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营养液加更 文清辞的踪迹
作者:弃脂焚椒      更新:2023-07-07 15:05      字数:10653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神医谷的确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里没有年历,也难辨春秋寒暑。

  文清辞刚醒来时还记着时间,到后来索性也将它抛到一边。

  几日、几周?

  抑或是几月、几年?

  文清辞也说不清自己已回谷多久。

  他整日呆在竹舍附近侍弄花草,过得无比悠闲,时间长了,雍都发生的一切,竟然也像一场梦似的,变得不真切起来。

  ……或又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遥远。

  老谷主留下的方法的确管用,一日一日地治疗过后,文清辞的手终于能够抬起。

  虽然仍痛,但状态好的时候,举杯饮茶也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遗憾的是,文清辞的手腕上,留下了无数蛇咬留下的疤痕。

  密密麻麻,如同荆棘花藤,缠绕着他的身体。

  宋君然试了许多种药膏,都未能替他消掉。

  文清辞本人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甚至就连宋君然叫他一起翻看医书,或是研究药膏配方,他都懒得去做。

  文清辞缓缓将宽大的衣袖放了下来,将手臂藏了起来,他浑不在意地说:“留疤就留疤吧,除了我自己以外,也没人能看到这里。再说,手只要能用就好,难不难看的,也没有什么所谓。”

  文清辞这话是真心的,说完还轻轻摸了摸那只小白蛇的脑袋。

  头一回尝试这种疗法时,文清辞的心里也有一点点的发怵。

  但时间久了,他竟觉得这只每天都要咬自己几口的冷血动物,看上去也挺可爱。

  文清辞发现,原主的房间里有不少银刀,应该是他从前自制的解剖刀。

  ……看到的次数多了,他也忍不住想要试试。

  他这几日一直在心中默默估算时间,还有手臂恢复的状态。

  微风穿过竹舍,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细响。

  “你这话也就只敢对我说了,若爹还在,他一定比我更在意你手腕上的疤。”宋君然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理会文清辞。

  他将放在膝上的琴扶了起来,伴着竹声缓缓拉动。

  下一刻,宛如锯木头般的声音,便从那琴上传了出来。

  听到这声音,就连缠在文清辞手腕上的那只小白蛇,下嘴都更重了一点。

  文清辞:“……”

  宋君然不但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平日也爱做一些风雅之事。

  然而文清辞发现,除了医学以外,宋君然在其他领域,可谓是毫无天分可言,例如直到现在,他还找不到那琴的音准。

  文清辞第一次听到宋君然拉这种类似于一胡的乐器时,还以为他是头回接触。

  没想后来才知道,宋君然竟然从小就在学……

  宋君然自己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拉琴难听。

  但凡没事,就会将琴拿出来拉上两曲。

  文清辞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默默地起身想要离开此处。

  “等等,”见他要走,宋君然忽然开口,“一会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文清辞脚步一顿:“去哪里?”

  “后山,”一曲终了,宋君然缓缓放下手中的琴弓,他转身看向文清辞,“去祭拜你师父师娘。”

  文清辞不由愣了一下,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第一年的清明。

  ……

  神医谷背后的青山上,葬着历任谷主,以及所有曾生活在这里的药仆。

  宋君然带文清辞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两座坟茔。

  “爹、娘,清辞已经安安全全回了谷,也替自己还有松修府的人报了仇……新皇帝,对他老子的态度…残暴得很。谢钊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你们都放心吧!”说着,宋君然便将一杯酒,洒在了坟茔前的空地上,“哎……当年的事,并不怪你,你只是救了一个人而已。”

  说完,又洒了一杯酒上去,他顿了顿笑着说:“想来您应该已经想开了,我就不在这里多提此事了。”

  宋君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细密的小雨,从天边落下,吻上了文清辞额间的朱砂。

  一点寒意,至此传遍全身。

  文清辞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攥紧手心,压抑着自己的好奇。

  “给,清辞,你也敬他们一杯吧。”说完,宋君然转过身,将一盏空杯递到了文清辞手中,再将它满上。

  紧接着,浓重的酒香便冲入了文清辞的鼻腔。

  他的额头突然一阵刺。

  文清辞拿酒杯的左手随之重重一晃,下一秒就将大半杯洒在了腕上。

  身体也随着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宋君然一脸紧张地扶住了文清辞。

  文清辞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慌忙解释:“我没事,路上有些湿滑……差点摔倒而已。”

