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营养液加更 终于再次见到了谢不逢……
作者:弃脂焚椒      更新:2023-07-09 07:04      字数:11104
  “吱呀——”

  堂屋外的插销,早已生锈、脱落。

  谢不逢几乎没有用力,便推开了早已腐朽、变形的木门踏入了屋内。

  他站在门槛前,屏住呼吸向前看去。

  小小的堂屋里只有一张条案。

  左右两边各连着间卧房,房间内摆着的那张木榻,床板也已不知何时开裂、翘曲,生出一股浓重的朽气。

  房间四处沾满了灰尘,的的确确是很多年未有人住的样子。

  谢不逢静静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唯有轻颤的手指,和略微明显的呼吸声,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主人的紧张。

  小村里的房间,没有铺设青砖。

  由土夯实的地面上,看不出究竟有没有灰尘的存在。

  谢不逢的视线,缓缓从此处滑过。

  此时的他,像一只正在耐心寻找猎物行踪的孤狼。

  琥珀色的眼瞳,冷静又镇定。

  但是少年的心中,却似有一团烈火,正在皮肉之下熊熊燃烧。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鸟啼——

  这声音在刹那间刺穿了山萸涧的寂静,刺也得谢不逢的心,忽然一乱。

  谢不逢眯了眯眼,暗色的瞳孔微缩,突然快步向南侧的卧房而去。

  床榻边放着一张用薄木板钉成的带斗小书桌。

  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俯身。

  他看到:

  积满灰尘的书桌上,有两个浅浅的指印。

  指印尚且清晰,那人可能刚刚才离开这里。

  “……文清辞。”

  谢不逢缓缓从齿缝中,逼出了这个名字,他轻颤着将手指落在了指印处,眉宇间尽是温柔与眷恋。

  停顿几秒后,少年小臂上的肌肉忽然紧绷,接着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

  就像是隔着时空,狠狠地抓住了那只玉白又纤细的手腕。

  灰尘、指痕。

  这些东西太过微不足道,谢不逢的理智告诉他,单凭眼前这一切,还不能证明什么。

  可是他的本能却叫嚣着,是文清辞,只有文清辞才会在二十年后,来这里故地重游。

  旧宅里的痕迹似两点火星,点燃了谢不逢眼底的枯原。

  原本空无一物的心室里,突然多了一团烈火,时时刻刻将他灼烫。

  这团火逼着他去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扬汤止沸。

  “……不是说他还有四五天才来吗?”宋君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小声说,“怎么这么不守时,提前两天就到了!”

  他似乎很喜欢给谢不逢挑刺。

  神医谷离松修府虽近,但进山后也要行至少一日的山路,才能达到隐蔽的谷口。

  为照顾文清辞的身体,回老宅看过后,两人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选择在松修府内再住一日,等休养好后,再启程回谷。

  可没有想到,隔天早晨两人刚刚骑马至松修府城门口,便被官兵挡了回来。

  ——皇家的舟舫,比原定时间早到了两日,今天便会到达松修府。

  从昨日傍晚开始,松修府便不准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了。

  宋君然虽压低了声音,但那难看的表情,还是要引得守门的士兵多看了他两眼。

  担心惹来麻烦,文清辞忙拽住宋君然的衣袖,将他拉回了城内。

  “算了师兄,”文清辞回头看了一眼松修府内的人流,小声对宋君然说,“城内有数万人之多,混在里面,不会被发现的。反倒是现在出城,会引人怀疑。”

  銮驾将至,松修府的守卫,比往常多了十倍有余。

  他们不但死守城门,甚至就连城墙上也占满了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宋君然回看一眼,只得咬着牙叹气:“算了,先回医馆休息吧。”

  “好。”文清辞点头,和他一起向着位于松修府一角的医馆而去。

  松修府的长街上挤满了人,有本地的,还有不少是自别处而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来看皇家仪仗的。

  宋君然与文清辞本想快些回到医馆,可没料到城内的道路早已经被这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回医馆了,他们甚至只能随着人流的方向,朝殷川大运河而去。

  “有什么好看的,”宋君然不由有些烦躁,“南巡的游船,不是几年前才到过这里吗?”

