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鲥鱼祸
作者:女焱      更新:2023-02-22 01:09      字数:10953
  “元夕,今儿泡龙井,看好时间,主子爷一回来就要趁热送上去,别误了时间。”

  自从元夕泡茶的技艺越来越好以来,朱砂姑姑更多在管教阿蓉和流苏,很少专门指点元夕该泡什么茶。

  因此,元夕今日突然被提点,自己都惊了。

  只是太子也还算喜欢龙井,她也不至于担心不该端上去。

  元夕一边准备茶叶,一边问道:“怎么今儿姑姑还专门点名泡什么茶呢?”

  “今日会送来鲥鱼,这般金贵东西,自然得配上合宜的好茶。太子爷素来喜爱食河鲜等物辅以龙井,自然要让太子爷用得好。”

  鲥鱼?

  文学生元夕觉得这个词很耳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索性认真做事,不去深思。

  说来昨日流苏那事还让她有些心情复杂,她原因着元夕奉茶的事觉得有些嫉妒,结果送茶上去却不能亲自端进书房,而是把茶盏交给何玉柱,自己在外头吹冷风。

  过了这一遭,她也不再觉得亲自奉茶是个什么好活计了。

  因着流苏暗暗的怜悯,元夕实在有些无奈,无论能不能端茶进去,说到底干得不还是端茶送水的活嘛。而且……她宁愿不亲自送到太子跟前啊,太子偶然丢过来的眼神往往如刀子般割在身上,只觉浑身战栗。

  元夕奉茶的时候太子正在用膳,圆桌正中心便摆着一条蒸鱼,想必便是朱砂姑姑口中说的金贵东西吧。

  不过……又并非海鱼,海物运输艰难些显得金贵,这条河鱼到底有何特别之处?不喜河鲜的元夕心中暗暗摇头,眼睛微抬,看见何玉柱正在仔细地挑刺,他做惯了这样的精细活,随手一挑便是好几根细密的小刺。

  元夕鼻子在友人间是出了名的灵,何玉柱筷子稍微翻动下,她便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香味,便是从这鱼身上传出来的。

  这东西似乎有很多刺……

  啊,对了!

  元夕脑中灵光乍现,她想起来了!

  这不正是鲥鱼吗!这是鲥鱼啊!

  张爱玲《红楼梦魇》里提到:“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当时元夕还专门查过到底“鲥鱼”是什么东西,便查到此物在现代趋于灭绝,所以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是无福享受了,虽然她本人对鱼也不感兴趣。

  原来就是此物啊。

  元夕突然有些惊喜,有种和熟悉的事物“会晤”之感,虽然人家躺在盘子里,她也无福消受。

  送好茶,元夕便连忙下去了。

  本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她去膳房时,看见一个小太监被拖下去打,言说是杀坏了一条鲥鱼,因此被打了板子,其他人都干着活,听着小太监远远传来的哀嚎声。

  元夕不忍,素来宫里若是有打板子的事她都是躲开的,便问膳房里较为熟悉的厨娘:“王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厨房烹煮有所消耗不是也比较正常吗?”

  平时也不是没煮坏过燕窝鱼翅,只要分量不太多,膳房的人便分了,坏事的人挨几句嘴便过去了,怎么这回还要动手呢?

  “哎哟,我的元夕姑娘啊,你可不清楚这东西有多金贵,这么说吧,每次运来的鲥鱼……”王妈妈见左右离人比较远,便小声道,“每回都要死几个人。”

  元夕瞪大了眼睛:“妈妈你莫唬我,一条鱼罢了,怎么会死人呢?”

  “哼哼。”王妈妈得意地哼哼,似乎自得于自己见多识广,“你知道这鱼从哪儿来的吗,江浙地带的活鱼,隔着京城两千多里路,二十二个时辰就送到了,每个驿站的人不吃不喝地骑马配送,多少人死在这路上才能把活鱼送过来,你说这东西金贵吧。”

  “……是啊……”

  “这金贵东西他都敢弄坏,他不挨打谁挨打……”

