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 101 章 你就不夸夸我吗(三合……
作者:慕如初      更新:2023-08-21 21:11      字数:10629
  五月初五,端午,大曌有传统的佩灵符、簪榴花、归宁和赛龙舟等习俗,其中赛龙舟是最受欢迎的活动。

  京城外有一条江河,东岸种了片海棠。此时正是花开之际,樱粉的海棠花挂满树枝。树影倒映河中,水天相接,如梦似幻。

  一大早就有人开始在海棠树下摆摊了,挑担的也提前从家中出来等候。

  辰时过后,夫人小姐们乘马车而来,各自在河畔选一块空地,摆上桌椅,撑着伞,准备看赛龙舟。

  以往这样的事裴府并不参与,不过此前沈栀栀无意提了一嘴。裴沅祯便问:“你想去看?”

  沈栀栀点头:“我还从未去看过呢。”

  “行,届时我陪你。”

  是以,裴府下人也早早地来此占了个位置。因得知是裴沅祯要来看赛龙舟,各家府上自觉地把最前头位置让出来。

  到了巳时,裴沅祯才匆匆从宫里出来,去平福巷接上沈栀栀后,带着她朝城外江岸而去。

  “你今日不忙了吗?”沈栀栀问他。

  裴沅祯摩挲着沈栀栀的手,目光清浅愉悦:“忙,但也可抽空陪你一会。”

  “一会是多久?”

  “你想多久?”

  “这哪是我能想的?”沈栀栀说:“你若是忙只管去忙好了,我约了冰倩姐姐,还有刘淳和陈将军他们,不寂寞的。”

  为了尽量避免裴沅祯吃醋,沈栀栀如今都不喊阿焕哥了,改成了陈将军。

  却不想,即便如此,裴沅祯也不满意。

  他听了后,语气凉凉:“你言下之意嫌我多余?”

  “”

  沈栀栀憋了憋,说:“我哪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怕耽误你的事吗?”

  “那你就不想让我陪着?”

  “行吧,你想陪着就陪吧。”

  “你看起来很勉强。”

  “”

  沈栀栀耐心哄:“一点也不勉强,有大人陪着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是么?”

  “嗯。”沈栀栀尽量真诚地点头。

  裴沅祯斜眼:“但你看起来并不热情。”

  “”

  沈栀栀强颜欢笑,将唇角拉起,僵硬说:“这样够热情了吗?裴大爷!”

  裴沅祯见她这古灵精怪的模样,爱得很,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马车到河畔时,龙舟赛已经开始。

  还未下马车,沈栀栀便听见一阵阵喝彩声。

  裴沅祯牵她过去。

  人少的地方还好,到了人多的地方,沈栀栀便不肯再让他牵了。

  她径自挣脱开来,将手藏在袖中。

  裴沅祯似笑非笑睨她,也没勉强。

  他走在前头,沈栀栀紧跟其后,一路顶着夫人小姐们打趣的目光,到了最前头的位置。

  刘淳和阿檀早已在那等待。

  阿檀抱着块甜瓜对她招手,见到裴沅祯,又怯怯地收回去。

  沈栀栀好笑,走过去捏她的脸,转头问时菊:“陈将军和冰倩姐姐还没来吗?”

  时菊说:“陈将军派人来说还有些事忙,尤小姐兴许是路上耽搁了。”

  沈栀栀点头,随后在裴沅祯身边坐下来。

  这边,尤冰倩刚从医馆忙完,带着婢女打算去寻沈栀栀。

  然而到了河畔,远远地看见父亲,她停下来。

  “小姐,”露秋也看见了,说:“今天尤府的女眷也来了。”

  尤冰倩点头,她家摆了张桌子,庶兄和庶妹都在。

  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见礼,那厢尤大人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父女俩视线对上,尤大人冷冷地别过脸。

  尤冰倩抠着指腹,微疼,心也微凉。

  “露秋,”她说:“随我过去。”

  她走过去,在尤大人两步之外停住,福了福:“父亲。”

  尤大人拉长着脸,目视前方不予理会。

  尤冰倩张了张口,很想问他旧疾好些了没,然而她还未说话,旁边的庶妹先笑起来。

  “咦?这不是姐姐吗?”她惊讶地上下打量:“几日不见,姐姐怎么变成”

  她捂着嘴,面上一副心疼的神色:“姐姐,你好端端的贵女,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我听说姐姐自己开了家医馆,姐姐怎么还是不通事?”她走过来,挽着尤冰倩:“姐姐曾经是京城贵女的表率,如今整日抛头露面,还跟阿堵物打交道,你知道她们背后怎么议论姐姐吗?我听了都气得很。姐姐这样执拗,且不说咱们家名声好不好听,就说姐姐一身的诗书才华岂不可惜?”

