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Chapter 98 约定。
作者:弱水千流      更新:2023-06-26 04:48      字数:5372
  chapter98

  婚礼后的第二年,许芳菲通过了狼牙的选拔,如愿成为了狼牙大队的一员。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一面欣喜若狂,一面又有些感伤不舍。

  自许芳菲进入十七所工作以来,与同事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大家都很照顾这个年纪最小的小妹妹。听说她进了狼牙,今后都要留在晋州工作,同事们都为她开心,还在单位食堂给她办了个小规模的欢送会。

  许芳菲自认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场欢送会,仍旧让她潸然泪下。

  她和同事们拥抱告别,之后便开始办理各项手续。

  十一月初,许芳菲将自己十七所的宿舍清了个空,所有行李打包寄往了晋州。

  启程往晋州的前一晚,她最后一次趴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和郑西野打视频。

  郑西野柔声叮嘱她:“云城和晋州离得远,东西收拾齐,尽量别有什么遗漏。”

  许芳菲点头,笑着回答:“放心吧老公,早都收好了,我看了行李包裹的送达时间,就在明天,你到时候帮我去取就行。”

  这小姑娘自幼便是个细致人,加上又在军校锤炼过几年,如今已很少有犯马虎的时候。郑西野了解她的性格,但多年来,他对她始终像父辈照顾晚辈,关切叮咛已成习惯,不是不放心,只是太挂心。

  听完许芳菲的话,郑西野脸色平缓,又道:“快递单号记得发我。”

  “哦,好。”经他一提醒,许芳菲顿悟过来,连忙下拉微信里的寄件小程序,找到自己的行李包裹单,复制单号,粘贴发送。

  发完,她嘴角扬起甜甜的弧,道:“发过来啦。”

  郑西野垂了眸,手指微动操作几下,确认了,略微点头:“收到。”

  许芳菲两手抱着手机,瞧着视频画面里的男人,忽然生出一丝感叹,怅然说:“为了来你们单位,我辛辛苦苦奋斗了这么久,突然梦想照进现实,还真跟做梦一样。”

  郑西野散漫一笑,撩起眼皮瞧她,回话:“别开心得太早。这边训练任务重得很,而且半年一考核,两次不达标就要卷铺盖走人,比你在十七所的时候累很多。”

  许芳菲促狭地眨眼睛,故意和他玩笑:“郑队,我可是你亲媳妇,要是我两次不达标,你真的会把我踢出去?”

  郑西野懒洋洋地应:“那肯定啊。”

  郑西野:“你不知道我有个绰号叫铁面阎罗吗,对所有人都铁面无私,一视同仁。”

  许芳菲噗的闷笑出声。

  郑西野轻挑眉:“怎么,想走后门,让你男人给你放水?”

  许芳菲不跟他贫了,下巴一抬,骄矜道:“随口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觉得我需要吗?”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

  须臾,许芳菲去上了个洗手间,出来后环顾屋子一圈,慨然道:“说真的,在十七所的这些年,我很开心,也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这么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郑西野:“舍不得?”

  许芳菲叹了口气,缓慢点点头,没有出声。

  郑西野眸光柔而静,温和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崽崽。”

  许芳菲:“嗯?”

  郑西野淡淡道:“人的一生,其实就像搭乘列车去远方,路途中,不断有人会上车,也不断有人会到站,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长大了,慢慢要学会坦然地接受离别。”

  许芳菲笑,回说:“我明白。”

  其实,关于分别这件事,许芳菲在人生的许多阶段都有所感触。

  父亲去世,外婆去世,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每次经历,她都有所成长,也有所思考。许芳菲很明白,随着年岁增长,往后余生中她要面临的离别只会越来越多,对此,除去坦然地接受,再无第二办法。

  那时,许芳菲对离别的感悟还不算特别深,她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智与成熟,可以坦然面对生命中的所有阴晴圆缺。

  同年十一月下旬,已经基本适应狼牙生活的许芳菲,午休时分,忽然接到了一个从凌城传回的噩耗。

  这天是星期五。

  她忙完上午的工作,回到位于生活区的家属院,洗了把脸,准备小憩睡午觉。

  刚要进卧室,忽然听见门外的楼道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熟悉的沉稳有力,罕见的步伐微急。

  许芳菲知道是郑西野回来了,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拖鞋过去将大门打开。

  门外,郑西野一身军装,风尘仆仆,显然是急着赶回,军帽帽檐下,白皙饱满的额头依稀可见一层薄汗。

  看见许芳菲开门,他身形微缓,停了步,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进,只是低着头,深不见底的黑眸无声注视着她,眼神复杂,凝着几丝不易教人觉察的沉痛。

  短短几秒,许芳菲内心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朝他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嘴唇轻微开合,故作轻松地问:“瞧你,走得额头都出汗了。走这么急,发生了什么事?”