  ……

  最后元夕走出这膳房外,远远地还能听到小太监的哀嚎,凄厉入耳。

  突然,元夕站在小径上,周身如坠冰窖,兀自冷笑了一声,杨贵妃的“一骑红尘妃子笑”还人人唾弃呢,怎么皇室的鲥鱼之欲没有“万古流芳”呢。

  果然,旧社会都是吃人的。

  这金贵东西,她是不配、也痛恨于享用的。

  五月,康熙巡视畿甸,此行是为了巡视治水,带上了皇长子和皇三子,太子留守京城。

  这位爷之前被高人“批命”:康熙龙威正盛,伤及太子,因此太子不能久居宫中;现在康熙不在,他回毓庆宫暂住倒是无妨。

  元夕能猜到内情,大抵觉得好笑,这位爷倒是会算计,千方百计出了宫,估计背后培养起了自己的暗卫班子吧。

  不过太子常待宫中,元夕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躲懒了,还有时间听听八卦,或又名正言顺地去膳房和他们打好关系,毕竟元夕也算是半拉厨子。

  这日她刚去,就看见李侧福晋身边的宫女一脸傲气地将食盒重重放下,斥道:“你们今儿做的什么东西,腥气这么重,让我们侧福晋怎么吃?侧福晋有孕,吃不好伤了腹中的小皇孙怎么办?”

  她盛气凌人,膳房的李管事陪笑:“芳绣姑娘,我们哪儿敢怠慢侧福晋啊,料理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侧福晋不满意,许是鱼本身味就有点重,侧福晋吃时又稍微凉了点,便觉得气味更重。若是侧福晋受不了鱼腥味,不若换道菜,不吃这鱼了?”

  “那不行,我们侧福晋就想吃鱼……”

  ……

  元夕在旁边听着暗暗咋舌,她是听说侧福晋有孕之后有点恃宠而骄,仗着腹中胎儿就趾高气昂,处处挑刺,有次下了太子妃的面子,被太子妃打了近身伺候的人才收敛了些。

  只是面对膳房、库房等人便变本加厉,一点不合心意便要闹起来。

  但她到底是孕妇,地位不一样了,太子实岁已经二十一岁了,却还只有一个女儿,旁的兄弟谁的孩子不比他多?尤其在这个时代,没有儿子是会被骂灭后的。

  元夕是独生女,感受到父母满满的爱,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重男轻女。她第一次感受到重男轻女是在她五年级时,一个男生知道她是独生女之后,说道:“那你们家这一脉在你这里断了啊。”

  当时的元夕有些憨,觉得男生这句话不对,却又不会反驳:“为什么啊?”

  男生一副很懂的样子:“你生的孩子又不跟你姓,你们家姓氏不就传不下去了吗?”

  那时候元夕身边人全是跟爸爸姓的,电视剧里孩子跟妈妈姓这件事还能引起双方家庭的争执,仿佛孩子跟爸爸姓是天经地义,跟妈妈姓是大逆不道,因此她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默默地记着,第一次感受到重男轻女带来的恶意。

  其实那个男生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他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而已。

  二十一世纪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时代。

  也难怪侧福晋仗肚行凶。

  只是,元夕也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她这里来。

  “元夕妹妹在吗?”那日在膳房见到的芳绣突然出现在茶水房门口轻声唤道,与那日她在膳房的表现截然相反。

  那日趾高气昂,今日也可能是先礼后兵。

  元夕这么想着,还是应道:“在呢,怎么了?”

  她刚应了声,便感觉芳绣的眼神似乎在她身上游曳,看得她有些别扭。

  她一个茶点师傅,找她自然是为了做西式点心,元夕倒是也能猜到。只是因为太子妃在宁寿宫讨要她时便说因着是太后身边人,所以放在前院,只做点心给太子和大格格。她进府半年,也没给后院做过点心,所以这会儿,她是该做还是不该呢?

  芳绣笑得亲昵,声音抑扬顿挫,很是入耳:“元夕妹妹,这不是咱们侧福晋有孕嘛,觉得用什么都不香,颇有些影响腹中的小阿哥。不过前儿侧福晋见大格格用蛋糕觉得极香,因此麻烦您做些点心。”

  元夕忙推脱:“芳绣姑娘,这声您我可实在当不起,论经验资历我都是远不如你。”

  芳绣还以为元夕要拒绝,便听见她道:“侧福晋可有忌口?”

  她又不傻,她一个点心师傅,虽然以前从不主动给后院做点心是为了不让自己那么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她还能推脱?她是哪盘菜,有什么资格推脱?

  元夕能迅速在宫廷里活得滋润,也是因为她知道识时务,什么穿越者的傲气,她敢傲一下,保准板子就打下来了。

  她唯一一次傲气便是跟太子隐形摊牌的时候,除了表达出双方都知道对方有问题之外,也是因为她有种不管不顾的豪横,死就死吧,老娘受够了!

