,只见马夫正将赛马牵入场中,骑手们也已各就各位。

  马毬比赛的人马数没有定规,这一场是八骑对八骑,上场的除了两位皇子,还有令狐湛和三位郡王,其余十名骑手则从千牛卫和羽林军中抽选年纪身高合适、毬技精湛者,分作两队。

  千牛卫在皇城南,属南衙十六卫之一,羽林则是北衙四军之一,这场比赛也是南衙和北衙的较量。

  蔺知柔在千牛卫的五人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韦陟也来了。

  韦学士已经认清现实,知道这个二儿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料,科举是不必想了,走门荫当文官,他韦家又丢不起这个人,故此索性物尽其用,让他入了千牛卫。

  千牛卫是皇帝的侍从仪卫,能入选的都是官宦贵游子弟,须得仪表堂堂,韦二郎十分符合标准。

  蔺知柔知道韦二郎的骑射和毬技都很高超,他出现在这毬场上合情合理,但她就是没来由得惴惴不安,右眼皮也跳起来。

  然而她担心与否都无关紧要了,毬手们已经开始抓阄分组,韩渡和两位郡王分到了羽林郎一队,臂上系红纱以为标识,二皇子、令狐湛和剩下一位郡王与千牛卫一队,臂上系绿纱。

  分组完毕,毬手在场边就位。

  毬手们纷纷上马,蔺知柔看到韩渡一踩马镫,长腿一舒,利落地跨坐到马背上。

  他着的是特制的打球衣,上衣比一般胡服还短些,裤子也紧窄些,骑跨在马背上,绷出纤长流丽的腿部线条,从大腿一直延伸到马靴紧裹的小腿和脚踝。

  毫无疑问,韩渡是极好看的,那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好看,纤秀脆弱又潜藏力量,蓄势待发。

  连皇帝都注意到三子的蜕变,自心底生出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忘了方才的龃龉,生出几分感慨:“三郎这阵子长高了不少,一眨眼已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贵妃轻轻把头靠在皇帝肩上,似是自言自语般地叹道:“是啊,一看见三郎,我就想起先皇后……”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沉,他与先皇后少年夫妻,要说没有一点情谊,那也是假,可那情谊里掺杂了太多权衡,太多妥协,太多考量,她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见地,并不以他为纲。

  这样的性子和家世,在他帝位未坐稳时是很好的助力,但后来却成了掣肘。

  如今每次想起她,也是不悦多过怀念。

  皇帝没有接茬,但是他瞬间僵硬的身体说明了一切,贵妃心中暗喜,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拈起团扇一指二皇子身边的少年,将话题轻轻带过:“啊呀,那不是宁王家的四郎么?有程子没见到,已经这么大了!”

  皇帝将目光转向别处,眉头渐渐松开。

  毬场中,韩渡自侍从手中接过毬杖,一手拽着缰绳,在马上回身,朝楼上望过来,唇角一扬,只一瞬便又转过身去。

  虽然知道他这么匆匆一瞥多半看不见自己,蔺知柔的呼吸还是不由一窒。

  与此同时,毬场边的乐伎奏起了激昂高亢的龟兹乐《打毬乐》,鼓点如同夏日的暴雨急急落在心坎上,激得人不由热血沸腾。

  这时,一个身着青绿锦半臂的内侍手执彩毬跑到毬场中央,把彩毬放在正中间的红点上,然后迅速退到场边。

  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鼓声大作,毬手们得到信号,争先恐后地策马向着彩毬奔去。

  蔺知柔看到韩渡不紧不慢地一夹马腹,窄腰一挺,胯部往前一送,身下的黑色骏马便如离弦的箭矢,向毬场中央冲去。

  不过他起步时太过悠闲,比旁人晚了些,待他距离毬场中心一步之遥时,一个着红衣、骑白马,臂上系绿纱的少年,率先挥起毬杆,把彩毬打到半空中。

  蔺知柔不用仔细分辨就知道那是令狐湛,他素来霸道,因自己喜着朱红衣裳,便不许他人“东施效颦”,故而全场只有他一个着红衣。

  毬飞到半空中,近处一个同样臂系绿纱的千牛卫正要挥杖,令狐湛却不管不顾地骑马冲上前去,那千牛卫不得不拽着缰绳急急避开,这才没与他撞作一处。

  与此同时,令狐湛的毬杖划出一道半月弯弧,在半空中击中彩毬,将它向木板毬门又推进了一大段距离,紧接着他策马猛冲,故伎重施,竟是打出了三连击。

  “好!”皇帝忍不住站起身来,“十五郎的毬技比之去岁又有精进。”

