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扬州
作者:过敏反应      更新:2023-05-01 21:00      字数:5432
  入关转眼一年了, 长江以北地区冬季推进最为顺利,还是多亏了平安的羊毛毯。嘴里吃的是清军给的土豆番薯窝窝头,身上盖的是蒙古的羊毛毯, 不时还能碰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亲往救济——听说是那蛮夷之族的太子。真不知道关外蛮荒之地怎么养出来这么像汉人的可爱少年的,汉话更是说的极其流利,半点口音也没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文人只能愤愤不平的骂几句,躲在个孩子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骂声传入皇太极耳中,他爹轻咳一声:“朕觉得……”“不,你不觉得!”怕皇太极被文人气愤上头的几句义愤触怒, 平安马上截住他的话头。皇太极:……朕是想说被骂两句又不会掉块肉,随便他们吧。……冬季寒冷, 最适合他们实行怀柔政策,也适应了这些来自关外的将领们,天气一冷,仿佛回到了熟悉的环境, 诸位将领精神大振,恨不得日日五更起。直到毡毯战术推进到长江附近不好用了,几位将领飞马还京,求平安再出些主意。不应该啊, 才刚到三月, 冷的地方还很多, 毡毯的失效比他想象中要早太多了。平安疑惑,“怎么, 他们不冷?”将领们对视一眼,“不是, 他们说他们能忍。”平安:“……”谁听了不说一句国人意志坚忍,能忍则忍。好在“送温暖”之法虽然不可行了,但土豆和玉米无往不利。一路向南推进的过程有着一种强横的小心翼翼,皇太极讲明了不许屠城杀戮误伤平民,于是将领们各显神通,纷纷掏出了平安给的锦囊妙计。你有刀枪剑戟,我有红衣大炮,你有火铳□□,我有土豆番薯甜玉米,你军民英勇,我怀柔加恩,实在不够我还有羊毛毯烤红薯爆米花炸薯条。战乱多年,又逢气候转冷年成不好,中原收成不易,关内几乎处处陷入饥荒,清军围城时在城外架起大锅,杀羊煮肉的香味便传得格外的远,人心也极容易动摇。田赋三十税一,人头税折银,先入籍能先挑地,第一年全免,种多种少都归自己,这一下就拿捏了所有农民。不再抑制商业,所有贸易往来只需重新去官府办理许可便行销全国,甚至还能成为皇家对外贸易的指定供应商。手工业方面为了鼓励发明创造,有发明或对改造技术有特殊贡献者,擢封一等工匠,享朝廷俸禄。虽说只是象征性的给些钱,但荣誉和由各地府县知府大人亲笔所书的大匾额是真的,挂在家里气派的不得了。就算是世代传承的手工业之家,能得到知府大人亲笔所书的墨宝也是一件极大的荣誉,能引得全族全村羡慕和尊敬。更别说族谱里另起一页大书特书今日之辉煌,有了这副匾额,过年时都能在祠堂里烧头一炷香。新发明或者新改造的技术还可以申请专利自己开办工厂,或者怕麻烦就直接高价卖给朝廷,黄澄澄的金子直接送进家门。总之族谱头香加官三件套一套组合下来,这谁不迷糊啊。新朝的政策如此之好,不免引得人十分动心。-在各种怀柔政策的加持下,一路都还算顺利,大军推进到长江附近时,第一个遇到问题的是多铎。清军击败大顺军,借着弘光朝廷“以虏平宼”的便利,顺便占领了扬州城。守城诸将大多归降,但史可法坚决不降,负隅顽抗,令城中的局势变得有些紧张,这时,有人献计屠城。账中顿时鸦雀无声,多铎目光一凝,视线在来人身上打量一圈,慢声询问,“你是……?”说话这人身量很高,一眼看去便是位军中虎将,一双鹰眼锐利无比,就是似乎闪着些野心勃勃的暗光。“在下原是徐州总兵李成栋,前日来到军中。”这就没错了,前日确实有一批扬州城的将领归降,他们剃发投诚,眼前人脑袋上还有些泛着青色的发茬。李成栋恭敬的俯身,“豫亲王殿下,臣以为该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不然总有人不老实,屠城是立威之首选,还可以威慑史可法等人。”“殿下若能有用得到我之处,在下愿为先锋。”说着说着连先锋都抢上了,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目的是为了递上投名状,还是真的觉得屠城是个好计策。既然已经背明投清,自然需要一些军功来让自己站稳脚跟,李成栋正等着任命的军令。没想到多铎不赞同的看着他,“那可不行,扬州是商业重镇,天下之盛,扬州为首,自唐后便有扬一益二之称,你把我商业中心的人都屠没了,爷上哪儿收商税去?”多铎警惕的看着李成栋,甚至后退了半步,手摸上了腰间的刀,“爷明白了,你是故意的吧,你跟城里的谁有仇?你不做生意,爷还要做生意呢!”李成栋:“……”多铎急忙将他赶出了帐篷,同时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好他反应快,没让这厮得逞。这年头提出屠城的都是坏人,这李成栋还要对他的商业中心下手,简直卑鄙!大军推进到江南一带,临行前平安对主帅们千叮万嘱,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抓着多铎的手说的,“此去千万莫要误伤平民,百姓们手无寸铁,战乱年代本就民生多艰,饥荒战火接踵而至,何必与他们为难。”