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君王侧⑧
作者:睡芒      更新:2023-04-02 18:07      字数:5835
  行止观(8)

  林子葵前脚走,墨柳沙哑的声音就兴奋道:“公子,二姑娘看起来就喜欢你得紧!太好了,哪怕肖主事不乐意,这下也不得不把女儿嫁给你了。”

  林子葵埋头闻着馥郁的梅花香,嘴唇轻轻翘起道:“等我过了春试,就去肖府求亲。”

  那日抽了根天王签,解签的道姑说此女心仪于他,主动靠近自己、追求自己。

  自己在观音殿前起过誓言,只要二姑娘愿意,他定不相负。

  所以这几日林子葵慢慢也想通了,二姑娘虽说性子跳脱轻慢了些,好在人很开朗细心,还体贴自己,不声不响给自己送药;长得虽和想象很不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她壮实得有些过分,可林子葵每每夜深时想起,心里仍然生出了陌生的期待感。

  那是自己未过门的未来娘子。

  日后……要与自己生儿育女,共度余生,白头偕老的。

  尽管二姑娘瞧着并不像能相夫教子的模样,可没关系,教子这样的事,自己来做便好。

  待春试后,再过了殿试,有了进士的功名,自己才好名正言顺,向肖主事求娶二姑娘。

  林子葵心里一片热忱,回了洗心堂,先将梅花仔细地插在洗干净的泥罐子里,后三两步走去了灵源道长的居所。

  他在偌大行止观里说过话最多的,便是这位道长。

  林子葵带了一些麻糖给对方,落座后又问道:“不瞒灵源道长,在下患有眼疾,故此很难用眼看书。不巧我家小书童这几日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想询问下道长,这观中可有识字多些的小道士?可否……为我念几日书,只需要念书即可,在下不会亏待的。”

  灵源思索片刻道:“这观中所有道士,每日从卯时开始便要上钟,做功课,闲暇时间不多。”

  林子葵:“那……”

  灵源:“不过观中有一藏书阁,名曰清心阁,楼中有个打理藏书的道长,乃是我师叔灵泊,他学问好,入道前也是读书人。这样,贫道明日去找他说一声,你便去清心阁找他,他这人爱吃鸡腿,你只需每日给他一只鸡腿,不论你提什么要求,灵泊师叔都会答应你的。”

  “太好了,那便多谢道长了!”

  灵源:“林居士不必客气,对了,我瞧居士步伐已无大碍,可是脚上的伤已经好了?”

  “诶?”林子葵面露诧异,“道长知道我受伤么,无碍无碍,已经好了!”

  灵源笑道:“那日我见林居士步伐不便,夜里想到此事,送了一瓶药去,不巧见你在刻苦读书,不便叨扰,便放在了门口。今日见居士大好了,贫道也就放心了。”

  林子葵倏忽一愣,张了张嘴:“那药……是道长送来的?”

  灵源点头:“是啊,这十六洞天山中多雨,入冬后若下雪更加湿滑,林居士有眼疾,还需多加注意脚下。”

  林子葵神色呆了呆,旋即反应过来。原来……二姑娘不曾给自己送过药。

  是他自作多情了。

  告别灵源后,林子葵回到洗心堂,看书到很晚,眼睛开始发疼了,他才停下,在烛光下提笔写了了此前应天府书院夫子提点过的几个春试要点。

  春试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他早已通读四书五经,虽然林子葵极厌恶八股文,可这第一场试不成问题。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

  而林子葵最擅长的,恰恰是对策。

  他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黄河下游水患,京畿蝗灾,北虏封贡,辽东鞑靼,征伐突厥,反对朋党,修治淮河。”

  会试策问,多半逃不出这几试的框架,此乃林子葵昼夜翻阅应天府书院的文库中,邺朝历年所有的会试题总结出的。他这几日劳累,写了一会儿,眼皮撑不住地闭了起来,趴在了书桌上。

  烛光摇曳,夜深露重,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林公子?”

