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营养液加更 初晓情.爱
作者:弃脂焚椒      更新:2023-08-21 14:22      字数:11834
  文清辞顿了一下,缓缓将笔搁到一边,下意识朝门外看去。

  而他身边的太医,却仍有些呆滞地盯着书案上写满了字的纸张,没有从中反应过来,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太殊宫的大人物,今日竟齐聚于此。

  ——文清辞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

  太医说的“偷师”并非开玩笑或是说说便罢。

  担心文清辞真的不愿留在雍都,替谢不逢治好病便离开。

  太医便趁着每一次送药的机会,和文清辞谈论医道,请对方为自己答疑解惑。

  他不仅自己问,且还将同僚的问题整理成册,拿来一起问。

  前几日,宫外有位三品大员腹痛难忍、恶心呕吐,在家卧床不起。

  宫中太医前去看后,开了几副药都没太大用。

  这便只好拜托他,将记录及其详细医案,拿给文清辞看。

  在太监的通报声传来之前,文清辞刚刚在纸上写下“胆腑郁热,结石盘踞”的诊断。

  同时在以柴胡为主的仲景方上增加剂量,开了第一剂药。

  至此,一切还算正常。

  开完药后,文清辞补充了一句:“用此方,可以缓解腹痛,体温也会逐渐正常,但并不能根治疾病。”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年轻太医不由追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回答道:“必须将胆囊切除。”

  “切,切除?!”

  这位同僚,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啊!

  经历涟和一事,他虽然已经大部分人一样,逐渐接受了剖解尸体探查病因的方法。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从一个活人的身体里取出器官的事……

  就算将伦理纲常丢到一边。

  开膛破腹之后,人还能好好活着吗?

  此举究竟是救人,还是要命!

  文清辞的话,在这个时代的人耳中太过荒谬、不切实际。

  甚至称得上疯狂。

  年轻太医的后背骤然一凉,他忽然想起了那位被称作“仙面罗刹”的文太医……

  现在看来,自己身边这位或许不只是身形像他,就连做事也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想要观察文清辞的表情,却被帷帽所挡。

  但文清辞已经从他刚刚的语气中,读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并非玩笑,”文清辞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最终诊断,珍重写在了纸上。

  自此,年轻太医彻底呆立在原地,动都无法动弹。

  直到太监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文清辞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说:“走,出去迎驾。”

  这是太殊宫的规矩。

  “啊?”太医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的他慌忙点头,“好,好……”

  语毕,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和文清辞一起向耳房外而去。

  太医署前院的人不多,此时所有人都走出殿外,弯腰候在了院边。

  傍晚的阳光,将影子拉得格外长。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在等候贵人前来的同时,不停地偷瞄身边的人,企图从文清辞的身上看出几分异常,或是等待对方朝自己说,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玩笑而已。

  然而文清辞始终表现得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脚步声渐近,穿着枣红宫装的太后,终于与惠太妃还有衡王谢观止一道,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视线之中。

  在众人行礼之前,她便开口淡淡道:“免礼。”

  并伴着“谢太后恩典”的声音,带人朝侧殿而去。

  虽然免了礼,但是在前殿当值的众人,仍需站在这里候驾。

  太医署前院不大,侧殿的门也敞着。

  门内的话,零零散散地传至众人耳边。

  ……

  今日慧太妃格外殷勤。

  “……哀家听闻,陛下前阵子龙体抱恙,特从庙里求来佛像,替陛下祈福。”

  “太妃有心了,”谢不逢的语气与平日没有太大区别,“此番实在是劳烦。”

  说话间门,慧太妃也抬头,默默地朝珠帘后看了一眼。

  隐约见到谢不逢气色还好后,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谢不逢和自己客气,慧太妃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身体也是国事,何谈劳烦。”

  废帝死了,慧太妃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装下去。

  她的语气虽然还是有些夸张,但是神情却比往常平和了许多。

  显然,这才是慧太妃平素的样子。

  客气过后,她还不忘拉近距离追问一句:“不知陛下现在如何,可还有不适?”

