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节
作者:天谢      更新:2023-04-30 12:00      字数:4558
  苏晏仿佛腿筋抽了一下,有点趔趄。荆红追从他的手扶到臂,牢牢稳住,带着一种了然的忧色注视他。苏晏深吸口气,拍拍荆红追的胳膊,说:“我没事,你放心,继续说。”“我亲眼看见,豫王在兵营里练兵。”“练兵……人数多少,能估得出来么?”“约有五百人。”苏晏道:“也许是豫王府的府兵,亲王守卫五百,并未僭越。”荆红追摇头:“是每一轮五百人。我潜伏在旁的第二日,正好这批练熟战阵的兵们出了营,紧接着又进来一批新的。而且,光是豫王身边所带的护卫就已经有两三百人了,这些受操练的绝非府兵。”苏晏不做声。荆红追又道:“不止是练兵,那附近还有好几座冶铁炉与铸器厂,我摸了个半成品带出来。”他从怀中掏出个黑黝黝的金属物件递给苏晏,像是火铳的形状,但缺少零部件。苏晏接过来翻看,忽然问:“阿追,那本书在哪儿?赵世臻送我的那本火器图谱,《焕曜神兵谱》!”荆红追一怔,答:“出京时大人嘱咐过的,我收进行李里了。进了怀仁后,我混进点心铺子做伙计,行李也一并藏在后院了。”“你去把那本图谱拿给我,快。”须臾工夫,荆红追去了又回,递过来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苏晏快速翻阅,在其中一页停住。手指在绘图上摩挲片刻,再次比对了金属物件后,他失望而又疲倦地长叹了口气。荆红追眼力过人,一眼就看出那幅手绘是一把火铳的详细构造图,问:“这铁疙瘩可是与图上的火铳有关?”苏晏沉声道:“阿追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曾经用掣电铳射伤了前任七杀营主,迫使他毁容自戕?”荆红追点头:“这就是掣电铳?”“不,比掣电铳的威力更大,图谱上称之为‘旋机翼虎铳’,同样是赵世臻发明的火器,其三根枪管可以旋转,轮流击发。”“赵世臻?是那个被大人招进天工院的火器师?他与豫王是什么关系,为何这铳会出现在豫王的铸器厂里?难道——”苏晏道:“阿追,我最担心与最不愿看到的事,正一步步被证实……七郎……沈柒曾说过,赵世臻最为潦倒时,靠给豫王进献掣电铳才有了出头的机会,但那把铳出了问题,差点把豫王的手指当场炸断。“后来赵世臻并未得到朝廷重用,大家都以为他得罪了豫王,故而不得举荐。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猜错了,豫王不仅没有因此记恨赵世臻,还暗中与他关系匪浅,甚至在离京赴藩时,带走了他所研发的新款火器的详细资料……所以你才会在豫王兵营里见到这玩意儿。”苏晏晃了晃手里的铳管,再次叹道:“我自诩对赵世臻有知遇之恩,可没想到豫王收买人心的能力比我更胜一筹啊!”荆红追听得直皱眉:“豫王募练私兵、暗铸火器、密会不明身份之人,大人觉得他是否有反意?”这话问得尖锐,苏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须臾后才道:“是很可疑,但还不能百分百定论……我要确认一下,豫王密会的究竟是谁。”“若是反贼、敌酋,大人又当如何?”“……当如何,便如何!”荆红追从他手中抽出火铳零件往桌面一扔,抱住了苏晏:“我知道大人……清河你心里不好受。这般不三不四的差事,本就不该叫你去办,小皇帝是故意刁难,以报复你的不辞而别。这事我们别管了,让他自己去查,他们叔侄之间争权夺势,与你我何干?”苏晏轻拍对方腰背:“未必与你我无关,但势必与天下人有关。阿追,这件事我一定要查到底,不仅因为豫王是我引导贺霖放走的,我对此责无旁贷;更因我苏清河心有困惑与不甘,想向朱槿城讨一个真相。”荆红追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大人说了算。”苏晏无奈失笑:“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我们之间并非从属,你若是不乐意,尽管与我分辩,说服我听你的。”荆红追道:“为何要分辩?我为大人执剑的意义,不就在于让大人在安然无恙的同时,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换做是我心意已决,大人会不会反对与阻止?”