  他的声音落入了周围人的耳中。

  “这可不一样!”旁边一个身着桃粉罗裙的妇人,忽然转头向宋君然看来,“陛下此次来松修府,就是为了给当年那些枉死的河工平冤昭雪的。”

  说完,她眼圈不由一红:“我阿兄便是其中之一……废帝在位时,家人连祭奠他都不知如何祭奠。”

  文清辞这才看到,她的手里捧着一束菊花。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人纷纷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溃坝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但恨难消,意难平。

  他们要在今日亲眼见证,那段差一点便被尘封的历史,公之于众的时刻。

  宋君然忽然抿紧了唇……他的娘亲,也死在了坝上。

  沉默半晌,文清辞终于缓缓开口:“师兄,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好。”

  陷入回忆的宋君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文清辞的声音正微微颤抖。

  借着人群的遮挡,文清辞将右手抚在胸前,他一点一点用力,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

  此时他的眼前正一阵一阵发黑。

  “恨”这个词,一遍遍出现于文清辞耳边。

  就像是一根引线,将藏在文清辞心中的强烈的恨意,勾出了水面。

  ……

  山萸涧春光正浓,这本应该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但是小小的山村里却没有一个人欣赏春景。

  文清辞耳边只剩下一片哭声。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躺在床上的女人,脸色早已发青。

  任文清辞如何哭喊,她都没有睁眼。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好不好?再看清辞一眼……”

  “我,我还抓了鱼回来,你想不想尝尝?”

  小小的竹篓,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竹篓里的水,顺着缝隙漏掉了大半,不久前还在游动的小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出了肚皮。

  房间内一片死寂。

  文清辞伏在床边哭了好一阵,又慌忙转过身,他用力摇男人的衣袖:“爹爹!爹爹?你醒,醒醒吧……”

  见两人仍不动弹,文清辞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水,接着缓缓深呼吸,颤抖着将手落在了他们的腕上。

  不久之前,文清辞被父母送到了松修府一家医馆中当学徒。

  他年纪还小,还没到能拜师学医的时候,平日里只是跟着医馆的伙计打打杂而已。

  但文清辞闲来无事之时,也会翻看医书。

  “诊脉,诊脉,”文清辞努力回忆着口诀,试图辨认父亲的脉象,“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

  口诀会背虽会背,可是毫无经验的他,却什么脉象也分辨不出来。

  毕竟床榻上的人,早就就没了生气。

  “……怎么办?怎么办?”

  稚嫩的童音一遍一遍在房间内回响,他通红着双目,向父母求助。

  可房间里始终一片死寂,再也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文清辞的心,逐渐被绝望所吞噬。

  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变暗。

  还是个孩子的他总算意识到,今晚的山萸涧,寂静得吓人。

  没有邻居的闲聊,没有朋友来叫自己玩闹。

  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阵阵哭声,震耳欲聋。

  直至此刻,彼时年纪尚小的他,终于明白这样的寂静名叫“死亡”。

  文清辞强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

  如果自己早早学医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医术,能再高明一点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手中,真的有传说中的万应灵药就好了……

  他的双目一片空洞,心中只有一堆的“如果”在不断地重复。

  文清辞对医术的渴求,从未如此强烈。

  这几日发生的事,在他的心中飞速过了一遍。

  ……文清辞隐约知道,松修府出了一件大事。

  医馆的老板,暂时无心照顾他,便叫他回家待上一阵再回松修。

  他本满心期待,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给爹娘说,甚至还捞了鱼,想让他们尝尝。

  可没想回到山萸涧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尸横遍野。

  ……

  “咳咳咳……”松修府的长街上,文清辞又忍不住咳了起来,他的胸肺间生出了一阵熟悉的麻痒之意。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咽喉间竟又咳出了细细的血丝。

  幸好有纱帘遮挡,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发现这点异常。

  文清辞悄悄用丝帕,拭去了唇边的血污。

  但此时他的心脏,仍像被人攥在手中一样,一阵一阵的发紧、泛痛。

  刹那间,悔恨交织。

  文清辞的唇齿,都在不住地颤抖着。

  身为皇帝的谢钊临,自然不能任由尸体留在殷川大运河畔,他连夜派人将尸首运到了松修府郊外。

  为节省时间,尽量缩小影响。

  负责处理尸体的人,只随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将他们草草掩埋,完全没做一丁点处理。