  谢不逢缓缓旋了旋手中的茶盏,目光穿过珠帘,向窗外落去。

  停顿几刻,摇头道:“朕在涟和遇到一位郎中,多亏了他的照管,此时已恢复了大半。”

  确定谢不逢的身体并无大碍,一定能撑到册封,慧太妃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观止突然开口:“没想到一个江湖郎中,竟有如此的本事……”

  说话间门,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

  毕竟差一点就死于对方手下,谢观止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谢不逢的。

  谢不逢挖棺时顺手钉在他身边的那把剑,给谢观止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回到雍都后,他连着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这阵已经刻入魂灵的惧意,逼着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与文太医相比,谁的医术更好一些?

  谢观止忍着没有说出最过分的那句话,但是下一秒,慧太妃还是一脸紧张地朝珠帘后看了过去,试图看清谢不逢的脸色,判断他有没有生气。

  ……自己这儿子,怎么总是触谢不逢的霉头!

  怪不得自己说要来看谢不逢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原来是将算盘,敲在了这里。

  谢不逢和那个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慧太妃当然也有听闻。

  但无论他究竟只是“代替品”,还是说谢不逢真的动了真情,那都是谢不逢的私事,与旁人没有一点关系。

  没想谢观止没有问出有关文清辞的问题,谢不逢竟然点了点头,主动提起了那个人:“清辞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一年多前那疯狂的样子。

  甚至不再将“文清辞”视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样。

  闻言,谢观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向谢不逢看去。

  他虽也觉得谢不逢变“正常”,不再执着于一个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事,谢观止的心理活动还是突然精彩了起来。

  『当时那样轰轰烈烈,现在竟然将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郎中,与他相提并论?再过几日,岂不是要将文清辞取而代之了。』

  『原来他对文清辞,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说话间门,谢不逢正巧将茶杯端起。

  伴随着抬手的动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从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谢观止的眼底。

  『原来就连这条手绳,都有了新的。』

  看到这一幕,谢观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寒意。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差点被谢不逢一剑杀死的噩梦,还没有散去。

  但见谢不逢主动提了文清辞,谢观止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隐晦地说了一句:“将他与文太医相比……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器重这位郎中。”

  谢观止的话表面上是在说两人的医术。

  实际侧殿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谢观止扔了一记眼刀。

  谢观止却抿唇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

  “自然,”谢不逢的声音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与眷恋,“在朕眼里,这世上无人能与其相比。”

  无人相比……

  谢不逢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小院之中。

  这句话如同表白,亦或者说就是表白。

  候驾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陛下与文太医的关系,早尽人皆知,所以他这样说是……坐实了与那位江湖郎中之间门传言吗?

  一时间门,众人竟忘记了掩饰目光中的震惊。

  站在院中的文清辞,不由低下了头。

  他并不适应被人这样看着。

  这并不是文清辞第一次听到谢不逢向自己表达好感。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远。

  因此文清辞没有像过往一样无所适从,而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对方那句话,加快了跃动的节奏。

  虽然刚刚还在纠结文清辞说得开膛破腹、摘除胆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辞被众人打量的时候,他身旁的太医,还是非常仗义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将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谢谢。”语毕,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没事没事,”那太医连忙摇头,顿了几秒之后,突然略微提高音量,“当心!”

  文清辞下意识朝着空地另一边看去。

  ——一只兔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冒了出来,跳到了自己的脚边。

  “诶!别跑啊!”下一秒,谢孚尹的声音,便随着兔子的身影一道飘了过来。

  空地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浅粉色宫装的谢孚尹,在这个时候提着裙边从小院外跑了进来。

  她的背后,还跟着奶妈与明柳,她们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主慢一点,千万不要着急!”