阿追知我!苏晏这一刻简直爱死了他的贴身侍卫。用力回抱了一会儿,他问:“你可知豫王何时会再与那个不明身份之人密会?”荆红追道:“我不知他们在密室中的言谈,但在铸器厂听匠人们催促说,这批火铳要在半个月内交付。也许正是交给那个人。”“半个月内……”苏晏沉吟片刻,吩咐道,“阿追,你先回点心铺继续潜伏,等候我的信号。”他附耳交代了几句。荆红追点点头,目光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大人保重,安全为要。”苏晏笑了笑:“有你这位绝世高手在身侧,我怕什么?”荆红追走了。苏晏立刻写了封信,交给一名负责守卫他的府兵:“尽快把这封信送到王爷手中,就说我病了。”府兵有些犹豫:“卑职并不知王爷去向,还望苏先生见谅……”苏晏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就麻烦转交给知道的人,若是王府中一个明白人都没有,我便自己出城去送。”豫王交代再三,怎么可能任由苏晏离开王府,府兵只好收了信,出门便将此事禀报了崔长史。“苏先生说他病了,可卑职瞧他气色不错,比初来时似乎还养胖了一点儿。”崔长史笑道:“苏先生这病患得有意思。你还是快马赶去朔卫城送信,至于王爷信不信、管不管,那是王爷的事,我等可无权插手。”府兵点头称是,当即带几个人连夜离开怀仁,直奔左云。三日后,怀仁下起入秋的第一场初雪,雪霰小而稀疏,尚未落在肩上便化作了雨滴。苏晏在长袍外添了件披风,临轩观雨夹雪,不知不觉斜倚着躺椅打起了盹儿。迷糊中忽然感觉面上一凉,他惊醒过来,意识到盖着脸的书册被人拿走了。豫王站在椅前低头端详他,一身戎服业已湿透,袍角沾满泥水,显然是从外面回府后,尚未更衣便过来了。翻了一下手上的书册,豫王似笑非笑地问:“志怪奇谈,好看么?”苏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拖着腔:“‘日长院宇闲消遣’而已,好不好看有什么打紧?”“哪儿拿的?”“你的书房。”“除了这几本,还想看什么?”苏晏转念,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想看你书桌带锁的抽屉里,藏的是什么机密。”豫王二话不说,握住了他的手腕:“走,我带你去看。”苏晏用力抽回手来,顺道把书册也夺了过来,往椅面上一躺,嗤声道:“真以为我爱看?你好好锁着吧。”书册重又搭在脸上,他的声音从纸页间闷闷地传出来,“这回能在府中待几日?”豫王一颗浪子心,竟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问出了愧疚感。他在扶手旁半蹲下来,歪头从书册边缘窥探苏晏的神情:“三日……呃,四日?等我再出一趟门,把手上的事了了就回府,能一直闲到年后。”苏晏挪开书册,拿眼睛瞟他:“下次出门玩带上我。整日窝在王府,骨头都盘酥了。”豫王婉拒道:“我不是去游山玩水。北地荒凉,入秋后又冷得紧,还是待在府里比较舒服。下次我不会去太久。”苏晏霍然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他:“在下抱恙,想休息,王爷请自便。”“生气了?”豫王把脸凑过去,忽然想咬他弯出衣领的白皙颈肉。热气吹拂在后颈,苏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豫王笑道:“听说你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苏晏不理他。豫王贴近他耳畔,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几乎要把他的耳朵烫融了:“相思病?”苏晏反手就是一书本,还没等砸中对方那张得意的嘴脸,就被压了个结结实实——豫王连人带湿衣整个儿压了上来,躺椅在身下不堪重负地吱呀响,苏晏喘不过气,叫道:“快起来,要塌了……起去!”豫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哈哈大笑:“放心,这躺椅结实得很。再说,本王也没有很重。”“放屁!”苏晏爆粗,“你重死了好吗,那次从水榭回去后我肋骨痛了两天,还以为自己骨裂了!”