  只是过了那一阵冲动之后,元夕又把尾巴缩起来做人。

  所以啊,她看到鲥鱼带来的祸患后给自己打了一天的鸡血后,又萎靡了起来。拯救时人,她的依仗是什么?她有什么能拯救时人的能力呢?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是,元夕学习的是文科,此时此刻,她依旧热爱文学。只是,若她学的理科,这时候未尝不可手搓炸/药,一了百了。

  见元夕答应了,芳绣面上一喜,毕竟侧福晋孕期脾气大,她若是完不成任务,必没有好果子吃。

  “侧福晋并无忌口,只是孕期胃口不佳,闻不得荤腥和浓香,膳房送的一道点心里加了猪油,可把侧福晋腻味得不行。”

  令儿在一边偷偷地努嘴。

  “可是侧福晋可能也见过我做的点心,多是用了黄油和鸡蛋,浓香腻人,如何能满足侧福晋呢?”

  这要求,莫不是刻意找她麻烦?

  芳绣干笑:“只能麻烦元夕姑娘想办法了,榴香院还有事,我先回去交差,半个时候后我再亲自过来端点心,辛苦元夕姑娘了。”

  元夕觉得她估计怕自己返回,便忙走了不给元夕留下说话反悔的机会。

  见芳绣走远了,令儿小声道:“元夕姐姐,你不该应下这差事,前儿侧福晋嫌点心腻味,还让人罚了做点心的师傅。今儿若是她不满意,指不定还会……”

  “好了,主子交代的事做便是了。”

  没见朱砂姑姑听见了也没说话么,人家是侧福晋,元夕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反驳侧福晋吩咐的差事,自然要完成得“好”了。

  她略一思考便有了主意:“侧福晋怕腻味,那便做些清爽的吃食,你去膳房取些鱼胶来。”

  这东西元夕不清楚是不是在侧福晋的份例之内,但是元夕见她在孕期反应前常吃鱼胶鱼翅等物,所以只要侧福晋份例里有,元夕就能给她弄出来。

  其实用石花菜熬出琼脂来更便宜,只是海物寒凉,孕妇尝不得。

  榴香院里栽种着几颗石榴树,正值五月,满树上开着红艳的石榴花,红得似火,石榴有多子之意,种在孕妇院里倒是相得益彰。

  此时的元夕:哦,原来榴香院的“榴”是石榴之意啊,她还以为是榴莲,心说这年头京城也能知道热带水果榴莲?

  她心中失笑,自己属实是犯蠢了。

  这是元夕第一次来榴香院,因着她记得高嬷嬷先前的教导,自己做的吃食端给主子爷除非是信得过的人,否则千万别离手,因此这第一次给李侧福晋送点心,她必要亲自来。

  当然,她给的理由是“得幸有机会给侧福晋送点心,自然也要亲自叩谢”。

  真好啊,她做个点心还要感恩戴德顶上的主子“屈尊”品尝。

  这次的新东西她也没“厚此薄彼”,留给了太子,又另做了一份让令儿端去给大格格。

  这院子里的绿植皆花繁叶茂,庭院深深,与前院的威严肃穆很是不同。元夕跟着芳绣走上石板路,绕过石榴树,便见正院外站着两个立规矩的小丫头,那俩丫头一个忙打帘子,另一个传道:“芳绣姐姐回来了。”

  这后院果真和前院不同,前院肃穆且多是小厮太监,这后院倒都还是莺莺燕燕,且不同于太子妃丹宁院的宁静,此处果有温柔乡之感。

  芳绣领着元夕进去,元夕走过流光溢彩的珠帘,隐约可见美人榻上歪着一个窈窕的美人,刚进这门元夕便闻到了一股花胶鸡的气味尚未散去,只是容不得她深思,跟在芳绣后头行礼:“请侧福晋安。”

  这还是元夕自来太子府以来第一次见李侧福晋,东宫规矩森严,前院后院不可擅自来往,至少元夕来了半年,就没见过小说里常有的送汤桥段。偶尔几次她亲自送点心给大格格,也不曾见过太子妾室。

  这侧福晋果然美丽,她穿着一身镶粉边边饰的绸衫,襟前挂着一串璎珞,衣衫上绣着花团锦簇的浅蓝绣球花,端的是富贵。这美人生着一双含情目,樱桃小嘴未语先笑,这样的美人谁见之都心生喜悦,太子居然还常在前院加班冷落后院,暴殄天物啊!