  “姐姐快跟父亲服个软如何?外头那些事别掺和了。父亲也是为你好,姐姐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父亲的头疾”

  “住嘴!”尤大人沉脸:“你莫要跟她多说,她已经不是你姐姐。”

  尤大人性子耿直,说这话毫不避讳旁人。

  周遭有人悄悄投眼过来。

  尤冰倩身子晃了晃,面色发白。尽管知道父亲脾性如此,可听他不留情面说这些话,仍是难过。

  她抽出手臂,缓缓福身:“父亲,女儿不孝,还请多保重身体。”

  说完,她转身离开。

  走出人群后,她脑子里一阵眩晕袭来,脚下虚浮。

  “小姐?”

  她听见露秋担忧的声音,但预想的摔倒并没发生,手臂已经被人稳稳托住。

  尤冰倩等那阵眩晕感散去,缓缓抬眼。

  就见陈良焕关切地问:“尤姑娘还好吗?”

  宽阔的江面上,波光粼粼。

  十数条龙舟齐头并进,龙舟上坐着年轻公子们,个个青春昂扬,意气风发。

  许是觉得天热,有的索性脱衣光膀子,露出健硕的胸膛和优美的肌肉曲线来。

  看得岸边的夫人小姐们脸红心跳。

  夫人们还好,都是经过事的,而小姐们则捏着团扇半遮不遮地瞧,个个脸上一副羞答答却暗自兴奋的模样。

  沈栀栀也兴奋。

  一溜儿的俊俏公子们光膀子,多壮观啊。

  她边嗑瓜子,边跟裴沅祯探讨:“依我看,蓝旗帜的那条龙舟会得第一。”

  裴沅祯淡淡瞥了眼,那条龙舟目前在第四位。他问:“何以见得?”

  “你看船上的人,”沈栀栀认真分析:“个个健壮有力,而且都很年轻,划到现在依旧速度不减,肯定能夺魁。”

  裴沅祯微酸,不咸不淡道:“你眼力倒是不错。”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也不知指的是什么眼力。

  沈栀栀只听字面上的意思,顿时骄傲道:“那当然,我最是会看这个。你看,同是光膀子,别的船要么瘦弱要么过胖,但他们却不一样。”

  “哪不一样?”

  “比如肩背的地方你看最前头那人,提桨时,手臂有力,很显然”

  她说着说着,发现旁边空气凉飕飕的。

  “怎么了?”她茫然转头:“我说得不对?”

  裴沅祯眸子幽幽地:“旁人看赛龙舟,你就看光膀子了?”

  “我哪有?”有也不能承认啊。

  年轻又俊俏的公子光膀子,谁不爱看?

  “我这不是在跟你讨论夺魁的事吗?你冤枉我。”

  裴沅祯似笑非笑的,正想开口说她,突然,他带着沈栀栀翻转了个身。

  下一刻,一支长箭钉在椅子上。

  侍卫们迅速赶过来,将他们围住。

  “有刺客!”

  “快抓刺客!”

  很快,无数刺客从四面八方涌来。霎时间,岸边人仰马翻。

  各府的家丁们护着夫人和小姐离开,百姓推车的推车,挑担的挑担。有的跌倒在地,有的被人踩得鬼哭狼嚎,有的大喊救命。

  到处乱哄哄。

  而裴沅祯将沈栀栀护在怀中,平静地看着护卫们跟刺客打斗。

  刘淳犹犹豫豫,想上不敢上。

  阿檀问:“刘淳哥哥不是说自己很厉害吗?为何不去帮忙?”