  ——那个地方,就是山萸涧。

  松修府本就处于江南,地下河道水系发达。

  埋尸之处,位于山脚下,正好在山萸涧的上游。

  无数尸骨在地下腐化,污染了地下的河流。

  ……不过短短几日,便夺去了山萸涧中无数人的性命。

  昔日桃园一般的山村,在顷刻之间,沦为一座鬼城。

  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外出学医的他。

  炽热的阳光从头顶落下,可怎么也晒不暖文清辞的身体。

  他好像被记忆拖回了那个寒冷的初春。

  垂在身侧的左臂,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

  藏在他宽大衣袖中的小蛇,也被这颤抖惊醒,于此时狠狠向他手腕上咬去。

  尖利的牙齿刺穿皮肉,在文清辞的小臂上落下了两个深深的血洞,半晌都没有松口。

  可是陷入回忆的他,却对此无知无觉,就这样放任那只小蛇在手腕上啃咬。

  黑红的鲜血,像根藤蔓,将文清辞的手腕缠绕。

  下一刻,绕过指尖,砸向地面。

  “啪。”

  松修府的长街上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文清辞的衣摆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朵朵刺眼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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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清辞和宋君然随人流,走到了殷川大运河河畔。

  今日来此地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到得并不算晚,但还是被挤在了人群的最后。

  隔着无数道身影,文清辞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山萸涧里面的场景,还在一遍一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小小的孩童,不知道何地才能买到木棺,他只能用草席、被褥,将亲人包裹。

  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们拖向村外的荒地。

  最后徒手挖出浅坑,将他们埋葬……

  棕黑的泥土,一点点遮住了亲人的面孔。

  来不及看清什么,他的视线便被眼泪模糊。

  文清辞被太阳照得昏昏沉沉。

  他眼前还在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被“嗡嗡”的声响所充斥。

  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似梦非梦。

  他似乎看到,有巨大的龙舫,远远停靠在了殷川大运河河畔。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太监尖厉的声音,则被风裹着,四散传开。

  《陈罪书》上,写满了谢钊临所作之恶。

  谢不逢不但查清了当年殷川大运河溃坝之事,甚至还将山萸涧不为人知的惨案,从时间的厚重灰尘下挖了出来。

  不仅如此,文清辞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

  原来兰妃的父兄,也是因此而死。

  ——为了在自己登基十年之际修好殷川大运河,皇帝不顾时任将作大匠的建议,不断下令赶工。

  甚至还将他和工部尚书一起,派到了松修府去。

  二人到达松修府的当日,便发生了溃坝事件……

  他们与河工一起,葬身此处。

  “原来如此……”文清辞轻声念叨着。

  “怎么了?”宋君然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说:“我曾经在忠贤祠里,见到过那些河工的画像,还有兰妃父兄的雕塑。后来才知道,废帝修建忠贤祠,并非为了纪念,而是为了削减怨气。”

  当日在忠贤祠里,禹冠林所言,全是在骗自己。

  文清辞的声音略显沙哑,且还在轻轻颤抖。

  宋君然终于注意到,师弟的状态有些不佳。

  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宋君然猜,文清辞的脸上必定没有几分血色。

  今日的阳光无比毒辣。

  再在这里待下去,文清辞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走吧……”宋君然轻轻对文清辞说,“此时人都聚集在殷川大运河畔,我们现在回去比较方便。”

  说完,直接拽着文清辞的衣袖,将人向背后的小街里带。

  他拍了文清辞的肩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放心吧,那小皇帝,一定不会让他老子好死的。”

  宋君然虽然不愿意说谢不逢什么好话,但是他向来都爽快承认“谢不逢手段毒辣”这一点。

  就像是在呼应宋君然这句话一样。

  只等下一秒,他们的耳边便传来一阵尖叫。

  “——啊!!!”

  文清辞和宋君然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所在的这条小街虽然离运河更远一些,但是小街的地势,却要远远高于方才两人所处的空地。

  运河上的一幕,全都落入了两人的眼底。

  谢钊临的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甚至于除了尖叫以外,他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别的声音。

  曾是一国之君的他,此时竟然如野兽般,被困锁在狭窄的铁笼之中。

  那铁笼的四角,还坠着几个巨大的石块。

  运河两岸,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两名士兵将谢钊临带到了龙舫最前端,不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便将那铁笼重重一推。

  哪怕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文清辞都能从铁笼阵阵的撞击声,还有那绝望的尖叫之中,读出了他的恐惧。

  然而最后,尖叫声却在突然间静止。

  谢钊临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以嘶哑至极的声音念出了那个名:“宁瑜昭你……是你,是你吗?”