  墨柳正要将林子葵挪到床上去,奈何他力气小,无法做到,听见敲门声,便去开了门。

  “吱呀——”

  墨柳看向门外,需得仰着头,是穿着黑狐大氅、和白日气质不大一样、显得凌厉的二姑娘,还有她那贴身侍卫。

  墨柳眼睛在二姑娘身上直了一会儿,从他身上看见了一股凛然的英气俊美,仿佛战场上女扮男装的少将军。

  他赶紧收回目光,旋即又看了那护卫一眼,心下嘀咕,哪有女子随身不带丫鬟,带男人的。

  难道这也是女扮男装?

  不像啊……

  他多看了两眼,就被元武瞪了,墨柳只好看向和善笑颜的萧复。

  “二姑娘,深夜前来,可有什么事么?”怕吵着林子葵,墨柳的声音压得很低。

  萧复朝里头望了一眼,轻声:“林郎睡了么?”

  一丝冷冷的墨香,夹着梅香气从房内飘了出来,烛光下,萧复看见林子葵肩头披着一件灰兔毛领的旧斗篷,脸趴在胳膊上,底下压着层层叠叠的宣纸。

  墨柳说:“二姑娘,我家公子看书睡了。”

  “怎么睡在桌上了。”萧复抬步上台阶一步,墨柳吃了一惊:“二姑娘!”

  萧复说:“我给林郎送了一件兔裘,要搬进去。”

  墨柳注意到一旁那护卫抱着的箱子,挠挠头,没怎么犹豫地让开了:“二姑娘,我家公子睡眠浅,很容易醒。”

  “我不吵他。”萧复走进去,看见这间洗心堂,比他的寒梅堂要小一半不止,里外两间,外间设书桌,茶桌,书架,里间两张床,用一张烂屏风隔开。

  而林子葵趴着的那张书桌不算大,一旁是白日摘来送他的白梅花,桌上有一摞高高的书卷,设笔墨纸砚,笔架上挂着几支紫毫笔。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他闭着双眸安睡,睫毛很安静地耷拉着,几缕墨黑发丝垂下,有些秃的灰兔毛拱着他清癯的下半张脸。

  而且林子葵并不像墨柳说得那般睡眠浅,萧复弯腰凑近他,他也毫无察觉。

  萧复挨得很近时,闭眼细细地嗅了一下,他身上只有读书人的纸墨香气,仔细分辨,皮肤也是好闻的,有股暖烘烘的香气。

  “二姑娘……”墨柳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萧复:“嘘,你家公子睡得正香着。”

  墨柳:“……”

  萧复随意地瞥了眼他的书桌,看见他写得字很娟秀玲珑,和他这个人一样。

  他随手拿起一张来,发现其上字迹,慢慢地,眼神有了变化。

  萧复低头看向了林子葵,眼底浮现丝丝纳罕。

  “难怪胆子这么大,敢骂文泰帝。”

  林子葵的策文写得极好,和那些迂腐书生全然不同,和原先萧复想的也不同。

  这等高才绝学,是个经国之才!只是心性太过稚嫩,不曾浸淫官场,不懂得掩饰锋芒。

  “这策文要是送到皇帝面前,你怕是要挨板子了……”

  萧复说的话,一旁二人都未听清,他表情不变,将纸又原样放了回去。旋即,萧复弯腰上手,刚一手抄过去拦着林子葵的腰,墨柳就冲了过来:“二姑娘,这事儿还是墨柳来吧!”

  萧复见他执意,便松了手。

  墨柳摇摇晃晃地将公子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可他毕竟年幼,力气太小,刚一起身,就脸红站不稳地要倒。

  萧复果断地伸手将林子葵拦腰一拽,稳当地拉到怀中,这般动静,林子葵就是再困倦,也该醒了。

  见书生眼睛慢慢睁开了,萧复假装抱不住地双腿一软,揽着他的腰身歪倒在了地上。

  “扑通!”