  刘淳想说“我怕血”,但在小姑娘怀疑的目光中,一咬牙,拔剑加入战局。

  刘淳加入,郝靳如虎添翼。没过多久,刺客节节败退,落荒而逃。

  沈栀栀见周遭安静下来,抬脸问:“刺客走了?”

  裴沅祯“嗯”了声:“吓着你了?”

  沈栀栀摇头。

  与此同时,崇安寺后院厢房的门被人敲响。

  “你们是何人?”何氏问。

  “夫人,”侍卫道:“属下等人奉裴大人的令请夫人前去做客。”

  何氏怔了怔。

  这一天,还是来了。

  何氏上了马车,往南城别院去。

  裴沅祯已经掌握了她跟谢芩与何戟的证据,她早就清楚这一天要来,也准备了赴死的决心。只是不料到了别院后,等在那的人并非裴沅祯。

  何氏惊慌:“怎么是你?”

  裴彦阴沉盯着她,起身缓缓走过去。

  他靠近一分,何氏便后退一分,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你不问我为何在这?”

  何氏不答。

  “那你猜猜我为何在这。”

  何氏浑身僵硬,双手紧紧攥着,预感不妙。

  果然,没多久,有侍卫过来禀报。

  “裴公,二老爷带人来了。”

  裴彦突顿住脚步,倏地一巴掌拍过去。

  “好你个何氏!”

  他压着怒意:“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却背着我跟二哥通奸。”

  “不!他也不是我二哥了!枉我多年对你们信任,你们居然背叛我!”

  他掐上何氏的脖颈,死死盯着何氏痛苦的面容。

  这是她的发妻,是他年少爱慕求娶的女子。这么多年敬她爱她,甚至把所有身家都交给她。

  殊料,她背着自己吞没他的家业不说,还利用他的名义掺和岱梁的事。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这么对我?”

  何氏被他用力掐着,脸色发白,说不出话。

  但她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听到有许多人脚步凌乱地进来,听到刀剑相撞的声音。

  更听到裴望着急地喊:“英娘,我来救你了!”

  她闭眼,唇角艰难地扯出抹苦笑。

  傻霖郎!她们中计了!

  裴望提着刀,带人一路冲进来,却见裴彦在此,顿时愣在原地。

  “四、四弟?”

  他心下一慌,赶忙上前:“四弟怎么是你?你”

  这时他才回过味来,看向何氏。

  裴彦已经放开何氏,这会儿面上含着笑,却笑意不达眼底。

  “二哥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想杀我?”

  “我”

  猛地,裴彦从旁抽出刀,朝裴望砍去。

  裴望躲开:“四弟你疯了?”

  “还敢在我面前演!”裴彦眼睛冒火:“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裴望大骇。

  “裴沅祯跟我说时,我还不信,哪怕我两刻钟前坐在这里,我仍旧不信。”

  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一个是他敬重的二哥。然而当侍卫说裴望带人来时,他心里骤沉,如坠冰窟。

  紧接着,便是滔天的怒意。

  他再次朝裴望砍去,裴望提刀与他对打起来。

  裴家男人从小习武,但裴望略逊,自然不是裴彦的对手。才过几十招,裴望一口血倒地。

  “霖郎!”何氏冲过去抱住他:“你怎么这么傻!你来这做什么!”

  裴望握紧她的手:“我听说你被裴沅祯抓了,我来救你。”

  他此前在铺子里查看账册,有人传信说裴沅祯在江边看龙舟赛遭刺杀,而那些刺客是何氏所派。正巧寺院有人匆匆来禀报,说何氏已经被裴沅祯带走,还递给他何氏的信物,让他务必带人前去营救。

  他心急如焚,哪能考虑那么多,径直带人追了过来。

  何氏大恨:“你怎么这么蠢!我若被裴沅祯抓了,你来有何用?”

  原先她一路上都已好了要怎么摘除裴望,可这下全完了!

  好个奸诈狡猾的裴沅祯!

  裴望被她骂却并不气,反而笑道:“我这一生委屈你,从没为你赴汤蹈火过,也没让你光明正大过。今天,我高兴。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凑近何氏的耳边:“你放心,我准备好了,我们会死得干干净净。”

  不远处的裴彦见两人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不知廉耻,气得发抖,冲过来扬刀就要砍。

  何氏挡在裴望身前:“裴彦,是我当初勾引他在先,要杀你就杀我!”