  贵妃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她与皇帝这位胞妹一向不太对付,彼此都看不上眼,对这个比皇子还飞扬跋扈的令狐小儿也甚是不喜。

  先前令狐湛害她侄子落马,她自然是一清二楚,只不过皇帝纵容胞妹,兰陵长公主的势力又大,冯贵妃奈何不了他们家,更不想把他们推到东宫一边,因此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反正她眼下见了这令狐小儿便一肚子气,听见皇帝夸他便越发不豫。

  其实二皇子的毬技也不差,只是他性子不似令狐湛那般冒进,还在一旁审时度势,相形之下便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他和令狐湛分在一队,换了其他人早将毬喂给他了,也只有令狐湛敢争这个头筹。

  令狐湛没眼色,二皇子总不好去截队友的毬,只能在旁边伺机表现。

  转眼间,令狐湛已经到了毬门附近,彩毬落地,向毬门方向缓缓滚动,眼看着只有约莫五步距离,只要再击一杖便能将毬送入毬门,谁知就在这时,忽有一骑从侧旁蹿出,生生截断了令狐湛的去路,却正是韩渡。

  令狐湛赶紧勒住缰绳,马上的紫衣少年右手控住缰绳,左手执着乌黑毬杖,轻轻巧巧地一挑,那彩毬便向令狐湛身后飞去。

  令狐湛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待要打马回身去救,毬已被个羽林郎截了去。

  韩渡一勾嘴角,侧了侧头:“承让。”说罢一牵缰绳便向着彩毬所在的方向奔去。

  令狐湛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一扯缰绳,狠狠踢了凝霜白一脚,急急追上

  前去。不过这时毬已经到了一名羽林郎的杖下,用力一击传给队友,第二名羽林郎抓住机会奋力一击,将毬送人毬门中,韩渡所在那队拔得头筹,场边鼓声顿时大震,仿佛地动山摇。

  领先的一队士气大作,落后的则卯足了劲奋起直追,场上战况越发激烈,鼓点越奏越快,几乎令人窒息。

  蔺知柔是个十足的外行,只会看热闹,惟见场上群马腾挪驰越,毬手们挥杖不息。尽管如此,她也不免被那气氛感染,下意识地揪紧了袍衫袖口。

  皇家的毬场是洒了油再层层夯实的,扬尘很少,韩渡的紫衣和令狐湛的红衣在一众青蓝黑中甚是显眼,为她省去不少力气。

  不一会儿,彩毬又到了令狐湛的杖下,他连击数杖将毬带到毬门附近,许是急于一雪前耻,至关重要的一杖却击偏了,韦陟与他同属一队,适时挥杖一挑,将毬又拨回了令狐湛身前。

  令狐湛再接再厉,可就在这时,韩渡再次横插一杠,将毬截了去。

  从蔺知柔的角度看不见令狐湛的表情,不过但是看他的动作也知道他气得不轻。

  韩渡得了毬,不似令狐湛那般霸占着,而是毫不犹豫地喂给了场前接应的队友,片刻之后,又一个羽林郎将毬击入门中。

  这回不单是令狐湛,同队的二皇子和千牛卫们都急躁起来,先入九毬即算得胜,对手连入两毬,自己队却还不曾开张,任谁都会心焦。

  而领先的队伍也想一鼓作气再入数毬,双方的争夺越发凶狠,一时间人吼马嘶,只见黄白青黑的各色骏马追着一颗描金着彩的画毬左突右冲,令人眼花缭乱。

  蔺知柔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黑马上的紫衣少年,她不一会儿便发现,韩渡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令狐湛身后,一旦发现他得毬,便迅速包抄上去,尔韦陟也总能巧妙地出现在合适的位置,看似在与令狐湛打配合,暗中却是为韩渡制造机会。

