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作者:白白木      更新:2023-10-22 10:05      字数:5732
  金初漾到达落石林时,夕阳正好下山。

  黑夜降临,笼罩错落的天然石柱,形成鬼魅的影子。

  他询问了一句:“周仙尊。”

  周遭寂静,下一刻,落石林外的阵法移开,让出一条路来。

  脚步未停,金初漾走进去,一女人正好从树上翻身落地,调侃笑道:“怎么?想要让人去救救你徒弟吗?”

  金初漾沉默不语。

  “我打不过全宗门的人,救不下他,”周石瑾还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说道,“不过你可是他的师父,人有远近亲疏,如果是知珞,想必我会放手一搏——即便是失败的定局。”

  “……你明知我与魔界不共戴天。”金初漾抬首,面上冷凝。

  周石瑾笑了几声,当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就算我快死了,如果救不下他,贸然出面只会连累知珞,她本就与燕风遥同气连枝,有更深的关系,我可不愿她被人猜忌。”

  她救不下燕风遥,放手一搏都不可能。

  既然没有成功的可能,她就没有出声。

  因为她还有知珞。

  周石瑾出面不仅不会对燕风遥的处境有任何改变,还会牵连知珞。

  虽然众人皆知知珞与燕风遥的关系,但不代表他们都是魔界之人。

  自然,周石瑾也信得过她这徒弟,如果以后知珞决定要救他,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后,当然能救。

  燕风遥不会死,只会被关押,可以等。

  宗主令之欢在既定的燕风遥一事上无法撼动别人的决定,但在知珞这种可以有周旋余地的事上将她尽力撇清。

  魔界之人。

  他怎么就是魔界之人?

  才短短几个时辰,天上地下,处境已与以前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人猜测他是魔界卧底,长老们顺带还将几个莫无须有的罪名安在他头上,独来独往惯了的少年,除去知珞和另外几人,没有再与人深交,大部分不了解他本人的弟子自然会信。

  于是受刑变得愈发理所应当。

  周石瑾走近,唇畔轻笑:“对了,我接下了探查他灵根根骨的任务。毕竟他那小子离元婴一步之遥,修为不高的人容易被反噬,他们怕他反抗呢,望华君那家伙又拉不下脸,去做这等事。”

  金初漾似有所感,沉默着。

  周石瑾保持着笑意,声音变得轻缓,又带着杀意,顷刻间盈满殿内。

  “……我杀不了剑尊,但我杀得了你。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傀儡线。

  金初漾知道傀儡线。

  而她接下探查灵根的任务,也全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傀儡线的存在,以免节外生枝。

  金初漾屏气凝神,周石瑾又变回那个随意模样,施施然说道:“所以,还有什么事?”

  “……”

  金初漾从没有过情绪剧烈的波动的模样,垂眸敛

  目,说:“你徒弟的机械鸟被我弄坏,带来的信封已经看不清字迹,抱歉。”

  “怎么?”

  金初漾将燕风遥说的理由简短陈述了一遍。

  周石瑾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默认了。

  金初漾表面淡然,内里却已然乱成一团,并没有发现周石瑾看“傻子”似的目光,转身离去。

  金衣修士的背影很快远去,周石瑾弯了弯眸,对那燕风遥的心思心知肚明。

  多新鲜,一个快要受刑的人,还在那儿动心思、拐弯抹角地维护她徒弟,将心绪繁杂的师父耍得团团转。

  周石瑾不觉得这是知珞的幸运,甚至觉得这是燕风遥的幸运。

  能遇到为之竭力付出的人,还不会后悔,可不就代表知珞是多么好的人吗?

  遇见知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是他的运气,从此以后不再有虚无缥缈的目标,而是前路明晰,像鸟有了可以落脚的支点。

  这是多么走运的事,许多人一生都没有机会抓住这热切的、足以改变整个人生轨迹的情感。

  周石瑾按了按心口,唇色变淡。

  此时,她的体内是年老的状态。

  几十年的寿命说长不长,对于修仙人来说转瞬即逝。

  说短也不短,她甚至能看见徒弟突破元婴。

  她抬起头,黑夜无星无月,唯有清风伴身。

  周石瑾看了片刻,忽的低下头给知珞送了封信,她用的机械鸟更为坚固。

  鸟儿扑着翅膀,栩栩如生,它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在主人的注视下悠然远去。

  只过了半个时辰,它就歪歪斜斜地飞回来。

  周石瑾:“?”