  郑西野凝望她须臾,终于平静地开口:“票我已经订好了,假条也批了,我们马上出发回凌城。”

  许芳菲费解:“回凌城?为什么?”

  话音落地,郑西野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微动身,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前,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

  他依然坚定地与她对视,无论是肢体动作,亦或眼神,都在给予她某种力量。

  郑西野声音出口,缱出一丝哽咽的微哑,说:“刚才妈给我了电话。崽崽,外公去世了。”

  当天,许芳菲便同郑西野一起赶回了凌城。

  回到喜旺街,破败的小院子有人在搭灵堂,初冬的傍晚,平地起风,黑白双色的纱幔在风中飞舞,两三个叼叶子烟的工人边聊天,边忙碌,灵堂周围还聚着不少老街坊。

  打毛衣的老奶奶摇头叹息:“眼看着日子好起来了,福没享几年,说走就走,唉。”

  边上老大爷接话:“毕竟岁数有那么大了,又一直半瘫痪,这么多年全靠女儿外孙女照顾。走了也算是解脱吧。”

  然后是一个年轻些的中年大妈,好奇道:“乔外公走啦?前段时间我还看到那个警官推他在公园晒太阳呢。怎么走的?”

  老奶奶压低声:“说是脑溢血,送医院的路上人就没了……”

  中年大妈长叹息:“走得快,不遭罪。我妈是胃癌,晚期疼得整晚整晚哭,最后活生生疼了两三个月才去,那才真的造了大孽……”

  听着街坊们的议论,郑西野心口一阵抽紧,五指牢牢握住许芳菲的手。

  耳畔各色声音钻进耳朵,许芳菲恍若未闻。她视线有些模糊,在郑西野的陪伴下安静前行,直直走进灵堂。

  这时,邻居们都看见了这对仪表不凡的青年男女,认出是老许家的女儿和女婿,霎时都有些尴尬,噤了声,不再交谈。

  灵堂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张老人的黑白照。

  画面里,老人笑容慈祥目光和蔼,依旧笑眯眯地瞧着她。

  “外公。”许芳菲下意识轻喊了一声,像她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那样,说道:“我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照片上的老人再也没有答出那句“乖”。

  这时,一道衣着朴素的纤瘦人影从灵堂外缓缓走进来。

  乔慧兰的双鬓已经花白,身形也略微佝偻,一夜之间失去父亲的打击,让这个年近五十的妇人愈发地苍老。看见许芳菲和郑西野,她强笑着说了声:“回来了呀。”

  许芳菲转过身。

  这一瞬间,许芳菲忍了数个小时的泪终于决堤狂涌。她用力抱住乔慧兰,头深埋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乔慧兰双眼红肿不已,但在女儿面前,她依然像过去许多年那样强撑着,展示出自己最为刚强坚韧的一面。

  “不哭了。”她温柔轻抚许芳菲的发,柔声哄道,“外公在天上看见你哭得这么伤心,会难过的。”

  许芳菲用力抱住母亲,哭得几乎岔气。

  她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她失去了外公,妈妈也失去了父亲,她才是应该坚强的那一个,让母亲依靠,给予母亲力量。

  但是,理智上道理都懂,情感上,根本无法控制。

  巨大的悲伤排山倒海而来,海啸般将许芳菲整个人吞没,她想说什么,却抽泣到发不出半句字音。

  良久良久。

  许芳菲终于停止大哭,不是因为悲恸有所缓解,而是歇斯底里恸哭过后,生理上出现了疲惫。

  乔慧兰还得去招呼前来吊唁的街坊亲友,只好先将女儿交给女婿。

  乔慧兰给郑西野递了个眼色,叹息着抬起手,握了握郑西野的肩膀。

  郑西野朝丈母娘安静地点了点头,随之便牵着许芳菲的手,带她先回家。

  按照凌城的习俗,老人去世,停灵的时间都是单数日。

  乔外公膝下子孙不多,灵停了三天,第四日便在几个至亲的护送下出殡火化,入土为安。

  乔慧兰将祭品摆在墓碑前,自言自语地念叨道:“爸,妈,你们老两口分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是团聚了。书良,咱爸妈都过来了,你好好照顾他们……”

  完成下葬仪式,乔慧兰给施工师傅们发红包去了。

  许芳菲一袭黑衣站在外公外婆的坟前,神色淡漠,面容平和,久久未发一语。

  整个过程里,郑西野始终握着她的手,安静陪在她身边。

  小地方的风俗很多,老人新葬第一日,后辈要在老家祖宅过个夜。这习俗具体是出于什么目的、有什么说法,其实当地人也说不太清,但众人都觉得,一辈一辈往下传到现在,总归有它的道理。