  “砰——”

  随着一声闷响。

  铁笼被士兵重重地朝着运河河道中央推了下去。

  这一幕,已不知在谢钊临噩梦之中出现了多少次。

  在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河水,顺着铁笼的缝隙溢入的那一刻。谢钊临的心,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瞬之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或又是自己的另一个噩梦。

  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丢了魂般的呆滞。

  他看到,无数双手从殷川大运河的河底,朝自己伸了上来。

  他们尖叫着要叫他拖入河中。

  ……除了那些看不清身影的冤魂以外,还有一道鹅黄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宁瑜昭。

  他看着谢钊临,一如当年一般淡淡地说:“我起身不是为了杀你,只是为了再抱你一下。”

  谢钊临瞪大了眼睛。

  可自己,却给了他冰冷的一剑。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即将消散的鹅黄色身影。

  最后,却只握住了殷川大运河河底冰冷的流水。

  无数冤魂向他袭来,终于如噩梦里那般,拖着铁笼,将他沉沉拉入河底。

  谢钊临一生也无法料到。

  最后一刻,他既没有在子孙的簇拥下,于温暖的龙床中沉沉睡去。

  也没有被恐惧和仇恨吞没。

  那一瞬,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宁瑜昭起身的时刻,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

  他起身不是为了杀自己,只是……想要再抱自己一下。

  谢钊临这一生,杀过无数人,也有无数人想杀他。

  从黎民百姓,到他枕边人,再到他的亲生儿子。

  唯一一个不想杀他的人,早在二十余年前,被他痛痛快快地一剑斩杀。

  ……

  哪怕是废帝,谢钊临的结局,也过分潦草。

  但这却是谢不逢刻意为之。

  铁笼沉没。

  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年帝王,单手翻身上马,带着皇家的依仗,向远离运河的一边而去。

  ——正是文清辞和宋君然所在的方向。

  他的呼吸瞬间一窒。

  时隔一年,文清辞终于在此刻,再一次看到了谢不逢。

  阳光在天边落下,照在了他浅蜜色的皮肤之上。

  谢不逢的五官愈发深邃,眉目之间满是桀骜。

  既有野兽一般的凛凛杀意,又有久居上位的冷肃威严。

  风将缀满金玉的衣摆压下,浅浅勾勒出了肌肉的轮廓。

  束在脑后的微卷黑发,如黑云一般飘舞。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不逢所过之处,万民跪拜。

  其声隆隆,震得人心脏也随之一悸。

  在远远路过那一条小街的刹那,谢不逢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回眸朝文清辞所在的方向看来。

  哪怕是二人之间所隔民众万千,在这一刻,文清辞都不禁生出了错觉——自己如一只猎物,落入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之中。

  太阳晒得文清辞头脑昏沉,他恍似又一次看到了北地那个被百姓拥簇着的少年。

  ……大雪纷扬飘落,积于铁甲之上。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谢不逢的面颊。

  他似乎也是像刚才一样,远远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身处风雪中,却如火一般炙烈。

  而今日文清辞的心,竟也如当年一样,重重地一沉。

  谢不逢早就不再是太殊宫里为人厌弃的少年。

  而是一个成熟的帝王了。

  “走吧……”文清辞迅速低下头,他扶着帷帽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我……心脏有些不舒服。”

  “心脏难受?”文清辞的话吓到了宋君然,他立刻拉起文清辞的右手,替对方诊脉,“快去找一个避光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按照宋君然说的那样,向沿街处走去。

  黑色的战马疾驰而过。

  周遭的一切,在谢不逢的眼里只是不断晃动的色块。

  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万民跪拜之下,独立于众人背后的一点月白,还是略微扎眼。

  他就像根刺一样,在不经意之间把谢不逢轻轻地扎了一下。

  来不及看清,便像雾一样消散。

  少年不由皱眉,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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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修府的城门究竟还要再关几日?”医馆中,宋君然不耐烦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谢不逢的派头真是比他老子还要大得多。我记得前废帝南巡到松修府的时候,城内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他真是怎么看谢不逢怎么不顺眼。

  医馆老板犹豫了一下说:“……呃,我今天出去打听了一下,也不是不能离开。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写成文书,上报通过之后,待核验完身份,便可以出城了。”

  宋君然:“……”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被这话气疼了。

  “哦?我的文书要怎么写,”宋君然恨铁不成钢地说,“写上我的大名宋君然?同行人叫文清辞?所谓的急事,就是急着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然后再把这份文书,一路呈报给小皇帝看?”