  这会儿元夕想到自己拎的吃食,突然有点后悔了……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便是前院的奉茶宫女元夕。”

  李侧福晋这话说的,元夕都快以为自己是什么名人了,应道:“是,奴婢元夕,来给侧福晋送点心。”

  “元姑娘的点心倒是难得,进府半年了,我这才能尝到一次。”她话语中带刺。

  元夕干笑,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勤快人,能少做几份点心不香吗,为什么要累着自己呢,再说了,她凭什么待在太子府自己还不清楚么,讨好侧福晋又有何用,白献殷勤。

  李侧福晋似乎也就是说说而已,便让芳绣把点心端出来,路上为了防止点心破碎,元夕特地寻了碗托来装,还配上了精致的小勺。

  “此物——真好看啊。”李侧福晋不由感叹。

  能不好看吗,淡粉色的晶莹剔透的胶冻里悬浮着几块蜜桃果肉,散发着幽幽的桃香,看得人食指大动。

  芳绣乖觉,立刻双手奉上小勺,李侧福晋擓了一小勺送入口中,眼中一亮,进食的速度立刻加快,肉眼可见的愉悦。

  也是这会儿,元夕才注意到,李侧福晋腮上丰盈,精巧的下巴内也隐约可见双下巴的弧线,想及房间里花胶鸡的香味,元夕悟了。

  侧福晋根本就没有什么孕期食欲不振的情况吧,气味如此浓的花胶鸡香飘在房间里她都没有反应,明明吃得挺欢快了啊,不然怎么会满面红光,分明很是滋润。

  那这段时间借着腥气重、食欲不振这样的借口处处找膳房的茬儿是图什么?

  膳房岂不是平白被骂被罚?

  想到这里,元夕有种物伤其类的愤怒,却因为隐忍,只觉身上一阵冰凉酥麻。

  侧福晋李佳氏很是享受,约莫一盏茶功夫,便用完了两份蜜桃胶冻,还有些意犹未尽,玉手纤纤点了一下桌案:“没了?”

  “回侧福晋的话,这是消遣吃的点心。”

  言外之意,这东西就是吃着玩的,不是为了吃饱的。

  “第一次给侧福晋送点心,不清楚侧福晋的口味,因此没敢多做,怕您不满意。您若是用着好,明日奴婢再做些送来。”

  元夕乖顺地回答,有些人表面上站得端庄,实际上脚趾已经开始无聊地抓地。元夕以前习惯了立规矩,站得久要学会自己在脑子里消遣,侧福晋虽然一开始吃得快,但后来慢条斯理地开始小口品味,到底有两杯蜜桃冻,她一边吃一边考量着什么,折腾了差不多一盏茶时间。

  “叮——”

  终于,李侧福晋放下了陶瓷小勺,顺手用芳绣送上的丝绢擦拭嘴角,她一甩帕子,声音温柔了很多:“本侧福晋用得很满意,你想要什么赏赐?”

  “奴婢不敢,为侧福晋效劳是奴婢应该做的,不敢奢望赏赐。”

  李侧福晋许是心情好,听得顺耳,给了芳绣一个眼神,芳绣便立刻取出一枚纹绣精美的荷包递给元夕。

  有钱不要是傻子。

  元夕接过荷包,一入手就感受到荷包的分量,不过她没有乱捏,而是将荷包收在手中,行礼倒退着离开。

  她在宁寿宫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别当着主子的面看他们赏赐的东西,一来显得自己轻贱,二来有些小主囊中羞涩,奴婢当面翻看可能会落了小主的面子。

  呼,好歹这关是过了,余下的就等太子爷回来了。

  丹宁院。

  “额娘!今日的点心好好看!”

  一向井然有序的丹宁院变得喧闹,正在绣一条粉色抹额的太子妃瓜尔佳氏嫣然一笑,看向身边人琥珀:“皮猴子又来了。”

  琥珀凑趣道:“那也是大格格身体好才能这般活泼,您看看别家的格格,谁像咱们格格这样机灵。”

  二人说话间,大格格宜尔哈便跑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盖着盖的青瓷茶碗,乐颠颠地跑过来,腮上的软肉随着奔跑而颤抖,身后的嬷嬷丫鬟小心地护着,唯恐她摔了。

  瓜尔佳氏早已伸手接住宜尔哈,宠溺地抱住爱女:“宜尔哈,今天的点心是什么啊?有多好看啊?”