多铎点头,当时还埋怨道,“平安你拿你十五叔当什么人了?这些我自然省得。”他们临行之前平安就已经叮嘱过了,何况还有皇上的谕旨,甚至昨日平安还来信叫他遇事冷静些,不要被情绪牵动,更是着重提到了扬州的商业地位。多铎虽然不知平安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不放心,还是耐心回复叫他不必担心,自己绝不会动粗耍浑。在这几重提点之下,他恨不得把扬州看得跟眼珠子一样重要。何况平安的买卖中也有他的一份股,朝廷收着一份商税,产业有他的一份利润,他怎么会给自己日后做生意找不痛快呢?原本还以为是平安想多了,没想到今日就碰上了要害自己的坏人,多铎赶紧安排了人盯紧李成栋,严防死守,坚决不让他再靠近扬州城半步。-“近日在江南一带战况如何?”听得皇太极这样问,长庆连忙把这几日从南方来的消息一齐回报。所有人的近况都中规中矩,唯有说到多铎时,长庆强忍着笑,“底下的人回报说,豫亲王当街同人撒泼吵架,亲自上阵,气晕了好几个酸儒。”皇太极:“……”平安:“!!!”平安:“怎么回事?快细细说来!”说别的他兴致缺缺,只是随便哼哼两声敷衍,听到这个平安可来了兴致。-自从有李成栋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害他,多铎对着面前的扬州城愈发觉得棘手。轻不得重不得,实在是让人为难。思来想去,多铎还是决定自己亲自上阵,对城中的愤愤反抗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争取以口舌取胜。当日扬州城门洞开,多铎点了一小队能言善辩的士兵同自己一起进城,百姓则在城门两侧夹道看戏。豫亲王向城中顽抗的儒生们递上了亲笔的战书,双方约定不带任何兵甲刀枪,在口舌之上一争长短,最终决定扬州城的归属。用武力镇压总归会有人说是他们仗势欺人,胜之不武,用汉人熟悉的清谈辩论来解决问题,应当是比较公平了。多铎解下佩刀,又把从里到外的铠甲脱了,着一身青缎长袍马褂,把身上的悍猛武将气质敛得干干净净,又依稀有了些十五六岁时的憨憨样子。一行人皆作寻常打扮,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城。行至街心,接了他战书的文人儒生们果然也从道路的另一边走了过来。都身穿青布宽袖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虽然没有骑马,但几十人一起走,看起来也颇为气势浩大。读过书的多铎十分懂规矩,对自己迎面而来的对手也非常尊敬,看见他们过来立刻下了马,端正的行了一个拱手礼。对面的人估计也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当下,走在前面一排的几个儒生就顿住了脚步。这豫亲王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明明已经兵临城下却突然按兵不动了,还假惺惺的递上一封战书,说什么以和为贵,打算用辩论解决问题。笑话,跟蛮夷难道还讲得通道理吗?但战书已经递到了面前,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他们连夜商量,最终决定无论对面使出什么样的奸诈计谋,只是将计就计,随机应变。只不过将计就计的第一步还没来得及施行,两方甚至还没有开始一个正式的交锋,他们就遇到了难题。对面的蛮夷看起来是要先礼后兵,行礼的动作看起来整齐划一,十分端正,一瞧就是经过练习的,这他们该如何应对?于是一群人都把视线集中到走在最前面,年纪最长,威望也最高的柳夫子身上。老者须发花白,身上是一袭被洗得有些褪色变形的青布儒衫,一瞧就已经有些岁数了。虽是同辈礼,但一向被视为蛮夷的异族冲他们行礼问安,他们自然更不能失了礼数,在柳夫子的带领下,一行人迟疑的还了礼。定着生死存亡的辩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开了场。多铎的战书字写得漂亮,汉话也说得流利,两方交流起来毫无障碍,在旁观战的百姓只能凭借衣衫和发型的不同来分辨。甚至因为扬州距离京师远些,他们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口音,蛮夷的官话说得比他们还标准。提到少数民族逐鹿中原,自然绕不开皇位的正统性。义愤的儒生这边率先发难,“若是按照豫亲王你的说法,谁得了传国玉玺谁就是正统,那难道你拿到了传国玉玺,你就是真龙天子了吗?”说话之人微微一顿,话音里带着点引诱,“我们可听到消息,这传国玉玺本是你们兄弟得到的,如今皇位上那位,可完全是坐享其成了。”这原本是一出反间计,奈何多铎好似根本没听出来,他双目灼灼,十分开朗,“对啊,圣上英明神武,一代雄主,我为圣上鞍前马后,所得之物自然应当全部献上。”这人的突破点错了,传国玉玺他还真没有动过半点心思,但如果是说别的,多铎倒还确实是有一样很羡慕他八哥。就比如他八哥的儿子。皇太极有平安这么好的儿子,一手抓钱一手搞民生,把社会安定的稳稳当当,这皇位活该他坐。