  裴彦眸冷笑连连:“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所做的事,即便是何家也保不住你!”

  “是,我自知该死!但裴望是你二哥,你杀了他对得起你大哥死前的嘱咐吗?”

  裴彦死死握着刀。

  何氏见他有所松动,继续道:“一切都是我做的!谢芩是我勾结的,何戟也是我蛊惑的,还有荆城的裴胜,这么多年我与他皆有来往。至于你二哥,他什么都没做,他甚至劝过我,可我没听。”

  “是么?你们私下苟合,难道他也是被逼的?”

  “裴彦!”何氏直直地望着他:“我为何与他苟合,你心里清楚!”

  “我跟他本就情意相通,当年若不是你强娶,我何至于”

  裴彦眼眶通红,面庞怒极颤动,回想当年之事,又痛又悔。

  他一字一句说:“我就不该娶你这个贱人!”

  何氏低低笑出声,继而,笑声越来越大。

  “你后悔了?后悔了好啊,我等的就是你后悔的这一天!”

  她闭上眼:“你动手吧!”

  “英娘!”裴望挣扎着起来,看向裴彦:“四弟,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口中所有事都是我做的,我才是始作俑者!她一个妇人家谋划这些做什么?一切是我为了夺取裴家权势做的,要杀要剐你冲我来便是,放过英娘!”

  “你们这对狗男女!”

  在裴望惊恐的目光中,裴彦刀锋落下,顿时,鲜血溅出。

  裴望死寂了片刻,摸了把脸上的温热。

  不是他的血。

  “英娘!”

  他转头,见何氏倒在血泊中。

  裴彦红着眼呆愣了许久,随后丢下刀,一言不发出门。

  看见裴沅祯站在院外,他走上前:“裴望的命我给你留着!”

  裴沅祯点头。

  裴彦走了两步,又停下:“六年前将你妹妹引出寺院的人,是何氏。这么多年我自私地没告诉你,一来她求我隐瞒,二来”

  “二来,你怀疑杀阿箐之人是裴望对吗?”裴沅祯替他说。

  裴彦点头:“但我没证据。”

  裴沅祯冷笑:“你不是没证据,而是不敢查证据。”

  裴彦不说话,默认。

  大哥死前交代他护好裴家,结果到最后,他一个也没护住。大嫂死了,侄子们也死的死残的残。裴沅祯的胞妹死了,如今连裴望也

  裴望落在裴沅祯手里,必死无疑。

  一日之内,他仿佛苍老了许多,脚步沉重地离去。

  堂屋内,裴望抱着何氏的尸体痛哭流涕。

  余光瞥见裴沅祯进门,他并不惊讶,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

  过了会,他放下何氏的身体。

  疲惫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六年前的事。”裴沅祯说。

  裴望笑了笑,愣怔地回忆。

  “六年前啊”

  大曌建朝不过百年,而裴家两代阁老把掌政。到了裴缙这一代,掌权更甚,朝中一度只闻裴阁老而不知文阳帝,就连皇后也是出自裴家。

  裴家可谓权势滔天,风光无两。

  然而文阳帝忌惮裴家,忍辱多年,总算将裴缙熬到油尽灯枯。

  在裴缙出殡这日,文阳帝发动了震惊朝野的“南门之乱”。

  彼时,裴缙的灵柩刚出了南城,城门便迅速关上。

  随即城墙上有人大声念奏章,这封奏章是今日刚送到文阳帝龙案上的。

  奏章弹劾裴家“指斥乘舆”谋大逆之罪,其上直言:“裴缙位居内阁首辅,事涉不逊,见君辂马,犯上作乱,乃谋大逆。”

  奏章念完,随即是文阳帝的旨意:裴缙犯谋大逆之罪,下令将其后人抄家斩首。

  说完,城墙上弓箭手齐备,皆指向披麻戴孝的裴家众人。

  彼时,裴沅祯就站在其中。

  而城外十里地的崇安寺,裴沅祯的胞妹裴沅箐还全然不知外头情况。

  有个婢女悄悄进了寺内找到裴沅箐:“五小姐,今日你父亲出殡你可知?”