  很明显,它的一侧翅膀被重新拼接了一遍。

  而且拼接得很烂。

  周石瑾捏着机械鸟的翅膀,无言以对了半晌。

  叹了口气。

  真希望燕风遥那小子能够撑过去这遭。

  不为别的,就为他死了,知珞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方便,还需要学习其他无关紧要的事。

  那小子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周石瑾想到。

  如果真的有人爱那燕风遥,就要理解他不同寻常的心态。

  比如,他认为自己的死最大的影响,可能就是知珞可能再也遇不见这么方便的仆人了。

  这才是求生的欲望迸发的理由。

  这几十年来,因为燕风遥的名声,吸引过那些妄图利用他或者想要与之交好的人,认为既然燕风遥有宋至淮那些朋友,自己也能够成为他的另一个友人,从中获得些便利。

  殊不知这小子连交朋友都是因为这是知珞的朋友。

  那些人自以为是为他好、帮助他的行为得不到他的半点目光。

  自认为他需要的是付出奉献,自我感动地对他说些温情话,却只会让他觉得愚蠢。

  觉得他周遭没有朋友而愤愤不平的,只会得

  到他一个假笑。

  但别人真的虐他、骂他、想要杀他(),他又毫不留情?(),不是什么普世意义的受虐狂。

  他似乎只对知珞特殊罢了。

  到头来,几十年里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一个新认识并且相熟的人都没有。

  周石瑾又微微叹了口气。

  真是奇葩,倒和她徒弟差不多。

  ……

  牢内。

  潮湿黑暗。

  有手铐链条不断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

  一颗红色珠从水中被拾起,带起一连串细小水花。

  在浅浅的寒冷水中,一只机械鸟的残骸被完美地拼接,立在地面,腹部被水面波纹轻轻击打着。

  少年聚精会神,垂下眼睫,将这只机械鸟补充完整,除了一些小部件被金初漾的灵力震碎,那些大块的则被他拼好。

  那鸟似乎和以前一样了,可是却无法振翅而飞。

  拼好后,燕风遥收回手,睫羽结冰,面上苍白。

  她是有事吗?

  那封信是不是说她有事晚上不回来了?

  应该是。

  他推测得出来,这样也好。

  燕风遥想象不到如果知珞知晓了这件事,她会如何反应。

  会干脆利落地杀了他?

  应该会吧。

  在宗门对他用刑之前杀了他,因为燕风遥是她的仆人,处刑也应当由她来主导。

  这么一想,她不回来却是最好的,以免和宗门有冲突。

  他思索着,目光又投向面前的机械鸟,它鲜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机械镂空的骨骼因为缺少部件,竟显得畸形又尖锐,骇人无比。

  燕风遥却异常温柔地摸了摸机械鸟的眼睛。

  他不会死。

  他也不想死。

  翌日,少年被压上刑场圆台。

  众目睽睽,有人窃窃私语,晨曦笼罩着所有人。

  高台之上有人宣读他的罪行:“燕风遥,身为魔界之人,隐藏身份拜入我宗门下,盗取修炼之法,暗地残害百姓,手段残忍,其心可诛!按照宗规戒律,将燕风遥处于钉骨刑,关押至黑悬海——!”

  没有抽魂取魄,关在醉人湾阵地永世不得超生,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从宽处置。

  最先是周石瑾上去,检查他的灵根与魔种状态。

  燕风遥浑身的鲜血,手脚都被屈辱地锁入骨中,膝盖在地面几乎磨出了白骨,背上有受刑的鞭痕,血腥味浓重,魔种也被锁灵铐短暂地强行压制住。

  只不过标不治本,谁也不知道能控制魔种多久,所以需要一个人去探查。

  少年在自身难保的状况下,用气音问检查根骨的周石瑾:“……她还没回来。”

  周石瑾使用了一点小手段,他的声音除去她无人会听见。

  望华君能看出来,可他皱了皱眉,最终没有在意这点,他处于高

  ()位惯了(),不在乎小手段。

  周石瑾抬眸●()_[((),笑道:“放心,她误入了涂家的陷阱,涂家不知道怎么雇来的准备对付涂蕊七的元婴修士,不得不派去杀她,对付涂蕊七的都是些虾兵蟹将,因此能有一战之力。当然,知珞没死。”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现在的话……大概在屠涂家满门吧,谁知道。”

  燕风遥垂首看着地面:“…还有金初漾。”

  周石瑾握住他手腕的动作一顿,面不改色。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金初漾知道傀儡线,始终是个威胁。

  弟子们围着高台,有细碎的说话声,或悲伤或愤恨或不甚在意。

  周石瑾收回手,站起来,透过人群望着远方云雾,那是西州的方向。

  女人神色淡淡,微不可查地说道:“你与我,就只有一点相同。”

  燕风遥却骤然放松了,一滴血顺着他垂下的脸颊落到地上,锁链因为他的放松微动,有了轻微的响声。

  周石瑾走下台。

  燕风遥瞥向西州的方向,阳光刺眼,周围宣布他莫无须有的罪行的声音在逐渐远去。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她充满喜爱。

  “施以钉骨刑——!”