  “没事没事!”谢孚尹摆了摆手,完全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这一幕,曾无数次等于文清辞的眼前上演。

  霎时间门,文清辞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还是“文太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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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多不见,谢孚尹长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脸蛋红润,如小仙童般玉雪可爱。

  文清辞看到,谢孚尹的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干草和果脯,应当都是用来喂食兔子的。

  这只兔子在太医署里养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怕人了。

  见谢孚尹然在后面小跑,它还当人是在与自己玩耍。

  那只兔子非但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向人群之中钻了过来。

  接着,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帮我抓一下它!”谢孚尹清脆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边传了过来。

  他愣了愣,转身向谢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对视后终于确定,谢孚尹刚刚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

  文清辞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谢孚尹还是个小孩。

  她应当是认不出自己的。

  停顿几秒,文清辞终于转过了身。

  “是,殿下。”

  和从前只是点头之交的太医不一样,文清辞与谢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缓缓俯下身,趁着兔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右手将它捞入了怀中,习惯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脸颊。

  文清辞的左右两边站满了人。

  他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认命般抱着兔子,缓步走了出去。

  “殿下,给您。”

  文清辞缓缓蹲下身,将兔子交到了谢孚尹的手中。

  没有想到,谢孚尹没有第一时间门将兔子接到怀里,而是皱了皱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她怎么觉得这个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见谢孚尹站这里不动,跟在她背后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将小兔子接回来呀。”

  担心她打扰到谢不逢,谢孚尹进去待了没多久,就被明柳她们带了出来。

  小姑娘刚刚还嘟嘟囔囔地不怎么情愿,看到这只兔子之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好!”谢孚尹回过了神来。

  文清辞轻轻地将兔子从怀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动,动作也因此变得有些僵缓。

  那兔子并不安分。

  在文清辞将它交出的瞬间门,它忽然借力一跃,想要从人的怀抱中跃出。

  文清辞下意识抬起左手,想要将它拦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无力地坠了下来。

  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紧。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寻只兔子。

  这一次,谢孚尹终于抬头,一脸狐疑地向文清辞看去。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闻到过那阵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说,文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等等!”谢孚尹叫住了文清辞,小步跑了过来,站到他的面前。

  明柳想拦,都未能拦住。

  而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晚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拂而来,轻轻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纱帘。

  将它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轻柔的纱帘,从文清辞的下巴上蹭了过去。

  但是并未将他的面容露出。

  周围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谢孚尹,却和他们不同。

  谢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转睛地盯着文清辞,连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大人们不一样。

  个子只到文清辞腰部的她,在纱帘扬起的瞬间门,自下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谢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吗?”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但此时的小院,又太过安静。

  除了侧殿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外,众人的耳旁,只剩下了自己呼吸声。

  文先生?!

  公主殿下说的人该不会是……文清辞吧?

  文清辞这几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这里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都见过了他。

  其中一部分宫变之前就待在太殊宫的老人,也在相处中发现了这位郎中与文清辞的相似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像的话,谢不逢也不必找他当替身了。

  因此,谢孚尹这句话说出口后,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认错了人。

  文清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

  但还是个小孩的谢孚尹,哪里懂得那么多?

  想起对方难以抬起的左臂,她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文清辞。

  小姑娘瞬间门红了眼眶,彻彻底底地将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边去。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小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不让他离开:“文先生,呜呜……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我好想你啊……”

  这一次,小姑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包括侧殿中,已经看望过谢不逢,准备离开的几人。

  谢观止不由皱眉,缓缓转身向着殿外望去。

  ……

  理智告诉文清辞,自己现在应该将谢孚尹推开,装作不认识她才好。

  但是谢孚尹哭到沙哑的声音,还有停不下来的抽噎,却无法令文清辞狠下心做出这种事来……

  尤其是谢孚尹在哭泣中抬起了头,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时候。

  “呜呜呜……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谢孚尹紧紧地搂着文清辞的腰,生怕他又离开。

  眼泪似晶莹的碎珠,从谢孚尹的眼角边向下坠,止也止不住。

  文清辞攥紧钻进掌心,又缓缓舒展开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年轻太医,不由咬紧了牙关。

  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谢孚尹认错了人……

  自己这位同僚,似乎对陛下也动了真情。

  现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会介意?