  她的声音模仿着小孩声线,宜尔哈笑得乐不可支,小心地捧着茶盏送到额娘面前,一脸稀奇道:“额娘你看,它好漂亮。”

  瓜尔佳氏就着宜尔哈的手打开碗盖,适时配合着宜尔哈惊呼:“哇,好漂亮啊!”

  胶冻呈现甜蜜的淡粉色,散发着甜甜的蜜桃香,形状完美地贴合在茶碗内部,可见宜尔哈没吃,拿了一个完整的给她。

  “宜尔哈吃了吗?”

  宜尔哈摇头,头顶的小辫子跟着晃悠:“没有,好看,我直接拿来给额娘看。”

  “只能看不能吃?”

  “嗯——”宜尔哈拖长了小奶音,“额娘只能吃一口。”

  因为太子妃严格控制女儿的甜食用量,曾跟元夕表示,每日送一份点心给宜尔哈即可,若是蛋挞也只能有一个,云朵蛋糕只有一小朵,果仁藕粉一小碗,所以今日的胶冻也只有一小碗。

  尽管瓜尔佳氏知道元夕必定给送了她的那一份,依她冷眼看着,那宫女做事没出过篓子,因此新点心不会漏掉她那一份。尽管如此,她还是就着这份点心和宜尔哈逗趣了许久,直到宜尔哈用完点心后靠在她的怀里酣睡,太子妃才让人将大格格抱下去。

  太子妃拿着小勺品味着点心,珍珠在一边回话:“太子妃,今儿这份点心还送给了榴香院。”

  “嗯?榴香院?”太子妃诧异地挑眉,“她都点火到前院去了,日日在膳房折腾还不满意?”

  若非李佳氏因有孕后也没得到太子垂青,估计也不会处处惹事来彰显自己地地位吧。

  “就是,她又不得宠,平时都缩着尾巴做人,若不是有孕也不敢这么猖狂。”

  “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太子都不会见侧福晋了。”瓜尔佳氏缓缓摇头。

  “为何?”

  瓜尔佳氏放下原本盛着胶冻的空茶碗,看着窗外尚未开花的金桂,目光深远。

  “我们这位爷,金尊玉贵的,待遇在兄弟里都是独一份的。偏偏又有很多兄弟,汗阿玛多少也会分几分心到兄弟身上,偏偏太子爷要兄友弟恭,不能有所不满。这忍得久了,只能将独占的心思转移,比如点心、器物……我们这位爷喜欢西式点心,虽说一开始因着太后的关系,没让宫女为后院做点心,可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西点只能由他和大格格享用,便是我,也是沾了宜尔哈的光。可这次……”

  珍珠恍然,李侧福晋居然让茶水房的宫女给她做点心,而且还是新点心,太子爷肯定不会高兴,不过……

  “太子妃,您明明这么了解太子,要是多费点心在太子身上……”还用担心丹宁院冷落吗?

  珍珠默默看着,觉得太子爷太子妃都不像夫妻,客气生疏得像是招待客人的掌柜。她作为太子妃的心腹,每每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瓜尔佳氏瞪了珍珠一眼,话头一转:“只不知,这宫女送新点心,是不是故意的。”

  “估摸也是讨好李侧福晋吧,她有孕之后不是好些人对丹宁院献殷勤吗?”

  本来膳房库房也是向侧福晋献殷勤的,但是侧福晋先是找库房的麻烦,又是找膳房的麻烦,估计他们心都凉了。

  提到这儿,琥珀上前,有些担忧:“太子妃,之前都是大格格身边人去前院取点心,今儿元夕自己送点心到榴香院,奴婢冷眼瞧着她长开了,那模样,恐怕再过两年还胜过李侧福晋,这日日在太子爷眼前晃,若是日后被太子爷收了……”

  “收了就收了罢。”

  珍珠看着主子平淡风轻的模样,也道:“看咱们这位侧福晋,太子爷一年进她房中几次?主子爷就不喜进后院,收再多了也影响不了咱们太子妃和大格格。”