  裴沅箐认出是何氏身边的婢女,她怯怯点头:“知道的。”

  “你想不想去送你父亲最后一程?”

  裴沅箐抿唇不语。

  她在寺院里待了许久,父亲是何模样已经不记得了。

  十岁时,她同二姐姐在湖边玩,二姐姐不小心落水生病,后来婆子们一口咬定是她推的。

  嫡母气怒,把她打得奄奄一息,差点救不回来。兄长回来后得知此事,抱着她沉默一宿,第二天以养身子为由将她送来了寺院。

  眼下四年过去,她早已忘了父亲是何模样,只记得兄长的样貌。

  婢女见劝不动她,便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你想不想去见你阿兄?你阿兄就在南城外。”

  “想,我很想见阿兄。”裴沅箐眼睛一亮:“可我能去吗?阿兄说不让我出寺院。”

  “不打紧,你就说你想送父亲一程,你阿兄不会责怪你的。”

  “嗯。”裴沅箐点头。

  当即,她按照婢女的法子躲过护卫,偷偷出了寺院。

  南城门口,此时刀光剑影,混乱成一团。

  文阳帝想杀裴沅祯,而裴沅祯早有准备。城墙防守顾指挥使是他的人,三日前换防异动他早得知消息。

  那封递到龙案上的折子是文阳帝早就准备好的,今日早朝命人当众念出来,一群附和之人也早是他安排。

  当然,这里头肯定还有裴家内奸,只是此人是谁暂时不得而知。

  他的人冲上城墙,与守城侍卫厮杀。

  血战了半日,郝靳下城墙来:“大人,城墙防守现已是我们的人,接下来该如何做?”

  “如何做?”裴沅祯咬着这三个字,冷笑。

  他翻身上马:“带人随我入宫。”

  “是。”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走后不久,裴沅箐跑到南城门下四处寻他。

  裴沅箐踉跄地进城,听见有人喊了句“阿箐”,她欢喜转头,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一支长箭便射在她胸口。

  刚到宫门口的裴沅祯听得消息,立即跑回来,见妹妹一身家常白袍躺在血泊之中。

  他疯了。

  那一日,南城变乱持续了一整天,整个城墙下全部是血。

  傍晚,何氏坐立不安地等着。

  见婢女来,何氏问:“事情怎么样了?”

  “夫人,二公子带人入宫了。”

  何氏惊讶:“他没死?”

  婢女摇头。

  “那五小姐呢?”

  婢女道:“奴婢按夫人吩咐,将五小姐引去南城。但五小姐去晚了,到的时候,二公子已经离开。”

  何氏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迟了一步,就迟了一步。”

  差一点,裴沅祯就会死在南城门。

  只要他看见裴沅箐,他必定会乱阵脚,必定会顾及不暇,必定会死于她精心安排的箭下。

  裴沅祯从小韬光养晦,近年来羽翼丰足。三年前,他带兵上战场屡建奇功,更是创立了一支勇猛无敌的螭虎军。

  当年那个被人忽视唾弃的野种,一跃成为裴家最有希望的继承人。

  可她怎么能让他继承裴家呢?如今裴缙死,裴家的权势若是落他手上,她的儿子可就再没机会了。

  因此,只能借皇帝之手,将裴家大房的人连根拔除。裴沅祯死,大房后继无人,裴家的继承人只能是她儿子。

  何氏忖了忖,吩咐:“走,我们去大房那边看看。”

  但才出门,就遇见丈夫裴彦浑身是血地归来。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们刚才说什么?引沅箐去南城?”

  何氏心下大惊,立即哭着跪下去:“裴彦,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文阳帝发动南城之乱,不仅没杀掉裴沅祯,反而被裴沅祯整死了。

  文阳帝被软禁,没过多久,传出皇帝旧疾发作驾崩的消息。皇后得知皇帝谋杀裴家族人,痛心自缢。

  是以,帝后双双去世,只留下个八岁的太子。太子在裴沅祯的扶持下,匆匆登基。

  太子年幼,裴沅祯把持朝政,裴家权势如日中天。

  但裴沅祯并没多高兴。

  相反,痛失胞妹令他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世人皆说裴沅祯疯了。

  裴缙入土才不过半月,裴沅祯提剑去了正院,一刀一刀地将嫡母凌迟。

  据裴家下人所说,当时正院里凄厉惨绝。嫡母、兄长,乃至曾经那些欺负过他们兄妹的下人,皆被他卸成好几块,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血肉被狗吃尽。

  从那之后,裴沅祯弑兄杀母的恶名不胫而走。

  更有甚者,有人说连宫里的皇帝和皇后也是裴沅祯弄死的。

  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段残忍!