  “看我这记性,怎么将酒杯递到了你的左手,”宋君然用手指敲了敲额头,“来来来换手,重新倒一杯。”

  “……好。”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有大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看到——

  须发皆白的老谷主,在弥留之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越过宋君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谷主的双目早已浑浊无光,声音也嘶哑难辨:“……咳咳,造孽,真是造孽啊。”

  “老夫咳咳……愧对妻儿,还有,愧对……松修府万千百姓,愧对清辞……”这简单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说完老谷主便再也难发出声音。

  他只在口中默默念叨着:“当年……老夫不该,不该理会雍都之事……不该咳咳…替哀帝诊病……”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缓缓跪倒在老谷主的病榻前,他握对方的双手,通红着双目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和师父无关,甚至还是您救了我、收留我。我怎么会恨您?”

  “真……真的?”老谷主艰难地问。

  “是真的,是真的师父……”他的声音,还在轻轻颤抖。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这句话,老谷主终于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刻他在口中喃喃念道:“去吧,师父不拦你了……”

  虽未明说,但回想起这一幕的文清辞还是在瞬间明白,老谷主最后一句话所指的,便是让原主去雍都,找老皇帝报仇的事。

  文清辞的心脏随之一痛,接着如鼓擂般,迅速跃动了起来。

  ……老谷主临终前所说那番话,也并非没有缘由。

  直到他病重的时候,原主才知道,神医谷避世不出,远离朝堂以谋平安,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例外,就是接哀帝入谷治病。

  按理来说,就连皇室也是寻不着神医谷踪影的。

  直到一个人出现。

  ——她就是宋君然的母亲,彼时哀帝身边的女官,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哀帝自幼体弱,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没有办法,负责照料哀帝的她,只好去民间四处搜寻灵药。

  松修府是知名药都,她几乎走遍了城内每一家医馆。

  正是在此期间,那名女官遇到了神医谷的丹药问世,并顺藤摸瓜,摸到了神医谷的医馆,并在此结识了老谷主。

  两人年岁相差虽然有些大,不过那个时候老谷主还不是文清辞印象里那个苍老的样子。

  整日待在谷内又注重养生的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

  两人就在日常的相处中,产生了感情。

  不过多久,哀帝再次病重。

  为了救他,女官只好替皇帝反复向谷主求情,希望他能够伸出援手,将彼时还是太子的哀帝从鬼门关拉回来。

  换着理由推脱几次后,老谷主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名女官的请求,第一回将手插入了雍都事务之中。

  而女官至此,也就此离开太殊宫,留在谷内与老谷主成了亲。

  两人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得过了好些时日,宋君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彼时老谷主以为,自己当初只是救了一个普通病人而已。

  直到多年之后,殷川大运河溃坝……

  那天宋君然的母亲正巧随药仆去松修府采买日常所用,溃坝之后两人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他们本想救人,不料却遇到大坝第一次塌溃,自己也……死在了那里。

  老谷主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或许在无意之间改变了历史。

  ——若神医谷不出手,哀帝那时便会病死。

  彼时羽翼未丰的谢钊临,不会顺利登基,后来那些事更不会发生。

  他从此愧疚难当,并至死都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就是自己当年因为一己私情,插手了朝堂之事。

  收留文清辞后,他对这个一徒弟的态度,比亲儿子还要好,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

  “造孽,造孽啊……”

  直至缠绵病榻将死之时,老谷主还在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文清辞的心中,随之生出了无比的酸涩。

  他缓缓将酒洒入土地,强行将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

  文清辞将手轻轻按在了胸口。

  这是属于原主的情绪,文清辞不知道当日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原主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此时自己的心中有悲伤,有怀念,唯独没有愤恨。

  “走吧,再去你家里看看,大仇已报,怎么也要回去跟家人说一声吧?”说着,宋君然将一把伞,与覆面的白纱递到了文清辞的手中,转身与他并肩离开。

  “我能出谷吗?”文清辞不由有些吃惊。

  宋君然不是说自己不将那千金还清,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吗?