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豫王慢慢笑了起来:能这般随口无心地说起往事,说明是真的翻篇儿了,横在两人中间最深浓的那团阴影,如今似已消散殆尽。苏晏以臂挡着头脸,是抗拒的姿势,却能窥见耳根后隐隐一抹霞色蔓延。豫王此刻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软与不明对象的感激,爱意汹涌无法排解之下,他用新长出胡茬的下颌蹭着苏晏的头顶,动情叹道:“这要是在战场上可怎么了得……被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缴了械,若是对方有心来勾引,还不得连同性命都双手奉上。”苏晏原本还在赧颜与尴尬中,闻言忍不住开口骂:“什么鬼话,胡说八道!”豫王低低地笑着,起身把他从躺椅上半扶半扛地弄起来:“你身上的衣物也被我打湿了,一同去更衣?”“给我滚蛋!”最终还是被拽去更了衣,苏晏脸是热的,心底的一股寒意却潆洄不散,很想直截了当地质问一句:朱槿城,你可还是当年那个赤胆丹心的靖北将军?豫王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几乎片刻不离地陪了他四五日,什么正经事不做,只是吃喝玩乐各种消遣,直到离城之日再次来临。这回豫王走得有点急,似乎想要快去快回。目送豫王离开后,苏晏进了点心铺子,对等待已久的店小二说:“阿追,我们入夜就出发,尾随他去朔卫城。这次,我一定要弄清密会豫王的究竟是什么人!”荆红追点点头:“我必竭尽所能。不过大人,若是豫王铁了心要造反,还望大人早下决断,以免受其牵连。”苏晏没有回答。半晌后低低地吟了句:“一身转战三千里,一槊曾当百万师……”荆红追亦沉默,片刻后道:“他若真有心、有真心,便不该辜负大人这一腔情意。”苏晏当即厉声反驳:“什么情意!我对他没有情意!”荆红追:“情义。义薄云天,义不容辞。”苏晏:“能耐了啊追哥,会玩儿文字游戏了,讽刺我口是心非呢这是?”荆红追:“属下万万不敢,大人心口如一。”苏晏气冲冲地走了。回到王府的寝室中,他想来想去,觉得阿追这是胡乱呷醋,给自己戴了一顶无中生有的绿帽——对豫王,他的确有钦佩、有惋惜,有类似于盟友与袍泽间的关切,但说什么情意……这也太荒唐了吧!须知好马不吃回头……不对……破镜岂能再重……更不对!苏晏心梗地把羽枕、抱枕一通乱捶,在被窝里塞成个人形,然后放下帷帐,吩咐侍女:“我前几日睡眠艰难,方才服了安神药,须得睡上十几个时辰。我没起床,你们不要进来搅扰。”侍女应声退下。不多久,一道青烟飘出了夜色笼罩下的怀仁古城。夜路难辨,荆红追揽着苏晏同乘一匹马,向着西北方的朔卫城疾驰而去。第356章 扎心了朱槿城山西左云,朔卫城。豫王率一支轻骑卫队进了城,荆红追与苏晏没有继续尾随,而是悄悄来到城郊山坳中一座隐蔽的兵营。兵营里人虽多,但各有各的忙活,反不如城内的密室那样戒备森严。荆红追携着苏晏在兵营里兜了一圈,潜入了铸器厂。兵丁们正在将一支支火铳打包装箱。这些组装完毕的火铳,的确就是图谱上所绘的“旋机翼虎铳”。两人目测了一下,光是仓库内可见的数量就有三四百支。“……足够组建火器营的一支先锋队了。”苏晏暗中皱眉,这些火器若是流入反贼乃至敌国军队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天色已近黄昏,荆红追转头望向窗外,侧耳聆听,忽然道:“马蹄声正在接近,想是豫王带人来验货取货。与他密会之人也许将一同前来。”苏晏此刻心情反倒不那么纠结了——事已至此,纠结无益,该如何,便如何。他对荆红追说:“营中主帐空着,我们能否抢先藏身进去,说不定他们会入帐商谈。”荆红追依言带着他躲过守卫士兵的耳目,溜进了宽敞的主帐。主帐是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在议事大堂之后另有房间,苏晏与荆红追藏身其中一间,过了大约两刻钟,终于听见脚步声纷至沓来。亲卫们都留在大堂中,只有两个人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其中一个是豫王。荆红追在苏晏掌心中一笔一画写道。苏晏问:能否听清他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