  他就是个疯子!

  回忆结束,裴望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我知你对大嫂恨之入骨,当年是她活生生打死你母亲,也是她将你妹妹打得奄奄一息落下病根。这些年她折磨你、作践你,你早就想杀她而后快。”

  “引你妹妹出城之事确实是英娘做的,可大嫂也不干净,是她出的主意,她就是想要你死。”

  裴沅祯坐在上首,懒懒听着。

  过了会,他问:“那封折子是何人写的?”

  “是是我。”

  裴沅祯淡笑了下:“那些话你骗得过裴彦,可骗不过我。”

  他道:“你说是你勾结谢芩,又是你引诱何戟,与荆城裴胜秘密往来也是你指使何氏”

  “何氏与你有旧,她帮你也说得通。只是你这番话漏洞百出。”

  裴沅祯继续道:“谢芩是南汌后人,他与你勾结有何好处?”

  “你非朝廷中人,跟我作对于你何益?”

  “另外,杨佥事乃裴彦的心腹,又岂肯为你所用?”

  “还有,岱梁民乱之事,如此周密计划可不是你一个久居京城的人能做的。”

  “所以我想”裴沅祯缓慢道:“你一定是在为某人遮掩,对不对?”

  裴望震惊。

  “这个人,定是我熟悉之人,我猜得可正确?”

  裴沅祯拿出支箭矢:“这是当年杀阿箐的那支,而同样的箭矢,我在你书房找到了。”

  “你如此明目张胆将这支箭放在书房,分明是想到今日会被我找到,也分明是想将杀阿箐的罪名往身上揽。”

  “可你自作聪明,越是如此,便越加说明这场谋划另有其人。”

  裴望瞳孔震了震,面色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猜中又如何?六年前杀不了你,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大喝一声:“来人!准备!”

  裴沅祯眯了眯眼,这时侍卫匆匆前来禀报:“大人,不好了,别院四周都埋了火药,还有大量桐油。”

  “裴沅祯!”裴望整个人歇斯底里:“我来之前早有准备,今日我便要让你给英娘陪葬!”

  “是么?”裴沅祯冷冷掀眼,视线落在门外来人的身上。

  “你看看,你身后是何人。”他说。

  裴望转身,见来人骤然一惊。

  裴沅瑾一身红衣从外进来,面上一副闲适姿态:“二哥喊我来有何”

  他看见死在地上的何氏,脚步一顿。

  不过只片刻,便又若无其事走进来。

  “你来着做什么?”裴望冷汗涔涔看着他。

  “爹,”裴沅瑾茫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四婶她她怎么了?”

  “你为何在这?”裴望绝望大吼。

  裴沅瑾看了看裴沅祯,又看了看裴望,笑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裴沅祯唇角浅浅勾了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谈天气:“二叔说他勾结谢芩陷害我,何氏是帮手,当年杀死我妹妹的人也有何氏的份。”

  他目光扁平而犀利地盯着裴沅瑾:“三弟,此事你可知晓?”

  裴沅瑾脸上的笑缓缓凝固。

  他迎上裴沅祯的视线,面色坦然:“二哥怀疑我?”

  裴沅祯没说话。

  “二哥,阿箐是我妹妹,我为何要杀她?”

  “我疼她、护她都来不及,又岂会对她下杀手?”

  “阿箐的死,我也悔痛难当,我跟你一样也想找出凶手抽筋剥皮!”

  “当年阿箐被大婶打得半死,是我拼命上前挡着的。”

  “还有”他情绪越发激动:“阿箐五岁那年病重,二哥和阿箐被婆子们关在屋子里,是我得知消息,半夜哭着去求大伯的。”

  “我视阿箐如亲妹妹,又岂会杀她?”