  琥珀欲言又止,太子爷一年进后院又有几次,拢共就一个女儿,太子爷倒真是不着急。

  罢了,无论太子爷有几个庶出儿女,都动摇不了太子妃的地位。

  夏季的天总是黑得晚些,但太子事务繁忙,终究是在天擦黑后才回到府里。

  元夕听到书房近身伺候的人传茶水和点心时,忍不住松了口气,一直紧张的心终于放下了。

  若是太子今日不回来,她的精心谋算不就落空了吗。

  尽管元夕算好了日子,太子已经在毓庆宫住了三日了,按照他一贯在“宫中久居必病”的人设,他应该这两日就会回府,但太子迟迟未归,元夕总归是放心不下。太子迟迟不回,她又何苦为了李侧福晋做一道新点心。

  元夕带着点心和红茶到了前院,以往多是元夕将茶水点心交给何玉柱,由何玉柱亲自送上去,今日也是一样,元夕交给他之后,自己守在偏间休息,等着听太子是否还有需求,或者将茶碗带回去。

  这会儿她一个人待在偏间,听着外面风穿过树叶间隙带来的沙沙声,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算计会不会太明显,又或者万一太子爷一时不清楚情况,不知道这道蜜桃冻背后隐情怎么办?

  万一太子看出了她的算计勃然大怒怎么办?

  ……

  一个人的时候,元夕突然脑中思绪万千,决然和犹豫两种心态同时出现在心底,端的是复杂。

  这时,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元夕,太子爷叫你。”竟然是何玉柱亲自来通传。

  然后元夕就看到何玉柱脸上甚至还有些疑惑的神情未消散,罢了,事已至此……

  这是元夕第一次进入书房后何玉柱没有进入,而是从外面关上房门,她一个人走在金砖铺就的地板上,因为书房里及其安静,元夕尚能听到绣花鞋底与金砖轻触的脆声。

  金砖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板锵然有声,走上去也有轻微的脆声,很是悦耳。

  走到这里似乎也容不得她反悔了吧,没见何玉柱都不曾走进来吗?可见要提及之事情连何玉柱这个身边人都不能听。

  太子爷正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品茶,他慢条斯理地品着,偶尔还要分一分眼神来端详茶盏上的雕花。明明他靠在太师椅上,姿态不正,甚至有些慵懒,可就像是慵懒的雄狮,即使浅寐,也不妨霸气逼人。

  他到底是在大清朝金尊玉贵的太子之位上待了那么多年,即使没有半分眼神落在元夕身上,她也觉得气势迫人,头皮发麻。

  或许也因为,君为刀俎,她为鱼肉吧。

  元夕停留在书桌前约一米半的距离,行礼请安:“奴婢元夕给太子爷请安。”

  她保持着这个半蹲的姿势,尽管在这么严肃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分神,在心里估摸着自己要保持着这个姿势回话多久,这姿势是最折磨人的了,在原身的记忆中,每每都练得她肌肉酸痛,第二天下台阶都是折磨。

  等到元夕的腿开始微微颤抖了,这位爷终于开了尊口:“起来吧。许是孤对你是过于宽泛了些,才导致你胆子愈发大了。”

  唉,果然,她这么点小算计,果然没有瞒过太子的眼睛。

  元夕专在茶水房做事,茶水房里为太子爷专门辟出的一处柜子放置茶碗,初时元夕只道是太子生活优渥罢了,直到有一次流苏奉茶,那时元夕还没专司奉茶一事,流苏估计也是没注意,顺手用了一整套茶具送上去,贡太子和几位皇子享用。

  结果回来后流苏就被朱砂姑姑斥责一番,让阿蓉负责奉茶,那套茶具也被放到了其他地方,若是来了一些比较尊贵的客人才会端上去。

  那时,元夕隐隐猜测或许是因为太子的独占欲,他本人可能没注意到皇子们用的茶具,但朱砂姑姑伺候太子久了,便会注意不在这种小事上惹太子嫌恶。

  元夕虽然没学过心理学,但是现代获取知识太容易了,元夕曾试着去猜测太子的心理,毕竟她现在是在太子手下做事,自然要揣测上司想法。毕竟一般的上司她可以不理会,这种掌握了她身家性命的上司她自然不能视若寻常。

  她曾看过的心理学视频里曾说道,很多时候大家潜意识里觉得大方分享的是有兄弟姐妹的人,其实不然,他们中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因为独生子女什么都有,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不吝于分享;而兄弟姐妹多的家庭,同样分量的食物会有人来和你分,会有人教导你要爱护弟弟妹妹或者尊敬兄长,父母的爱也会分成几份。毕竟是十个手指有长短,就算是再爱孩子的父母也难免会有偏颇的时候,在一些事情的处理方式上,他们会觉得都是兄弟,要息事宁人,为了整个家庭的和睦而忽视了个别的感受。因此很多时候,有兄弟的子女反而会表现得更独一些。