  林子葵靠在他怀中两人双双一齐倒在了地上,他直接摔醒了。

  林子葵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目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他起码呆了有几息工夫,以为……是在做梦,心脏扑通一声。

  却听眼前人出了声:“林郎,你怎么这样啊。”

  林郎一脸迷蒙,他才刚醒,手掌下意识撑着想起来。

  萧复感受着他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是一种很奇妙的重量,让他忍不住伸手揽住。

  那灰兔毛领暖茸茸地挤在两人的脸庞之间,搔得人脖颈痒痒。

  见林子葵懵懂,萧复单手扣住了他不小心按在自己肋骨上的手,启唇:“我们还未成亲,你就占了我的便宜,传出去了,我还怎么做人。”

  若非他的语气过于霸道,语调里透着浓浓的顽劣,听着倒还真是受了大委屈!

  院子芭蕉树下还坐着一突厥蛮夷长相的小孩,正蹲在椅上,对着一黑白棋盘,埋头在啃梨,仿佛在沉思这棋局怎么破。

  宫中禁军不认识这小孩,只见过陈家兄弟,但陈元武此人铁面无私,一张粗眉冷脸,粗鲁道:“不乐意跪你就滚回宫里去!”

  “可,陛下那里,我们连侯爷的面都没见到!如何复命?”

  “便说侯爷重伤,需要静养,让陛下不要派人来打扰了。”

  老太医跪不动了,元武见他要晕要晕的样子,道:“章太医,你坐下吧。”

  章太医缓缓歪坐在地上,喘着气:“多谢…陈将军,不过,今日臣,若是见不到侯爷,是不会起来的。”

  “哼,那你想跪便跪着吧。”

  章太医见他软硬不吃,哎哟一声,拍着大腿,哭丧似的喊:“侯爷,小公爷,萧大人!”

  萧复之父乃是邺朝一等昌国公,萧复之母是昌国公的续弦,亦是云南王府的郡主,一出生,萧复便是含着宝珠,要世袭爵位的。

  还没封一品军侯之前,萧复是旁人口中艳羡的小公爷。

  后入朝为官,辅佐长他十几岁的姐姐,当时的萧皇后所生的太子夺嫡成功,萧复受封了军候。

  好景不长,七年前,年轻的天子忌惮他,明升暗贬,发配他去了关内。

  边关之地,草原牛羊日月作伴,萧复天生就居高临下,他对权势没有旁人那样的欲-望,去关内,也就去了。

  不打仗时,萧复独自在草原上策马扬鞭,有时躺在草地上,羊群涌过来将他环绕,这动物有灵性,他伸手,便让他抚摸,怎么摸都没事。萧复“咩”,羊也“咩”一声,语言通,能交流。

  于是七年,也就这样过了。

  就在一个月前,一封密旨送到了关内,皇帝要他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轻车简从回金陵。

  那便是不要他带兵的意思。

  和密旨同时送到的,还有他长姐萧太后的密信,信不长,没有多余的含义,仅仅是紧迫的要他回去。

  萧复想通,应当是宫中有什么变故,风雨欲来,才这般急着要他回金陵的。

  管他什么变故,跟他没什么干系。

  这宇文家的天下,他管不着。

  碰巧进金陵前遇刺,萧复便干脆躺进了行止观。

  太医都来三日了,连萧侯爷面都没见上。

  这厢萧侯爷上后山泡完温泉,揣着两颗橘子,掩着耳目回了道观东客堂。这是最上好的一间客堂,偌大的院落种着白梅花,故曰寒梅堂,寝室旁三间厢房,他住着也不挑,这比关内好多了。

  萧复回来时,心情瞧着不错,丢出去两颗橘子:“金樽。”

  那蛮族小孩叫金樽,一手接过橘子,便捧着棋盘缠着他要下棋。

  “侯爷,下棋!”

  “金樽,来。”萧复掀起雪白的衣摆坐下,“棋盘拿过来。”

  突厥小孩是萧复在战场上捡来的,名字冗长一段。这小孩眼睛像羊,干净又通透,萧复教他说汉话,好些年也没学会,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萧复便随口为他取了汉族的姓名。

  金樽心性最多不过十岁,这点从眼睛便能看出来。

  所以萧复看人,必先看其眼。不论什么妖魔鬼怪,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金樽爱下棋,棋艺很差,萧复鲜少陪他玩,他也自得其乐,自己同自己下。

  萧复手持白子,余光瞥见陈元武在外面踱步。

  “元武。”萧复唤他进来。

  “侯爷,元武在。”

  萧复头也不抬,手心一把温润的白子,声音落下来低低的,亦很清冽:“他们还不滚么,还跪着?”