  想到这里,太医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气,安慰一下谢孚尹,顺便将这个小公主交给奶娘的时候,文清辞竟然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

  一旁的太医瞬间门屏住了呼吸。

  众人也被文清辞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江湖郎中来了太殊宫这么久,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宠的他,真的以为自己能与公主说得上话了?

  “哎呀!”负责照顾谢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来呀。您,您认错了人,知道吗?”她越说声音越小,但周遭太过安静,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畔。

  连带着还有谢孚尹的反驳,小姑娘无比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时哭的愈发伤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侧殿前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观止一行人,从殿内走了出来。

  身着鹅黄色锦袍的他,眉眼之中满是厌弃。

  谢观止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别开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经走了,您不是亲眼看到入殓了吗?还是少说两句,让他安静些吧。”

  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鼻音。

  说完又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完全没有将掩饰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装别人。帷帽戴久了,别忘真的忘记自己是谁就好。”

  小孩对于生死的观念本就模糊。

  但谢孚尹还是听懂了“入殓”这个词,想到了文清辞被钉入棺中的画面。

  她哭得愈发伤心。

  不但拽紧了文清辞的衣摆不让他走,甚至还抽噎着说:“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连觉都,都睡不着……还有,母后和观止哥哥,他们也想你!”

  谢孚尹说不出什么复杂的句子。

  只噼里啪啦地在文清辞的面前,点了一堆的名字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明柳,都曾在寒衣节里,默默用黄纸叠衣被,记挂着自己。

  文清辞抚在谢孚尹发顶的那只手瞬间门一顿,接着轻轻地颤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后和慧太妃也从侧殿内走了出来。

  看到谢观止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计较,慧太妃当下蹙眉,想要过来叫谢观止离开。

  但是远远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后的心中,却忽然一刺。

  文清辞。

  ……果然是他。

  “不必。”太后缓缓抬手,将慧太妃拦了自己的身边。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后明显恍惚的神情与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手脚也在这一刻变得冰凉。

  那个江湖郎中,该不会真的是文清辞吧?

  但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何时,谢不逢竟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敢抬头,更没有人敢出声提醒。

  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等待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夕阳在这一刻沉入楼阁之中。

  侍从皆跪于此,没人敢离开掌灯。

  周围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只有地上泛着一片月白,如月华坠地。

  文清辞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并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停顿片刻,他终于弯下腰,将还在小声啜泣的谢孚尹抱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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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没有人看到,侧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轻帝王,也在这一刻攥紧了手心。

  而小公主则缓缓抬手摸了一下文清辞头顶的帷帽。

  ——她这样做只是出于好奇。

  谢不逢却在刹那之间门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和文清辞都明白,这顶帷帽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文太医”的身份,代表着与这个身份有关的所有枷锁,代表着文清辞沉重的过往。

  没有人能将帷帽戴一辈子,永远隐姓埋名。

  戴着它的文清辞,终有一日会离开雍都,回到神医谷。

  只有将它取下,文清辞才有留在自己身边的可能。

  似乎是意识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谢孚尹终于将手落了下来,改抱着文清辞的脖子,小声哭泣。

  但抱着她的人却站在这里久久未动,僵立在了原地。

  这一瞬,文清辞想了许多许多。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死亡”声势浩大。

  在那一刻就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过去的一年也的确如此。

  至少在涟和相遇前,文清辞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雍都,见到故人。

  回到皇宫后,他始终纠结,却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这一刻……文清辞从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无法遮掩的悲伤。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他清晰的意识到,不止如此,自己还想要《杏林解厄》这本书,和那些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概念,自此地传播出去。

  令世上再无第二个山萸涧。

  自松修府来的江湖郎中,做不到这些。

  但是太医文清辞,却可以。

  文清辞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血液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文清辞缓缓地抱紧了谢孚尹。