  听到这里,医馆的老板也不禁觉得有些离谱。

  就连一边正在处理手腕上伤口的文清辞,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还是算了吧。”他略微尴尬地说。

  “哎,”宋君然长叹一口气,又端起了茶杯,“希望谢不逢此行的正事已经做完,不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宋君然让医馆老板出去打听,官府那边的说法是,谢不逢此行是为了告慰亡灵。

  现如今他已将事做完,却迟迟没有走……

  这便不由让他怀疑,谢不逢真的会像当日那个店家说的一样,去“看望”文清辞。

  宋君然借饮茶的动作,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文清辞处理好伤口,将药膏放到了一边。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宋君然的脸色有些古怪:“怎么了,师兄?”

  见两人要说话,医馆老板随之退了下去,缓缓将门阖上。

  宋君然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有些担心谢不逢会察觉出异样。”

  文清辞随之皱眉:“为何担心?”

  “当日我曾说过,要将你的身体带回谷内,用于研究医理。”

  文清辞轻轻点头,这番话是他之前教宋君然说的。

  棺材里面究竟有没有人,是可以被察觉出来的。

  与其下葬的时候被人发现异常,还不如直接找个理由,直接下葬空棺。

  按照原本的计划,那口装着文清辞的棺材,会被宋君然直接带回神医谷。

  松修府外埋着的是一口空棺,那只是个衣冠冢而已。

  可坏就坏在这里。

  “按理来说,松修府外那口棺材里,得放上衣衫,这样才能被称作衣冠冢,”说到这里,宋君然的脸上突然生出了几分悔意,“但彼时我……咳咳,觉得这有些不吉利,便什么也没留下。因此只要将棺材打开,就会发现,那的的确确是一口空棺。”

  念在宋君然是文清辞师兄份上,谢不逢派的侍卫,给他留足了空间。

  谁知最大的疏漏,却出现在了宋君然自己身上。

  原来还有这么一遭?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师兄,还真的挺贴心。

  人活着,却立了衣冠冢,的确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和紧张兮兮的宋君然不同,文清辞反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说:“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去开棺?”

  “你说得也是……”宋君然端起已经冷掉的茶茶喝了一大口,他喃喃自语,似是在安慰自己,“哪有人闲着没事,去拆别人棺材看的?”

  那怕是疯子,才会干出的事。

  松修府郊外,衣冠冢前。

  明明只是仲春时节,可是松修府上空的太阳却格外毒辣。

  那日店家的话,的确没有说错。

  解决完谢钊临后,谢不逢竟然真的带着文武百官,来到了文清辞的“坟冢”前。

  此地位于松修府郊外,一面依山,一面傍水,地势开阔,风水极佳。

  早在得知谢不逢要来松修府时,当地官员便着手整修。

  此时这座坟墓看上去,竟是与皇陵差不多的气派。

  身着素衣的谢观止举着三炷香,缓步走了过去。

  他刚刚走到香炉旁,便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慢着。”

  “怎么了?”谢观止转身,他有些不解地向谢不逢看去。

  这不是早就定好的规程吗?

  谢不逢淡淡地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接着轻声说:“不必祭拜。”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吃一惊。

  “……不必祭拜?”谢观止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三炷香,“陛下这是何意?”少年下意识问道。

  紧跟谢观止之后,兰妃等人也顿下了脚步。

  此间上百人,均齐刷刷朝谢不逢看了过来。

  不等他回答,一身紫衣的礼部尚书,忽然走上前来。

  他的背后,还跟着几十名侍卫。

  那些侍卫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身配刀剑,而是……带着锹、镐。

  谢观止在刹那之间嗅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将手中的香放下,缓缓移动脚步,挡在了那座墓前。

  礼部尚书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谢观止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可是还没等谢观止说什么,他们的陛下,却缓缓向他看来,面无表情地丢下了一个“挖”字。

  谢不逢和文清辞的“往事”,早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卫朝的民风虽然还算开放,可是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男男之风”只算一种消遣与玩乐,是登不上台面的,更无法与娶妻生子相比。

  谢不逢登基已有一年时间,可是别提什么子嗣了,后宫都空无一人。

  这一切还真的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几个月前上朝的时候,终于有一名官员忍不住提起此事,提醒谢不逢应当尽快充盈后宫,立下皇后。