  “还跪着的,说见不到侯爷,无法回宫复命,侯爷,章太医都那个岁数了,脾气实在是犟……”

  “那便让他继续跪吧。”

  陈元武:“要不,我将他打晕?”

  萧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陈元武:“……我说着玩的。”

  萧复笑了笑,继续落子:“好啊,那便将他打晕吧,让锦衣卫带他回去,别再来了。”

  -

  林子葵和墨柳回来后,林子葵眼睛敷着药,墨柳绕出去到东客堂瞧了一眼,他站得远,看见那“肖二姑娘”门前,跪着大片人,都是男人,有老有少,有壮有弱。

  “奇怪,”墨柳道,“这是在惩罚家仆么?”

  随即,墨柳便看见,一个壮汉劈头将那老人家打晕了。

  “师父!”

  “章太医!”

  墨柳听不清楚,只看见一群人喊叫着,那壮汉声音更低,像在好言相劝,说了一会儿,两个瞧着文弱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将老人家扶了起来,还不往朝屋里行礼,随后那群瞧着有官兵气质的武夫,护送着三人离开了。

  上了马车,章太医就睁眼了。

  “师、师父?”

  “您没晕么!”

  章太医点头:“我装的,陈将军下手轻,我再不装,他下手狠了怎么办?”

  “可陛下他……”年轻太医欲言又止。

  “那、我们如何回宫,如何跟陛下还有太后复命呀!”

  章太医擦了把汗道:“侯爷多半没事,若他有事,陈将军定然让我进去给他瞧病了。萧侯爷命大着呢,走吧,回宫里,便按照他的说法来,一时半会儿,侯爷也不会乐意回宫的。”章太医闭着眼,神色有些忧心忡忡。

  墨柳探头探脑地瞧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扭头回去禀告了:“公子,我都看了,就那间东客堂住了人,门口跪着好些人,他们还打老人呢!”

  他形容不清楚,但林子葵听见一个疑点。

  “你说,出入之人,都是男子?”

  “对!都是男子。”

  “二姑娘若是住在那里,定是有丫鬟服侍,那里住的,恐怕不是二姑娘。”

  “公子莫慌,我这就去打探!”

  “哎?等等,墨柳……”

  墨柳开始换衣服:“这儿有灵源道长送来的道袍,我穿上,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没事的公子,我年纪小,你老说我十二岁了,个子还跟八岁似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林子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你快去快回。”

  “放心吧公子。”

  墨柳关上门出去了。

  林子葵蒙着眼坐在门前树下,还没到时辰,药力还未完全发挥干净,这蒙眼布不能摘。

  风吹得他冷,林子葵埋着头紧了紧肩上披风,将耳朵掩在兔毛领子里。

  另一边,墨柳鬼鬼祟祟地,刚一靠近东客堂,就被一只大掌抓了起来。

  “小鬼,你哪里来的?”

  墨柳啊地一声,仰头望着这个粗眉凶悍、眼如铜铃的大汉,慌道:“我、我是行止观的道士,来看一眼你们缺不缺什么,你快放我下来啊!”

  “你?道士?贼眉鼠眼的!”

  陈元武一掌拍下去,将他丢地上,墨柳就晕过去了,晕得比章太医真,他是真晕。

  萧复还在房中,陪金樽下棋,和金樽下棋无趣得紧,完全是在陪小朋友玩。

  他在关内,便一直这样无聊透顶。

  听见动静,萧复就问了一嘴,陈元武说:“侯爷,那是个鬼鬼祟祟的小鬼,我方才看见他了,在树后偷听我们说话,还没穿道袍,过会儿又换了身道袍潜过来,鬼知道他想干什么!”

  萧复“哦”了一声,并不在意,不过余光瞄了一眼,又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