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凤凰
作者:写离声      更新:2022-03-24 12:10      字数:4119
  第一名的冯盎得了天子和群臣的交口称赞,心里自然是志满意得, 少年人城府毕竟浅了些,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待夸赞声渐止,皇帝捋须颔首:“得此佳儿, 是天祚我大邺。”说罢命随侍的宦官呈上赏赐,除了黄金宫锦若干以外, 还赏了一对通体无暇的白玉紫毫和一方汉代古砚。

  冯盎喜不自胜,整个人兴奋地颤抖个不停, 激动地谢恩领赏,然后意犹未尽地退到一边。

  礼官接着宣布省试第二名崔琰上前接受天子问试。

  崔琰今年十一岁,出身钟鸣鼎食之族, 家学渊源,他四五岁发蒙,师从叔父国子监司业崔攸之, 七八岁作的诗就在京师广为流传, 是名副其实的神童。

  皇帝曾召他入宫觐见过两次, 当下笑着道:“十一郎,上回见你是一年前,今日一见,越发丰神俊朗了。”

  崔琰行了个礼,脸上宠辱不惊:“陛下谬赞, 小子惭愧。”

  皇帝又道:“想来学问又有精进?”

  崔琰道:“学海无涯, 小子初通门径, 不敢妄言, 还请陛下考校。”

  皇帝的笑容淡了几分,高祖出身草莽,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虽然坐拥天下,但世人却不怎么买账,仍以旧姓世族为贵。

  而这所谓的“五姓七家”自矜身份,世代互为婚姻,轻易不与外族通婚,倨傲刻进了骨头里。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先皇曾为他求娶崔氏女,却被婉拒,因而他对崔家总有些芥蒂。

  眼下见崔琰一个小小孩童都是一身傲气,自是不喜,语气有些冷淡,他随手抓起身前一柄象牙如意:“听闻你有七步成诗的捷才,那就作赋一篇罢。”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面面相觑,一篇赋洋洋数百字,就算是进士科状元都未必能一挥而就,何况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皇帝贵为九五至尊,就算和崔氏不对付,为难个小孩总是不太好看,何况刚才考校冯盎时那么容易,两相对比之下,偏袒之意越发明显。

  崔琰不愧簪缨世家的出身,不露半点慌张之色,揖道:“请陛下命题。”

  皇帝捋了捋胡须:“今岁上元有凤降于集灵台,不如就以此为题,作赋一篇罢。”

  蔺知柔心里一动,世上当然没有真的凤凰,所谓的祥瑞不过是牵强附会,据说天子就是因为这一吉兆大喜,方才特开神童科以示顺天应时。

  既然凤凰只是个借口,那必定是因为别的喜事,她忽然想起入京以来听到的各种宫廷消息,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冯贵妃七月里刚诞下一名皇子,算算时间,发现有孕大约就是上元节前后的事。

  根据市井传闻,冯贵妃在生育四公主时亏了身子,其后五六年几乎椒房独宠,却一直没有身孕,时隔多年诞育子嗣,皇帝想必是欣喜若狂了。

  若按照他的心意,想必是想立即封冯贵妃为后,然而朝中反对的声音不断,当今天子想当明君,自然不能独断专行,于是便想方设法在其它地方予以补偿。

  刹那之间,蔺知柔把前因后果全弄清楚了,她终于知道贾九郎为什么愤而出走,也知道了太子为什么亲临国子监行齿胄礼。

  就在这时,只听皇帝侧头对身边的少年皇子道:“二郎,你与崔家小郎年岁相当,不如也试做一篇,切磋切磋。”

  臣工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为冯贵妃的侄子抬轿还是其次,这场神童试的首要目的却是为了二皇子的名声。

  蔺知柔心里一哂,这皇帝的心眼还真是偏到了胳肢窝里,兴师动众地搞这么一出,却是为了他一片舔犊之情,她不禁有些悲哀,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那些呕心沥血、囊萤雪案的孩子,他们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只为陪着受宠的皇子演一出戏。

  饶是崔十一郎涵养再好,遇到这种事也有些手足无措。

  皇帝命宦官去准备书案和笔墨纸砚,群臣都在相互打眉眼官司,殿中一时悄然无声。

  皇帝不知是觉得方才冷落了太子还是存着什么别的心思,转头对长子道:“太子,你以为如何?”

  一直默然站在皇帝右侧下首的太子向七宝帐迈了一步,行礼道:“启禀陛下,儿臣以为,凤凰下降是百世不遇的祥瑞,今日举国神童荟萃此地,正为吉兆之符应,天祚我大邺,儿臣在此恭贺陛下。”

  皇帝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欣慰,正要颔首,只听太子接着道:“儿臣想着,崔家小郎君虽然惊才绝艳,但一枝独秀毕竟不如百花齐放,儿臣愚见,倒不如让其他神童也一展身手,将三十一篇赋集结成编,岂非士林美谈?”