  一旁的金初漾走向圆台,垂首看向昔日旧徒。

  涂蕊七回到了西州,至今还没有回归宗门,宋至淮闭关,但即便有翊灵柯和其他的人,他们的话在长老们面前没有大用,长老们甚至在想顺势把金初漾拉下马,谁知金初漾比任何人都还在震惊,他仇视魔界,恨魔界入骨。

  ——可他的徒弟竟是魔界之人。

  他昨日在金涛殿待了一夜,心绪沉沉浮浮,那两个枉死的徒弟的模样不断在他眼前闪现。

  毫无疑问,他恨魔界,恨不得生啖魔修的肉,他无法不迁怒。可燕风遥终究是与其他魔界之人不一样的……他是他的徒弟。

  即便做师徒这几十年来,他们并未深交过,到现在为止,除去修炼上的事,他们很少再交谈。

  后面燕风遥自己摸到修炼的门道,对话便更是稀少。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

  金初漾闭目,按了按鼻梁。

  他放不下对魔界的恨,却也做不到真正地去恨燕风遥,所以才在心神动荡时说出“我不再是你的师父”,然后再也说不出其他发狠的话。

  ……罢了,总归燕风遥不会死。

  他能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让他活下去,而不是在受刑时死了,毕竟有许多居心叵测之人,保不准在钉骨刑时暗地里使些阴谋诡计。

  金初漾自嘲地笑了笑。

  这是最好的结果,在剑尊压在头上的前提下,谁也无法真的将燕风遥全须全尾地救出。

  谁也不知道在大门紧闭的殿里金仙尊想了什么,等金初漾出来时,却揽下了实施刑罚的任务,反倒让长老们失去了把柄。

  大义灭亲,又没有他勾结魔界之人的证据,更

  ()甚至人人皆知他对魔界恨之入骨(),所有人都当他对燕风遥产生了极深的恨意。

  金初漾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而现在?()_[((),圆台之上,骨钉在他手中散发着浓浓冷气。

  在众人眼中,那仙尊挥袖,魂骨钉破空而出,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尖锐的灵器钉入少年的骨中。

  “……!”少年猛然咬住唇,鲜血从嘴角溢出,他浑身颤抖着,垂着首,有汗水滴落,无人知道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泪水。

  一次又一次,整整十二枚魂骨钉,刺破他的血肉,没入白骨,甚至在他灵魂上都留有痕迹。

  分明没有惨叫声,有些弟子却不忍直视般撇开视线。

  血流了一地,从圆台的阶梯缓慢向下流动,染红了玉石台阶。

  金初漾的动作很快,众人却觉过了许久。

  少年在剧烈地喘息。

  第九枚的时候,燕风遥眼前发白,已经看不清地面颜色。

  他有一刹那以为,自己会这么死去。

  会死亡,消散在世间。

  他不想死。

  他想活,不仅仅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求生欲望,还有知珞。

  以往,就算是与她分开,也能从主仆誓约中知道她是否安好,就像一根胡萝卜掉在面前,没让他彻底失控。

  他习惯控制自己,就算是喜欢,也是竭力控制住行动与心绪,不让自己的心意惹起她的厌烦。

  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是克制又有一点的情不自禁,矛盾不已。

  现在,他们也许再也不会相见。

  ……再也不能相见,他甚至还没有陪伴她超过百年。

  她会习惯吗?

  她会受到牵连吗?

  她会觉得学习做那些杂事麻烦吗?

  她如果无法再遇见比他还要忠诚的仆人怎么办?

  ……她会难过吗?在刚刚懂情的时候,率先尝到苦的滋味。

  她会讨厌这份情绪吗?

  ……

  那些压制住的情绪迸发出来,心脏肆无忌惮地跳动着,再也不会受到主人的控制,震得他的脑中都嗡嗡作响,空白一片,仿佛身体都被心跳震成碎片。

  濒临死亡让他彻底放开了心闸。

  少年的性格不允许他放纵,此时此刻却毫无顾忌,所有的情感倾泻而出。

  不像从前,他一直压制着自己,习惯性压制着感情,虽然光是偶尔泄露出的一点,就足够令人心惊,但这不是他的全部。

  少年低垂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滴泪落到染血的地面,像是一朵小花,然后又是几滴,跟着那些汗珠滴落,无人发现那是泪,也无人发现燕风遥方才还咬牙坚持的忍耐表情,变得无比可怜。

  眼尾微红,黑瞳湿润,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委屈。

  ……他不想死。

  他还想见她。

  一个晚上的时间,涂蕊七终于整理好了一切,将无辜的人与需要杀的人分开。

  “虽然平时要将这种事交给衙门,但这是我的家事,还牵扯到一些小宗门,只有我们自己解决了。”

  在晨曦破晓的时候,知珞顶着那群欺辱过平民百姓的涂家人的哀求眼神,利落地砍下他们的头颅。

  等下,力度没有掌握好,好像尸体太破碎了,涂师姐说过要把尸体示众,给百姓们一个交代,不能太碎。

  她许久没有杀过普通人,变得生疏不少。

  知珞再次挥剑时,只在那人脖颈处留下一道血痕。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远处有涂蕊七的询问声,她在问那些被卖到府里的人的情况。

  就在江雪剑一次一次染上鲜血时,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与往常大不相同,变得平直机械。

  【恭喜宿主,攻略成功。】

  知珞慢半拍地停下,立在原地,一滴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面砸出一朵血花。

  她朝十二月宗的方向看去,晨曦映入她褐色的眼,晶莹剔透,格外的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