  裴沅瑾踱步,指着裴沅祯怒道:“二哥你可以怀疑天下人,但唯独不能怀疑我!”

  他看向一旁的裴望:“爹,谢芩真是你勾结的?你为何要这么做?我跟二哥亲如兄弟,二哥好我便也好,你与他作对做什么?”

  裴望低头,不语。

  裴沅祯不紧不慢摩挲玉扳指,面色始终清淡。

  “爹!你说话啊!”裴沅瑾质问:“你叫我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对二哥?”

  “沅瑾,”裴望哭泣:“是爹对不起你!爹一己之私,害了你也害了自己!”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唔——”

  他腹部一疼,缓缓低头看去。

  那里,一把长剑穿透他的肚子,鲜血汩汩流出来。

  他顺着长剑一点点看向裴沅瑾,见他面色决绝,满脸恨意。

  这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是他终其一生想保护的人。

  今日死在他的剑下,他并不恨。

  裴望低低笑起来,腹部的血越流越多,身体里某些东西也在慢慢流逝。

  英娘!

  我来陪你了!

  我们的儿子,一定会为我们报仇!

  裴沅瑾轻轻放开剑柄,手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

  他转头望向裴沅祯,在他错愕的目光中,笑起来。

  “二哥,这下你信了吧?我裴沅瑾永远是你兄弟,永远不会背叛你!”

  走出别院,阳光刺眼。

  裴沅祯站在台阶上闭了闭眼睛,静默不言。

  沈栀栀从马车里掀帘看出来,笑问他:“你怎么去这么久?”

  看见她,裴沅祯也笑了。

  他抬脚过去,钻进马车,朝沈栀栀张臂:“过来,让我抱会。”

  察觉他的情绪,沈栀栀敛去笑意,走过去坐在他膝上。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裴沅祯点头。

  “是什么事?可否跟我说?”

  裴沅祯摇头。

  沈栀栀默了会,捧住他的脸:“你近日疲惫,我们回平福巷,我给你做糖醋鱼好不好?”

  “不去平福巷。”

  “你不想吃糖醋鱼?”

  “想。”裴沅祯说:“但我想去另一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破旧的宅院门口停下。

  裴沅祯带着沈栀栀上前敲门。

  过了会,一位老人来开门。看见裴沅祯和沈栀栀,他高兴:“小祯,你带你媳妇又来啦?”

  裴沅祯点头。

  沈栀栀对老人笑了下,比划说:“我们今晚在这吃饭,好不好?”

  “好好好!”老人家连忙点头,笑嘻嘻地带他们进去。

  沈栀栀从侍卫手里接过买来的食材,径自去厨房里忙碌。

  裴沅祯就坐在院子里,看着她。

  老人家搬了张矮凳坐在他斜对面,不停跟他说话。

  他指着墙角的一棵树:“长虫了,这两年结的果子越来越少,还涩,不好吃。”

  “你娘栽它的时候,你才出生。后来你还爬过这棵树,记不记得?”

  裴沅祯点头。

  “现在树这么大了,差点把瓦掀翻,我坎了几根树枝,它又长出来了。”

  说完,他兀自起身离开,片刻后拿了把柴刀过来递给裴沅祯:“小祯,你帮我把长出来的砍啦,太高了,我够不着。”

  裴沅祯接过柴刀,想了想,把衣袍下摆掖在腰间。

  沈栀栀在厨房里腌肉,她端着碗往门口瞧,就见裴沅祯三两下跃上墙头。

  然后站在那砍树枝。

  老人在下头指挥:“对对对,那支也砍掉,果子长出外头去可惜。”

  沈栀栀含笑看了会,见裴沅祯瞥过来,立即进屋了。

  晚饭是在夕阳的小院里吃的。

  老人没跟他们坐桌子,自己扛着碗蹲在廊下吃。边吃边对沈栀栀竖大拇指:“小祯媳妇手艺真好!”

  沈栀栀笑。

  她看向裴沅祯:“你呢?”

  “我什么?”裴沅祯抬眼。

  “你就不夸夸我吗?”

  裴沅祯望向她,目光漫长、眷恋。

  良久,开口道:“好吃,我的栀栀做什么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