  太子话音刚落,群臣中多有附和,光禄寺少卿甚至提议太子与臣民同乐,作赋一篇置于卷首,以示朝廷崇学重士之意。

  太子谦和地笑道:“陆少卿抬举我,我比这些神童虚长几岁,若是作的赋不如他们,岂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话?不敢不敢。”

  门下省给事中卢让道:“太子殿下过谦,殿下不愿喧宾夺主,是一片拳拳惜才之心。”

  说完他还似无意若有意地看了一眼二皇子。

  二皇子神情窘迫,脸颊微微发红,神童大部分十一二岁,他今年十三,少年人不比成人,差一两岁年纪,心智见识不可同日而语,他与这些小儿同台竞技,当然是喧宾夺主,胜之不武。

  蔺知柔没想到考个试能看到这样暗流汹涌的朝堂斗争,可惜她没见过几个大臣,分不清谁是谁。

  皇帝听着臣子们潮水般的称赞,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嘴角慢慢往下垂,他是个偏瘦的中年人,不笑的时候两道法令纹宛如刀刻,看起来十分严厉。

  他被群臣架着下不来台,不禁看了一眼冯盎,那小儿已经吓得脸色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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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  他心里暗自叹息,冯家没什么底蕴,子孙也大多平庸,这冯盎已经是小辈中的翘楚了,他本想借这神童试抬举他一下,眼下倒是两难了,若是不让他作,到时候文集流传于世,偏偏缺了状头,岂不成了笑柄?若是让他作,冯盎的斤两他心知肚明,与崔卢等人根本无法匹敌,到时候流传出去还是笑柄。

  思来想去,只有驳了长子的提议。他正打算发话,却见一名紫袍老者越重而出,抖抖索索地行了礼,慢吞吞地道:“陛下,愚以为,太子殿下此言极是。”

  殿内瞬间一静,太子脸色陡然一变,皇帝目光炯炯地看了看长子,淡淡道:“既然丞相也如此说,那就按太子说的办罢。”

  这下三十个人一起考试,准备考案和笔墨就要费一番功夫了,皇帝命宦官在后殿中布置考场,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连在场的小小孩童,都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大约一刻钟后,考场布置好了,举童们在宦官的带领下走到后殿中依次坐下。

  蔺知柔摒除了杂念,一边研墨一边思索,研好墨,文章的思路也有了。

  因为是所有人一齐考试,当然不能用崔琰的标准,时间放宽到了半个时辰。

  这次考试没有草稿纸,蔺知柔谨慎地打腹稿,待胸有成竹才提起笔。

  这样的题目说难也不难,是歌功颂德的套路,只不过她没见过集灵台,只能凭着想象描摹一番。

  她才思敏捷,四五百字的一篇赋几乎是一气呵成,停笔时,身边大部分举童还在埋头奋笔疾书。

  蔺知柔轻轻向未干的墨迹吹了吹气,抬头朝贾九郎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位置在她右前方,从她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

  她望过去时,贾九郎刚好搁下笔,垂头看着试纸,不知在想什么。

  她无所事事地等了好一会儿,监考的宦官终于宣布半个时辰到了,让所有人停笔。

  有几个举童笔头慢,一篇赋还没写完,在宦官的催促下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笔,冯盎就在此列,急得面红耳赤,看着都快哭了。

  宦官让举童们拿好各自的考卷,带着他们回到前殿。

  皇帝和群臣们一边等待一边饮茶一边谈论诗赋,见举童们回来,命宦官撤了茶床。

  皇帝先问次子:“二郎可作得了?”

  二皇子答是。

  皇帝便让他当堂读出来。

  二皇子文采出众,词藻华丽,一篇文章作得宛如锦绣,只是立意一般,欠缺些器局。究竟时间紧迫,如果是即兴之作,他的才名也算实至名归了。

  众臣自有一番颂扬,皇帝大喜,当即解下腰间玉牌赏给他。

  接着轮到举童们依次朗诵自己的答卷。

  第一名的冯盎没了方才的得意劲,硬着头皮读了两百来字,突然卡壳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皇帝知道他必定是没来得及写完全篇,就前面两百字也是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用了许多前人的成句,便是皇帝也夸不出什么来,佯装打断他:“行了,不用念完整篇。”

  崔琰的文章词采焕然不在二皇子之下,立意格调又胜了一筹,加上他卓尔不群的声容吐属,立时将冯盎衬托得像个笑话。

  皇帝也没让他念完,听了半篇便点点头,含糊其辞地夸了一句:“不愧是名满京师的神童,实至名归,赏。”

  第三名的张十八郎是三十人中最小的,加上容貌怪异,一上前便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皇帝对着“獠童”有所耳闻,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好整以暇地听他开口。

  张十八郎煞有介事地行了个礼,展开考卷,开始朗读自己的文章,他的声音还有点童稚的奶声奶气,一开口,群臣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张十八郎微微一皱眉,声音陡然高亢,竟然有些金石般的铿锵。他的文章虽然和人一样有些稚嫩,但是锋芒毕露,带着一股倔强的气势。

  蔺知柔不由对这孩子刮目相看,想当初在州府试时,他的那首诗还没是学舌之作,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风格,潜力无可限量。

  众臣工一开始还抱着看猴戏的心情,不知不觉也肃然起来。

  待他把全文读完,皇帝愣怔片刻,对张侍郎道:“张爱卿,令侄这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呐!赏!”

  接着几个举童水平参差不齐,各有赏赐不一,十名以后的举童明显不如前几名,有好几个没能写完全篇,皇帝常常听了几句,随意赏些东西便打发了。

  蔺知柔心中越来越忐忑,终于轮到了二十六名的贾九郎。

  贾九郎手持考卷越众而出,皇帝听了许多平平无奇的赋作,已经昏昏欲睡,一时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一旁的太子却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三……”

  皇帝这才向他看去,怔了半晌才确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他出走的三儿子,脸色不由一沉。

  分列两旁的群臣中有几个见过三皇子,这时也认出了他,虽然他出走数月抽条成了个小少年,可五官毕竟没有大变化。

  当朝皇子微服混在平民中参加科举,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他图的什么呢?

  皇帝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只是当着臣工的面不好发作,只是佯装不知。

  贾九郎行过礼,镇定自若地朗声读起自己的大作来。

  读了几句众人便觉出不对,他这赋的哪是凤凰,分明是只雉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