  谢不逢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朝臣们猜不准谢不逢的心思,通通闭口结舌。

  而提议的那一名官员,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终于抬眸,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爱卿此言有理……不过此事应当归礼部来管,与你无关。”

  接着,那名官员便被从雍都,调向了偏远的郡县——明显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当时其余官员只顾着庆幸,并将谢不逢的话,当作随口的敷衍。

  礼部尚书也是如此……直到下朝之后,谢不逢将他叫入书房。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独坐于高阶之上。

  那时正值白昼,他的身边也燃满了烛火,可那官员还是忍不住生出错觉……谢不逢整个身体都陷于黑暗之中。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礼部尚书慌忙跪下,向谢不逢行礼。

  伴随一声清响,谢不逢将手中的奏章抛到了一边。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缓缓越过跪在长阶之下的人,向着殿外看去。

  那是当朝礼部尚书,第一次看到谢不逢露出如此的微笑。

  温柔、期待。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那名官员便从谢不逢的口中,听到了他此生最为恐惧的一句话。

  谢不逢说:他要娶之人,远在松修。

  那个人,正是文清辞。

  ……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身着软甲的士兵,带着铁锹与十字镐走上前来。

  “你们要做什么!”不等谢观止拦下,士兵便绕过他挥舞手中工具,向眼前用汉白玉砌成的陵寝砸去。

  “砰——”

  伴随着一阵重响,洁白无缺的地面上,顷刻生出了一条长达两丈的裂痕。

  大地也随着震颤。

  “啊!”跟着谢不逢来到此处的小公主谢孚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钻进了已是太后的兰妃怀里。

  她从来也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哥哥是如此的陌生。

  兰妃本人的脸色,也在顷刻间变得苍白如纸。

  朝臣百官通通呆立在此处。

  他们面面相觑,皆被谢不逢此举吓得目瞪口呆。

  几个年老些的朝臣想要上前阻止,可转念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凭什么阻止谢不逢?

  谢不逢拥有滔天权势,他完全不顾世人言语,和所谓的伦理纲常。

  若在此时开口阻止,自己怕是只有去殷川大运河下,陪废帝这一个结局……

  哪怕阅尽史书,他们也从未听说过像谢不逢这样奇怪的皇帝。

  于公,谢不逢的政令改革,必定影响身后百代。

  说他是明君,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于私……谢不逢却肆意妄为到了极致。

  “昏庸”一词无法形容他。

  只有“疯狂、恣意妄为”勉强与他相符。

  “做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谢观止转身想要拦住他们,可那些士兵却完全不听他的话,少年只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身对谢不逢说,“陛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谢观止咬着牙说:“斯人已逝,连最后一点安宁也不给他吗?”

  话音落下之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

  “砰——”

  巨响依旧不休不止。

  不过片刻,原本整齐光亮的大理石阶,便被砸成了一片废墟。

  无数士兵抬着缠绕着红绸的木箱停在此处。

  如鲜血一般的艳色,在刹那之间染红了谢不逢的眼瞳。

  谢观止还在大声说着什么,但谢不逢就像是听不到一般缓缓笑了起来。

  他当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若文清辞死了,那谢不逢便要他的名字与自己一道,千秋百代并行而书。

  若文清辞真的活着……那谢不逢更要告诉他,自己从未忘掉他,更永远也不会放弃他。

  不论生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文清辞那双永远平静的黑眸,因自己而生出情绪,被自己搅出波澜。

  想到这里,谢不逢看向坟茔的目光,竟已全是温柔与期待。

  巨大的汉白玉,被击碎,碾成齑粉四处飞散。

  被掩埋于地底的棺椁,就这样裸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谢观止的双目变得通红通红,声音也随之嘶哑起来:“……你今日带人毁了他的坟墓,未来必定后悔!毁墓挖坟?这在历史上,都是对有滔天之仇的人,做出的报复。你怎么敢将此举,用在文清辞的坟上?”

  情急之下,谢观止已经全然将君臣之别抛到了一边。

  “陛下,您千万不要忘记……”谢观止颤抖着声音,深吸一口气说,“文清辞的尸身,早就被……被宋君然带回谷,用来……剖解,时至今日,说不定早就已经残——”

  谢观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稳且狠地割向谢不逢。

  他所说之事,是太殊宫乃至于整个雍都的禁忌。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谢观止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阵银光闪过。

  长剑擦过他的肩,穿透衣料,将谢观止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谢不逢想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