  走在前面的青衫男子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你不想去?”

  “等等!”文清辞立刻撑起伞跟了上去,他轻笑了一下,柔声道,“离开几年,今日我自然要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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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医谷位于山林深处,出去一次并不容易。

  平日采买,也得四五日才能完成一个来回。

  因此出山之后,两人并没有急着去文清辞家所在位置,而是先去了松修府里休整——毕竟文清辞的身体,还未大好。

  好巧不巧的是,宋君然带文清辞去的,便是几年前他与谢不逢去过的那家“藏雅轩”。

  此时正值中午,藏雅轩内的人不是一般多。

  在神医谷里待久了,突然进入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文清辞略有些不适应地蹙起了眉。

  不过他的表情,都被面上的白纱挡了起来。

  店家送菜上来之时,宋君然忍不住向他问道:“今日松修府怎么这么热闹?”

  “一位不是本地人士?”看到文清辞的打扮,还有宋君然手边的剑,店家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当做从别处来的江湖人士。

  宋君然顿了顿,点头说:“对。”

  见状,店家略显兴奋地将手上的餐盘放到一边,颇为激动地说:“那一位今天这一趟可算是来对了!”

  文清辞好奇地看了过去,顺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起来。

  宋君然:“……为何这样说?”

  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嘿嘿,少侠有所不知了,再过上几天啊,陛下便会南下至此了!他此行说是祭拜殷川大运河河下亡灵,实际上啊……定然是来这里,看那个文太医的。”

  文清辞握茶盏的那只手,随之轻轻一颤。

  “什么?”宋君然不由大吃一惊,“他还有几日到这里?”

  神医谷内已有几个月没与外界联系。

  因此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谢不逢居然要来松修府。

  店家想了想回答道:“还有四五天吧,届时我们也要闭店,去码头迎接陛下到来。”他的语气颇为激动。

  谢不逢上台之后,便以雷霆之姿颁布无数政令,在短短时间内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改革。

  彼时尚有人不看好他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制定的政令均已平稳下达、运行。

  卫朝上下,在短时间内焕然一新。

  或许其他地区的百姓,还会在背地里说谢不逢罔顾礼法、人伦,是个不孝之子,残暴之君。

  但曾深受其害的松修府人士,只会觉得谢钊临是罪有应得。

  提起当今圣上,他们口中则满是骄傲与夸赞。

  宋君然:“……”

  见宋君然不回话,店家干脆一屁股坐在他们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少侠有所不知!当今圣上还是皇子之时,曾被称作‘妖物’,只有一名太医,对他体贴入微,陛下在不知不觉中对那太医暗生情愫。可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太医便为救他而死,从此天人两隔。哎,直至此时,陛下才知,原来那太医,对他也是有情的……”

  “咳咳咳……”

  这故事未免也省略太多了吧!而且什么叫做“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

  自己和谢不逢明明已经……

  北地那一晚的画面,再一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等等,打住!

  文清辞立刻掐断了自己的思路,将各种废料丢了出去。

  “清……呃,师弟,没事吧?”

  神医谷气候有利休养,文清辞回谷后按时服药,如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咳过血了。

  听到他咳嗽,宋君然随之紧张了起来。

  “无妨……”文清辞深吸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说,“喝茶呛了一下而已。”

  文清辞的咳嗽声打断了店家的思路,对方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好了好了,一位少侠,我去继续上菜了。你们要是好奇,还想再听,一会儿我空了再来找你们。”语毕,终于端起托盘从这里溜走。

  桌上的气氛忽然僵了下来。

  为了缓解尴尬,文清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唇边,并缓缓撩开了纱帘。

  宋君然终于从刚才那番话中回过了神来,他长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文清辞:“真是一派胡言,谢不逢怎么任由这些事传来传去,看来他这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样。”

  然而宋君然没有料到,他刚一转过身,便看到了文清辞明显泛红的脸色。

  宋君然的心当下一沉。

  ……不会吧?

  他略有些复杂的向文清辞看去,沉默几秒后说:“我们吃完快些去山萸涧,赶在皇帝到松修府前,早早回到谷中。”

  “好。”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见状,宋君然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他才不管谢不逢对文清辞究竟是什么心思,只要师弟不跟那小皇帝跑了就好!