他这样忠诚,反倒叫人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了,说话之人悄悄隐没回了人群。他们不说,轮到多铎说了,“弘光朝廷不成气候,如今我大清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再过不了多久,中原万里都将纳入我大清版图,归附已是大势所趋。”“改朝换代本就面临着流血牺牲,我们已经尽量的在降低战争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每到一处都尽力赈济饥荒,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所以我想请问诸位,到底为何要坚决反抗,不肯入我大清户籍?”多铎是真的很疑惑,这么有利的政策为什么都吸引不了扬州城的人?依多铎来看,平安的给的这几条优抚之策实在是令人心动不已,照顾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但凡他若是个寻常百姓,早就跟着跑了。大清开出的条件确实令人心动不已,在已被占领之地也已经依约施行,不是空口白牙的安抚欺骗之辞。平心而论,只看这新王朝欲对国家作出的改变,高位之人实在应当是位有为之君,能带领百姓一路向好。但很可惜,这不是一位汉人君主。他们不肯轻易投降的问题所在就是如此,蛮夷与汉人之间存在着极大的文化冲突,剃发易服便是他们头一个不能接受的。柳夫子上前一步,抚着花白长须,“君子立身天地君亲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子女者绝不可以轻易擅动,剃发之行绝对不能。”原来是说的那些投诚官员们的剃发示诚之举,多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既然如此注重人伦纲常,你们读书人有天地君亲师的说法,是也不是?”这话是柳夫子方才所说,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人群中立刻有人出声附和,“自然如此,天地君亲师,皆是我等存世立身之本。”多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点点头,“方才你们亲口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说了天地君亲师,敬天法祖,忠君爱国,按这样的说法,君在亲前,如今正是皇帝下令,要你点头发怎么了?”他说得头头是道,乍一听似乎把人都绕进去了,青布儒衫的人群顿时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从人群中炸出一道声音,“你这是狡辩!”“怎么算狡辩呢?”多铎微笑着摊手,“你们自己也承认了天地君亲师,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天地之后便是君王,孝亲也该排在后面,合该以君王之命为先。”“巧辞令色,分明是你混淆语句,故意瞎说!”“哎哎哎,这就没道理了,咱们辩论就好好辩论,你怎么还开始攻击我了呢?”听着两人开始呛声,不断有人加入帮腔,从两个人的争辩变成了一群人的吵架,两拨人的混战终于开始了。多铎一人对战八个儒生,甚至都没落下风,就是最后吵着吵着急眼了,“再说了,你们吵什么?”“你既不用入朝为官,谁逼你剃头了!”此时的剃发易服政策颇为宽松,除却想要入朝为官者,其余百姓一切照旧,根本无人强逼着改变。这一嗓子吼出来两边人都收了声,这场对抗是民间自发的,部分百姓们看着他们读书人的气节,也咬牙强撑着不肯向大清低头,却没想到不用他们低头。以奇怪氛围开场的辩论,中间的唇枪舌战十分精彩,收尾时却有些虎头蛇尾,扬州的儒生这边吵着吵着突然哑了下去。多铎稍稍平复了下心绪,重新向着年岁最长的那位柳夫子拱手。方才这位老先生被他气晕过去两回,被身边的人掐人中掐醒了,然后又晕又掐,现在面色苍白,嘴唇都发青,仍旧在强撑着跟他争论。只不过听见这话时,也突然被掐住了话头。多铎直起身来,缓声告罪,“方才多有得罪,先生见谅,但多铎此来绝无恶意,大清待诸位以诚,所有优抚之策都是圣上与太子亲定,足见诚心。”说到平安,他的话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微微的与有荣焉,“我们太子是至纯至善之人,心忧国民天下,不愿黎民受难,临行之前千叮万嘱,不许我们苛待百姓,尽力救济,故而我今日没有刀兵相向。”清军宁愿同他们在口舌之上争辩,敢不佩戴防身器物,还召全城之人来观赏,也没有在背后偷袭,确实是能看出诚意,人群一时沉默。两个月没见,多铎还真的有些想平安了,说话时唇角上扬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若日后诸位能见到他,便知我今日说的不是假话,也必定同我一样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