  类推到太子身上,似乎就比较容易想象了。

  一岁便被立为太子,康熙亲自抚养长大,在他幼时,皇长子胤禔和皇三子胤祉可都是养在大臣家里,没人和他分享父爱,他又是太子,所有人捧着护着。可是康熙此人,希望兄弟和睦,再偏袒太子,也需要太子做出关爱兄弟的样子。因为宠爱长子和三子,常常出巡也有带着,就像这次巡视一样,太子监国,其余年长的皇子陪同。

  对于现在的情势而言,胤礽得到的父爱是独一份的,可是眼前这位太子爷是重生的啊,他感受过曾经独属于他的父爱被瓜分,曾经万人之下的太子落到尘埃里,那般情况,若说没有宫人落井下石元夕是万万不信的。

  到那时,他用的碗碟不知道多少人用过,他用过的器物或许也不会被擦拭干净,经历了这么一遭,这位爷的独占欲是否会加深呢?

  元夕不清楚,只能利用蜜桃胶冻冒险一试。

  若是太子不在意,大不了她以后就会成为天天做点心的师傅,前院后院兼顾;若是太子在意,至少她不用整日围着烤箱打转,至于旁的,再说吧。

  虽然面对太子的怒意,元夕确实后悔自己太过急躁,太过不顾后果。

  “奴婢不敢。”

  这时候元夕理应跪下了,可是她既然是真的算计了,那么跪下又有什么用呢。

  “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待在前院吧。”

  当然,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这一点,西式点心,或许一开始是元夕独会的,可是太子居然还把奉茶的差事给了她。若非去年元夕一团孩气,被晒黑的皮肤还没白回来,太子爷是万万看不中她的,不然去年她就不知道被穿了多少小鞋。

  别的不说,就说流苏,时常冷言冷语地刺她,估计都快怀疑她给太子下了什么药了。

  可要说是为什么,元夕竟不知从何说起。

  “奴婢惶恐……”未免因为她的拖沓而加重太子的不忿,主要是当她说完“惶恐”二字后,空气似乎都凉了三分。

  目光如刀,周遭如刺,寸寸凌迟得她骨肉/欲裂。

  好罢,比起一些小说里把穿越者关押起来严刑拷打,太子已经人性化很多了。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胤礽眉宇松动:“你出身何家?何方人士?”

  他之前就不曾掩饰过对元夕的监视,这女写字粗陋,应该是没怎么读书写字的,但是从她仅有的几句言谈举止和周身气质来看,也应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她写给瓜尔佳敏泰的书信中,用语像是识得几个大字的普通人,却又不乏引经据典,处处都充斥着矛盾。

  他实在是疑惑,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的女子。

  书香门第?商贾之家?可无论哪家也不会培养女子读书却不练字、懂礼却又长于厨道。

  处处都充斥着复杂的谜团。

  她明明畏死往生,却又能在第一次端上雪梨白茶时和他四目相对,那一刻似乎又一副悍不畏死之态,莫名的,他想到的是冒死进谏的言官,二者相似之处是那股文人的高傲,宁折不弯。

  元夕闻言,确实心底稍微放松,果然,尽管太子是重生的,可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他所能联想的也是重生,而想象不到后世穿越。

  她不想骗人,却能避而不谈。

  元夕想尽量用平等的态度和胤礽说话:“奴——我长于广东,见惯海事,所见民风开放,不同于京城。”

  “见惯海事?”胤礽冷笑,富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穷人家确实会让女子出门做事,可既然是穷人家,又哪儿来的余钱送女子读书,所以哪儿来的见惯海事。

  “罢了,孤不强迫你说,只一点,太子府不养闲人。”

  太子伸手触及书桌上的茶盏,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敲击瓷器的声音仿佛在敲响元夕命运的丧钟。

  言外之意,元夕若不能表明她的用处,就别想待在茶水房那么舒服的地方了。

  殊不知,元夕反而更松了口气,有用总好过被直接放弃吧,要是她与太子同位而处,明知对方有异,在无法被掌控的情况下,恐怕也会用手段让对方口吐真言吧。

  “我知一粮种,可亩产千斤。”

  唉,传说中清穿必出现的红薯是时候拉出来溜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