  原主的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山萸涧”。

  这里没有多少田地,大部分人以上山采药为生。

  记忆里那个尸横遍野的事件过后,山萸涧便没了活口。

  原主在去神医谷前,亲手埋葬了家人。

  但彼时他年龄太小,没能立碑,过了没有多久,杂草便将坟茔吞没,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了。

  因此往年清明节,他都只是回家中看看。

  山萸涧离松修府不远,乘马车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文清辞到此处时,正值日落时分。

  浅粉的晚霞,在天边斜斜地徘徊。

  山的影子打西方落下,倒在了山涧之中。

  一十余年过去,往日热闹的山村,已彻底被蔓生的野草所吞噬。

  若不是村口石牌还在,恐怕没人相信,这里曾有一个村落存在。

  “山萸涧……”文清辞喃喃念道。

  无数记忆,随着一阵刺痛涌入了他的脑海。

  文清辞缓缓闭上了眼,他看到——多年前的山萸涧,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这里是没有多少田地,但是紧邻大山,人人都有采药的本事。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如潭水一样平静。

  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从小就认得各种野生药材,且对行医颇有兴趣。

  父母早早便谋划着,未来要将“自己”送到松修府的医馆里,去当学徒、好好学医。

  毕竟只是个小孩,“自己”也并不是永远都能沉得下心。

  “清辞,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娘亲找了你好久,知不知道?”身着粗布短衫的女人一把将他抱入怀中,揉了揉他脑袋,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娘亲还以为把你丢到山里了呢。”

  看到他脸上的泥污,身边的男人则皱着眉严肃地问:“你跑哪里去了?”

  夜里的山萸涧,静得只有蝉鸣。

  蓝蓝的月光落在他额上,照亮了那一点朱砂。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抱了抱娘亲,终于献宝似的将藏在背后的竹篓拿了出来:“娘,我去摸了小鱼~”

  “小鱼?”

  两个大人这才注意到,小孩的衣服不知何时湿了大半。

  而这竹篓里,还有几尾鲫鱼,在缓缓地游动。

  山萸涧虽算富庶的村落,但平日里仍是难得见到荤腥。

  当晚,那些鲫鱼便变成了奶白奶白的鱼汤,全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那味道清甜又香润,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他仍记得……

  “清辞,你怎么了?”宋君然的声音,将文清辞的思绪拽了回来。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有一片冰凉。

  “没什么……”文清辞缓缓垂眸,将异样的情绪遮掩了起来。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见他不想提,宋君然也明白了什么似的换了一个话题,“给,这是你家里的钥匙。”说完,便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文清辞笑了笑,将东西接了过来:“谢谢。”

  “和我还客气什么。”

  文清辞是晕倒后被抱入神医谷的,直到那个时候,他仍没有忘记握紧手中的东西。

  老谷主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文清辞的手指掰开,看到了被他紧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时,埋葬了家人,来到神医谷的他还没有意识到。

  这一趟离家,便难再回去了。

  不过转眼,晚霞便已消散。

  太阳被群山挡在了背后,周遭一下便暗了起来。

  恍惚间文清辞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夜晚,那碗鲜甜的鱼汤,以及“自己”临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要是往后每一天都能喝上甜甜的鱼汤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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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舫顺殷川大运河南下,一路未停,直向松修府而去。

  船载文武百官,其声势不比当年南巡小多少。

  “……陛下,此乃新撰的陈罪书,请您看看还有何处需要增改?”