  两次还能勉强算巧合,可再三再四的,明眼人都知道韩渡是有意盯着他。当然用战术解释也可以,毕竟令狐湛球技高超,打法蛮横,必然需要有一个人专心致志地防住他。

  可这个人是韩渡,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不安越发强烈,蔺知柔的后背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点她名字,却是皇帝兴致高涨,命在场诸子以打毬为题赋诗一首,她既然身负神童之名,自然也在其中。

  片时,有内侍奉上书案和笔墨纸砚,蔺知柔只得将视线从场上移开,专心致志地埋头构思——她代表着东宫的体面,不能丢太子和三殿下的脸。

  她的思维一向敏捷,不一会儿便得了首七律,凝神屏息地一气写完,竟是所有人中最快的。

  皇帝从内侍手中接过墨迹未干的洒金诗笺一看,赞不绝口道:“好个‘骅骝争趁一星飞’,今日场外却是蔺小郎拔得了头筹。”当即从自己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个透雕宝相花纹金香囊赏她,又命人赏赐彩缯十段。

  蔺知柔正领赏谢恩,背后毬场中忽然传来惊呼,场边看帐中的贵人们也是一片哗然。

  楼上众人探身一看,只见毬场上有人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血迹斑斑,身下一摊刺目的殷红。

  她呼吸一窒,随即心脏狂跳,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接着她才看清,那人穿一身青色彩画打毬衣,是个千牛卫。

  出了事故,毬会自然中断,毬手们纷纷退至场边。

  片刻后,场边随时待命的医官和内侍便将那不省人事的伤者挪到担架上抬走,又有数人提了水冲洗毬场。

  皇帝大好的兴致叫人打断,脸色有些不豫,当即遣了个内侍下去探问情况,不一会儿,那内侍回来,道受伤的是刑部陈朗中的庶子。

  刑部郎中陈秀桢门第不显,明经科出身,皇帝一听伤的是他儿子且是个庶子,先松了一口气,接着才问:“伤得如何?怎么好端端的会坠马?”

  那内侍答道:“回禀陛下,那陈小郎君是与令狐公子争毬方才不慎坠马,又被马蹄当胸踢了一脚,伤势大约是不轻。”

  贵妃诧异道:“他与十五郎不是一队的么?缘何会争毬?是谁的马踢的?”

  蔺知柔目光微动,贵妃虽是一派天真口吻,其实句句都在暗示责任在令狐湛,看来冯贵妃和长公主府关系也不是那么融洽。

  内侍欲言又止:“回禀娘娘,两人靠得近,令狐公子挥杖时不慎将那小郎君打下了马,踢伤人的是令狐公子的马。”

  一听这话,蔺知柔已能将方才场上情形推测个八九不离十,令狐湛向来争强好胜,想必是急了眼,但凡挡他道的不管是对手还是队友,一概成了他眼中钉。

  那千牛卫门第不高,便成了他撒气的对象,谁打毬能往人身上打?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没有人说出口。

  皇帝皱了皱眉,挥挥手:“打毬难免有个磕碰,折臂碎首亦时有发生,如此方才显出儿郎神勇果敢,不必大惊小怪。着人好生医治,赐些财帛到陈家便是。”

  内侍躬身道是,但并不立即退下,这是在等皇帝的示下,这毬会是就此散了还是继续。

  太子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阿耶,既出了这样的事,继续下去似是有违天和……”

  皇帝显然是没过瘾,但那陈家小子死生不知,继续赛下去倒显得他这皇帝有些麻木不仁。

  贵妃瞟了太子一眼,莞尔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佳节盛会,若是陛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那陈小郎君知是自己的缘故,不知要如何愧悔惭恨,必定惶恐不安,反倒于伤势不利,这才是真的有违天和呢!”

  太子还想说什么,皇帝已经颔首:“贵妃此言令朕豁然开朗。”便叫内侍传他旨意,令毬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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