  周围的光越来越暗。

  谢不逢不知何紧紧地咬住了唇。

  见文清辞半晌不动,方才还在殿上对他诉明爱意、泰然自若的谢不逢,忽然紧张又害怕。

  谢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滞下来。

  院内悄然无声。

  谢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气,终于自嘲一笑,迈步向前而去。

  自觉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将妹妹,从文清辞的怀中抱出。

  然而就在脚步声于院内回荡的那一刻。

  文清辞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忽然低头,轻轻朝谢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长高了。”

  谢观止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此时只有谢不逢听出……文清辞的声音,正在微微地颤抖。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

  巨大的喜悦,在这一刻将他包裹。

  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夜风的吹拂下隐隐作痛。

  但他仍然固执地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将手抬了起来,接着缓缓把手指,搭在了帽檐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苍白、布满了狰狞伤疤的皮肤。

  停顿几秒后,文清辞终于用力,将那顶帷帽摘了下来。

  接着,帷帽又因脱力,轻轻地坠在地上,发出一阵细响。

  但此时已无人再去关注那顶帷帽。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刹那间门,束成马尾的黑发,在文清辞的背后轻摇。

  似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

  ——墨黑的眼瞳、细直的鼻梁,还有泛着艳色的唇,与眉心上那颗鲜红的朱砂,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的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温柔,正如当年一样。

  这,这不可能。

  文清辞……

  他竟真的是文清辞!

  原来解了涟和之围的人,就是文清辞。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切果然只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身体一晃,差一点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繁星初升,银河倒挂。

  这一切在文清辞的背后,全都沦为了陪衬。

  众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大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过去,小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最终打破这片平静的人,仍是文清辞。

  他抱着谢孚尹,缓步向侧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视线描摹文清辞的面庞。

  然而还未走到殿外,文清辞就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将怀中的谢孚尹,交给了太后。

  “孚尹乖,”太后一边将谢孚尹接回怀中,一边小声说,“还记得吗?文先生的手臂受了伤,换母后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一茬。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点头,转过身乖乖搂住了母后的脖颈。

  就当文清辞想要离开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经泛出一层薄汗。

  于宫中沉浮二十载的她,难得有如此紧张的时候:“文太医在涟和的善举,哀家早已听闻。现下当初的方剂还有定疫的手段,已经传向各个州府……哀家虽然未曾学过医,但也知道行医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愿留在此处,将这些医理教给太医?”

  近日太后虽然没有来太医署,并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对文清辞做了什么。

  但是外界发生的事,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传播了出去。

  这既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他自己。

  谢不逢想告诉文清辞,自己可以凭天子之力,完成他的愿望。

  并想借此将他留下。

  这一刻太后终于将它挑明,摆在了台面之上。

  语毕,长舒一口气,静静地看向文清辞。

  太后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命令,而是隐晦的问询。

  这个时代的许多“手艺”都是秘不外传的,文清辞并未将自己在涟和用了什么方剂保密,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就算拒绝也很正常。

  太后是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问的。

  假如文清辞未来不愿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尽所能,助还他回归自由。

  修剪整齐、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识到母后想要做什么后,谢不逢突然上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

  他的动作,将众人吓了一跳。

  太后正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发现,谢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点碎光。

  他眼里有泪。

  太后顿了一下,立刻转身道:“退下——”

  “是,太后娘娘。”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数件大事。

  惊魂未定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从太医署中退了出去。

  太后也抱着谢孚尹离开了小院。

  不过转眼,小院便空荡一片,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陛下……”