  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跪在地上双手将诏书高高捧起。

  这几个月来,新帝广布圣听。

  以松修府为主的各地人士,均借此机会将自己听到的、经历过的事,写成书册,送到了雍都。

  当年的事,也一桩桩水落石出。

  状元郎口中的“陈罪书”上所写,便是废帝所做恶行。

  等到达松修府后,当今圣上便会将它公之于天下,以告慰万千亡灵。

  状元郎深知,这本陈罪书,必将被铭记于史册。

  为写此书,他简直绞尽了脑汁,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不眠不休。

  谢不逢缓缓将东西接了过来。

  这也是他修改的第十个版本。

  状元郎的心,当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虽是新科状元,但年纪已是四十有余。

  可他仍被眼前新帝气势所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不逢的身上有从战场上磨炼出的杀伐之意,而那双眼睛……更是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想到他对付废帝与叛军的手段,状元郎的身体更是当下便抖了起来。

  半晌过后,谢不逢轻轻将陈罪书放在了案上。

  “按照此版誊抄吧。”

  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了过来。

  谢不逢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

  “是,陛下!”状元郎当下便松了一口气,他慌忙行了一个大礼,便捧着陈罪书退了出去。

  直到退出船舱,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时间已经不早,但是看完陈罪书之后,谢不逢不但不着急休息,甚至还换了一身方便行走的玄衣。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谢观止被带到了这间船舱中。

  “往后几日,行船之事均由你负责,待到松修府,朕再回来。”谢不逢一边向外走,一边淡淡地吩咐到。

  几名同样身着黑衣的侍卫,由暗处走出,跟在了他的背后。

  放在过去或许没有人会料到,谢不逢称帝后,非但没有“处理”谢观止这个曾经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

  甚至还将他委以重用,给了谢观止仅次于自己的权力。

  谢观止一开始还有些小心,摸不准谢不逢心思的他,生怕一不留神触了对方霉头。

  可后来他发现,谢不逢似乎真的不害怕自己夺位……不过想想也是,谢不逢的天下是靠军权夺来的。

  就算自己想要夺位,北地数十万驻军也不会答应。

  他应该在意的,并不是谢不逢会不会和自己计较这种小事。

  而是……谢不逢不但自己日夜不休地处理政务,甚至他手下的朝臣百官,也被迫与他一起加班加点。

  作为朝堂一把手的自己,更是有一年多没有休息过了。

  看到谢不逢这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谢观止不由皱眉多说了两句:“陛下要去何处?”

  “……陛下乃一国之主,凡事应当以大局为重。”

  和肆意妄为的谢不逢不一样,谢观止是从小接受正统皇室教育长大的。

  虽然曾被父皇狠狠坑过一把,但谢观止的个性仍没有多大改变。

  谢不逢脚步一顿。

  就在谢观止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开口:“山萸涧。”

  “山萸涧?”谢观止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顿了一下他终于想起,山萸涧应当就是不久前调查出的,文清辞儿时所居之处。

  谢观止没有想到,已经登基称帝的谢不逢,竟然会选择独乘小舟,提前去往该地。

  但想想也是,等龙舫到达后,松修府的百姓、官员,定会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届时去了山萸涧,也只会惊扰那里。

  “陛下,臣也想……”谢观止忍不住开口。

  谢观止的话还没说完,谢不逢便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以什么身份去?”

  这一眼竟满含敌意,令谢观止不寒而栗。

  他突然想起,想要自裁又被救下的那一晚,谢不逢似乎也从这样看过自己一眼……

  谢观止被他的眼神所震慑,只得立在原地,目送谢不逢带人离开。

  “说我?”过了好久,谢观止终于忍不住理所应当地低声嘟囔着,“……可是你也没什么身份啊。”

  谢观止的声音不大,但全传到了内力深厚的谢不逢耳边。

  一身玄衣的帝王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缓步向前而去。

  谢不逢乘小舟,先于龙舫到了松修府。

  他不曾停顿,直接向记载中山萸涧所在位置而去。

  为方便征收赋税、调派徭役,卫朝与历代一样,留有严格的籍帐制度。

  称帝之后,谢不逢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调出了立朝之初,松修府的所有籍帐,并逐年核对,找到了这个突然消失于记录的“山萸涧”。

  微风掠过马背,轻轻吹起了谢不逢微卷的长发。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缓缓攥紧誊抄好的籍帐。

  ……这段时间,他也不知将那个地址看了多少次。

  短短的几行字,早已经被谢不逢铭刻于心中,倒背如流。

  但他仍不放心,亲手将籍帐誊抄数份,时时刻刻携带在身边。

  黑色的战马,被拴在村口一棵老树上。

  “你们等在这里,不必入内。”

  “是,陛下!”