  因此,当大伯妈提醒乔慧兰要带两个孩子在老家过夜时,乔慧兰并没有拒绝。

  当天下午,三人便一起将老家的祖宅简单打扫了一遍,为两个卧室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套。

  凌城乡下的夜晚,繁星永远是常客。

  许芳菲见今夜星月长明,便搬了两把太师椅到院子里,和郑西野一起看星星。

  夜色是纯黑色背景板,银河画条线,月亮画个圆,晚风习习,山雀咕咕。

  许芳菲躺在椅子上仰望星空,忽然轻唤了句:“阿野。”

  郑西野的视线从未自她脸上离开片刻。闻声,他柔声应她:“怎么?”

  许芳菲:“你和你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感情好吗?”

  郑西野淡淡地回答:“在我懂事之前,他们就都去世了,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

  许芳菲听完,静默了会儿,说:“我和我外公外婆感情很好。”

  郑西野没有出声,只是平和地注视着她,聆听她的倾诉。

  “以前小时候,我经常跟着我妈一起回来,当时,外公外婆都还在,都还很健康。”许芳菲略略弯了弯唇角,仰望着星空,“偶尔我惹我妈生气,我妈要揍我,外公外婆就是我的避风港。只要他们在,我妈就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许芳菲:“为这个,我妈年轻那会儿没少跟我外公外婆吵架,说他们溺爱我,纵容我,早晚会把我惯坏。”

  郑西野牵过她的左手,握入掌心,也很轻地勾了勾嘴角,说:“你确实很乖,外公外婆护着你纵容你,你都没养成坏习惯。不像我。没人护,被我妈天天照着三顿地揍,我还是一身的坏脾气和臭毛病。”

  许芳菲听见他提母亲,心口微紧,下意识侧眸看向他。她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目光隐约透出几分复杂和心疼。

  郑西野:“看着我做什么?”

  许芳菲:“阿野,我想,我有点明白当年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了。”

  郑西野没有吭声。

  许芳菲语气轻缓,自顾自地继续:“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爸爸,但坦白说,正是因为那个时候年纪小,所以我其实没有太深太沉重的感觉。这次外公去世,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生离死别’。”

  说到这里,姑娘眸光微黯,怔然道:“我送走了爸爸,送走了外婆,现在又送走了外公。亲人离去这种事,太痛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郑西野被她有几分孩子气的说法逗笑,道:“傻姑娘,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几秒后,许芳菲忽而定定望向他,对他说:“郑西野,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郑西野:“好啊。”

  许芳菲一时无言,卡壳了会儿才微蹙眉,道:“你都还没听是什么事情,就答应得这么爽快?”

  郑西野说:“只要是你期许的,我都无条件应允你。”

  许芳菲心里忽的一热,好不容易淡去的泪意又翻涌上来。她抬指拭去眼角的水色,正色道:“我要你答应我,平安延年,长命百岁。”

  郑西野的眸光沉寂而深邃,少倾,他朝她挑了下眉,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你也要平安延年,长命百岁,活得比我长。”

  许芳菲却摇摇头,拒绝道:“我不要活得比你长,我要走在你前面。”

  “……”

  郑西野闻声,眉心霎时拧成一个川字,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道:“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许芳菲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道:“阿野,我畏惧孤独,畏惧分别……畏惧太多太多。我没有你顽强,没有你刚毅,没有你无所无能,也没有你无坚不摧。我在分别这件事上很软弱,承受不了你离开我。”

  郑西野静了静:“你以为我顽强、刚毅、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就能无所畏惧?”

  说到这里,他兀然自嘲似的勾起嘴角,续道:“那你错了。”

  许芳菲面露不解。

  郑西野凝望着她的眸,说:“我也有畏惧的东西,畏惧得要命,畏惧得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遍体生寒。”

  许芳菲:“你畏惧的是什么?”

  郑西野哑声:“就是午夜梦回,遍寻身侧,不见你的身影。”

  许芳菲瞬间愣住。

  “所以崽崽,谁送谁走都不好。”郑西野眼底微红,笑说:“最好的结局,是生同衾,死同穴,携手百年归老。”

  “好。”许芳菲竖起一根小指:“那就一起百年归老,一起长命百岁,谁也不许先丢下谁。”

  郑西野莞尔,伸出修长的指与她的缠绕,“一起。”

  许芳菲又翘起大拇指,要跟他盖章,语气松快几分:“食言的人,下辈子吃方便面,永远没有调料包。”

  郑西野连眼底都漫开湿润的笑意,拇指印上她的拇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