  “先等等。”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在文清辞的脸颊边落下一枚吻。

  太后刚才的神情,过分紧张。

  虽然听不到她心中所想,但在她开口之前,谢不逢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来。

  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母后。

  在一日日的相处中……谢不逢想要的早已不只是将文清辞锁在自己的身边,占有他的身体。

  而是想要他也爱上自己。

  他向来贪心。

  而自战场上杀出江山的他,更不屑于卑鄙的掠夺。

  谢不逢的声音哑哑的、闷闷的:“我知道,你将我送你的暖手筒捡了回来……从殷川大运河的暴雨中捡了回来。清辞,你是知道那水有多危险的。”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震,左手手臂也突然泛起了麻。

  他听到谢不逢问自己:

  “所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谢不逢在引导文清辞回忆:“在我告诉你,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的那一刻,你对我究竟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清辞,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文清辞的思绪被迫变得清晰。

  是啊。

  自己并非不知下着暴雨的殷川大运河有多么危险。

  但自己还是将那个暖手筒捡了回来……

  哪怕自己清楚,再相见时,自己与谢不逢便是敌非友了。

  被文清辞强压在心底里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当日谢不逢告诉自己,他喜欢男人的那一刻。

  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有没有可能,不像原著里写的那样,亲手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文清辞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彼时的自己,已不想谢不逢失望,不想要他难过。

  文清辞想要转身看向谢不逢,但背后的人却将他紧紧地锢在怀中,不愿他转身看到自己的脆弱。

  谢不逢的语气,再不像平常那样镇静,而是多了几分无措和慌乱:

  “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我只是想把自己能有的最好的都给你。”

  想起众人谈到龙舫、空棺时讳莫如深的表情,谢不逢甚至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不喜欢我曾做的事,那我便叫天下人忘记,好不好?”

  “……文清辞,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明明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但此时的谢不逢,却像是一个在祈求神明度化的凡人。

  太医署外亮起了灯。

  灯火传至此处时,已然衰微至极。

  两人的影子,变得长而模糊。

  文清辞缓缓抬手,搭在了谢不逢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落在了影子上。

  谢不逢的身形,要比自己高大许多。

  自己的身影,已完全被他遮挡。

  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谢不逢一个人的影子,伴随着烛火而摇晃。

  显得孤寂又可怜。

  文清辞的思绪,因为这个事实而乱了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谢不逢。

  那或许并非医生对病人的在意,更不是臣子对皇帝的在意。

  而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的在意。

  ……在意他的喜悦与哀伤,在意他的热闹和孤独。

  甚至……自己也并不反感谢不逢的触碰与亲吻,还放纵他的疯狂。

  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谢不逢不再说话。

  夜风吹来,带了一点寒意。

  谢不逢抱紧了怀中的人。

  在对方气息再度贴近的那一瞬间门,文清辞忽然意识到……这种模糊了彼此边界的在意,名为“喜欢”。

  文清辞的呼吸瞬间门一窒。

  大脑在此刻只剩下空白一片。

  四周一片寂静。

  只剩下了呼吸声,还有夜风掠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

  时间门好像停了下来。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

  轻轻的敲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属于太后声音,从远处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文太医可有想好?”

  担心谢不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的她,终于忍不住在院外出声提醒。

  平衡在这一刻,被人打破。

  “陛下,”停顿几秒后,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清润的声音,自谢不逢的怀中传了过来,“臣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吗?”

  “……可以。”谢不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那双能无数次挥舞重剑的臂膀,也在这一刻居然失去了将怀中人禁锢的力量。

  文清辞的目光,仍落在那道长长的影子上。

  ……自己是喜欢谢不逢的。

  但是初晓情爱的他不知,这份喜欢究竟该如何衡量?有多深,有多浅?

  从医一生的他,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责任与诺言的重量。

  所以……文清辞决定,给自己与谢不逢一个机会。

  他缓缓握住了谢不逢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冰冷又细腻的触感,将正在一点点堕入深渊的谢不逢轻轻地拉了回来。

  文清辞并没有回答身后人的问题,而是稍稍提高音量,对太医署外的人说:“太后娘娘,臣愿……为太医署诸位同僚授课。”

  他愿意试着接受谢不逢的喜欢。

  并试着……也如爱人一般,去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