  谢不逢抛下随行的侍卫,顺着长满荒草的小道,独自走了进去。

  “……西街,廿九户。”他轻声默念着那个地址。

  此刻,向来冰冷的浅琥珀色眼瞳里,也透出了几分温柔。

  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是谢不逢的心中,竟然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来。

  就连呼吸的节奏,也随之紧张而混乱。

  谢不逢到这里时,正值清晨。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青雾背后。

  冷风呼啸穿堂而过,犹如冤魂哭嚎。

  远处不知何时枯死的树木,张牙舞爪地随风摇摆。

  身边的农舍、院落,早已破败不堪,像是随时都会倾塌的样子。

  小巷的转角,不知从哪里飘过一片沾着血污的粗布。

  而他脚边,甚至还有骸骨滚过。

  这里如同鬼地,与传说中奈何桥畔的枉死城没有两样。

  但是谢不逢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惧意。

  他只知道,这里曾是文清辞生活过的地方。

  若是真有鬼魂。

  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文清辞曾踏过自己此时所走的小道,在自己手边的枯井里打水,于一旁的小院里寻找玩伴。

  这里处处都曾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谢不逢甚至生出错觉。

  只等下一个转弯处,文清辞便会如记忆里那般,撑着一把油纸伞,笑着朝自己走来。

  死亡是什么?

  谢不逢也说不清楚。

  他想或许文清辞只是静静地睡在某处……又或许只是,回到了家中。

  每靠近一点,谢不逢心跳的速度便快一分。

  他的心中满是忐忑。

  西街,廿九户。

  他几乎是秉着呼吸走到这里来的。

  ——眼前的院落,和方才路过的每一间都没有区别。

  同样即将被荒草吞噬,同样摇摇欲坠、无比斑驳的高墙。

  可这一切落到谢不逢的眼中,这只剩下了温馨。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过去。

  接着抬手,轻轻在那扇已经腐朽不堪的木门上叩了两下。

  此时谢不逢的眼里,是淡淡的期待,甚至就连唇角边,都扬起了一点弧度。

  如同一名真正的访客。

  “笃笃笃”的声响,传遍了整座山村。

  院内没有人应答。

  谢不逢顿了顿,如着了魔似的执着地再次抬手,朝门上敲去。

  “笃笃。”

  门内依旧无人应答。

  笃笃,笃笃。

  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与谢不逢小心翼翼,唯恐惊扰到小院主人的模样,融入萧索的山村与化不开的晨雾之中。

  看上去诡异至极。

  “文清辞……”

  “文清辞?”

  谢不逢站在门边,一遍遍轻声念着主人的名字。

  不远处的天边,太阳越升越高,彻底照亮了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

  一十年未有人居的小院,已回归原始,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破旧的木门开裂、腐化,甚至于长出了青苔。

  一滴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谢不逢脸颊滑落,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谢不逢忍不住呜咽一声,终于抱着膝盖缓缓地坐在了门前,他的身上再无什么帝王之意。

  如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兽。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谢不逢沉默坐在此处。

  空洞的目光,越过枯井,落在了不远处的山丘上。

  一时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坐了多久,谢不逢的眉头忽然一点一点地蹙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转身向木门看去。

  接着缓缓地视线落在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门锁上。

  ……灰。

  灰尘!

  谢不逢原本麻木心脏,再一次疯狂跃动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座的小院门锁上,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灰尘都没有沾染!

  谢不逢抬手向门板摸去,下一刻指腹上便沾了一层厚灰。

  紧接着他又换了一只手重重地蹭向门锁。

  没有……

  他的手指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谢不逢像溺水之人摸到了最后一块浮木,他双手颤抖,呼吸的节奏也彻底大乱。

  接着疯了一般的飞身越过院墙,走入了小院之中。

  谢不逢缓缓蹲下身,赤红着双目向地上的野草看去。

  ——它不知何时,被人踩弯了一片。

  山萸涧毁于天初九年,全村只剩文清辞一个活口。

  所以会是谁,打开了这里的门锁,走入了小院?

  ……他心中那个原本如梦般虚幻的念想与可能,忽然在这一刻生长,如蔓草将心脏紧紧包裹。

  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合上眼,终于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

  那笑,如疯似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