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作者:鹿时眠      更新:2023-03-01 13:11      字数:6432
  裴砚出宫时,外头已天色大亮。

  他背影清孤冷傲,眸光凛冽,晨雾在他眉间门留下霜色,仿若天地间门已无了他的归处。

  “主子。”山苍单膝跪地行礼。

  “回惊仙苑。”裴砚声音极淡。

  “是。”

  惊仙苑西梢间门主卧内,林惊枝醒来已近晌午。

  她睁眼看去。

  就见裴砚修长指尖握着一卷书册,身体靠坐在榻中,腰后垫着她常用的那个大迎枕子,笔直有力的双腿搁在春凳上方。

  有光透过隔扇落到裴砚身上,他下颌绷着微微仰起,薄唇抿出一丝冷意,身上有股淡淡的紫藤熏香,并不是昨夜沐浴后的,含着桂油的皂香味。

  “醒了?”裴砚指腹擦过书卷,语调淡淡问。

  林惊枝眼中还带着一丝迷糊,只觉这个时辰,裴砚不应在家中才对。

  她贪睡,宅中又没有长辈不需要日日晨昏定省,她自然随心所欲,睡到自然醒为止。

  “孔妈妈。”

  林惊枝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朝屋外喊道。

  “少夫人。”孔妈妈早就算着时辰在外边候着了,听见林惊枝的声音,立刻带着伺候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郎君。”

  孔妈妈应是也没料到裴砚在屋中,她端着铜盆的指一紧,进来伺候穿衣洗漱的小丫鬟也格外紧张。

  昨日下午,清河崔氏又派人给林惊枝递了请帖。

  崔家宴请,两家还算是姻亲关系,林惊枝自然不能再拒。

  而且裴家大姐姐裴漪珍,她是没见过的。

  这般想着林惊枝也确实该去崔家一趟,也就让孔妈妈同那传话的婆子说了,今日必定会按时赶到。

  所以林惊枝在妆容打扮上就不能如在家中随意,她让晴山给她梳了个花冠,戴着整套的点翠珍珠簪头面。

  全身涂了香膏后,又在脸上涂了层淡淡的脂粉,等孔妈妈给她点上口脂,就显得愈发明艳动人。

  裴砚全程都在一旁看着,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子上妆这般有趣。

  等两人一同用午膳时,林惊枝见裴砚依旧无所事事留在了屋中。

  她难免出声问:“夫君今日不忙?”

  裴砚夹了一颗珍珠丸子到林惊枝碗中:“今日休沐。”

  林惊枝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

  “平日在家中待着,可会觉得无聊?”裴砚忽然开口问她。

  林惊枝一愣:“夫君要带妾身出门?”

  裴砚似乎笑了笑:“今年开春没能找机会带你出门踏青。”

  “等到了盛夏,汴京极热时,我带你去庄子上避暑。”

  “你若觉得宅中不热闹,可以像初宜长公主那样,下帖子叫人来宅中游玩,办个花宴,或与各处的夫人打打叶子牌。”

  “我那私库账册和钥匙都让云暮交给你了,就算牌技不好,输上一些也无伤大雅。”

  林惊枝拧眉深深看裴砚一眼,这些话倒不像他会突然说出口的。

  “夫君还有什么话想说。”

  裴砚搁下手中筷子,修长冷白指尖从林惊枝娇红的泪痣上滑过。

  她乌眸明艳,含着波光潋滟的水色,聪慧迷人。

  “过些天,我要出门一趟。”

  “归期不定。”裴砚音色极淡道。

  林惊枝抿了抿唇,前世他不是也时常出门归期不定么,她有什么不适应的。

  “嗯,妾身知道了。”

  林惊枝眸色平静,极淡瞥了裴砚一眼。

  可她这种毫不在乎的神情,落在裴砚眼中,令他心底生出些许不甘来。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出远门,她难道不该关心他一些。

  “枝枝。”

  裴砚喊她,眸光灼灼。

  林惊枝接过孔妈妈递上前的茶水漱口,又拿温热毛巾净手,没有一丝犹豫站起来。

  对于裴砚要出远门这事,她毫不关心。

  “妈妈,你同云暮说声,我们该出发去崔氏府邸了。”

  说完,林惊枝好似无意间门回眸:“夫君还有什么要交代妾身的?”

  裴砚一口气,莫名梗在胸腔里,不上不上,堵得他十分难受。

  “我送你过去。”裴砚抿了抿唇道。

  “那有劳夫君了”林惊枝没有拒绝。

  等马车在清河崔氏的宅邸前停下,林惊枝撩开马车车帘,扶着孔妈妈的手,正准备下车。

  裴砚微凉掌心忽然握着她的手腕:“傍晚我来接你回去。”

  林惊枝忽然就扯唇笑了,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依旧含着浅浅的疏离。

  “谢谢夫君。”

  裴砚眸光微闪,缓缓松开握着林惊枝手腕的掌心,扶她下了马车。

  等林惊枝走远,裴砚指尖捏了捏罩着倦色的眉心,朝车厢外吩咐:“去暗卫营。”

  “是。”山苍神色一凛。

  崔家府邸极大。

  林惊枝下马车不久,立马就有婆子笑着上前迎接她。

  “少夫人可算是来了。”

  “我们家夫人日思夜想,自从听说您来汴京就念叨着,好不容易才把你给盼来。”

  林惊枝唇角压着浅浅的笑:“应是我的不对。”

  “我该早些来看大姐姐的。”

  “只因来汴京后病了许久,才耽误下来。”

  那婆子是裴家大姑娘裴漪珍身旁极为得力的刘妈妈,不光有奶大裴漪珍的情分,后来更是一直跟在裴漪珍身旁,一路做到管事妈妈。

  而裴漪珍从小身子弱,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若林惊枝真的带着病气上府探望,那才会落了外人的话柄。

  刘妈妈闻言,当即亲昵朝林惊枝道:“少夫人有心了。”

  “老奴这就带您进去见家中主子。”

  林惊枝跟着刘妈妈进去后,她才发现今日崔家宴请,可不单单是女眷那般简单。

  刘妈妈见着她眼中疑惑,当即也笑着压低声音解释道:“今日除了女眷外,家主那边恰巧也叫了男客。”

  “到时用膳男女分席,不过这会子都有长辈在场,也没有什么大防的必要。”

  “崔家的姑娘和郎君也有好些都到了适婚的年纪,所以就按着太夫人的意思,在园子里热闹一番。”

  刘妈妈这话虽说得委婉,林惊枝还是听出了那么一丝意思。

  原来这是打着赏花宴的名义,在府中相看呢。

  穿过廊庑,很快就到了裴漪珍住着的院落。

  “主子,少夫人来了。”刘妈妈朝屋里恭敬道。

  “让砚哥儿媳妇进来。”屋中传来裴漪珍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还伴着淡淡的咳嗽声。

  林惊枝抬步进去,她一愣。

  好巧不巧,原来大夫人周氏也在。

  周氏见她进来,表情微僵。

  “母亲。”林惊枝走上前,先朝周氏行礼。

  不过是短短几日不见,周氏整个人瘦得都有些脱形了。本就不算精致娇美的脸庞,这会子竟生出了一股子老态来。

  林惊枝看了微微心惊。

  但也收敛情绪,侧身看向美人榻上靠着的瘦弱女子:“大姐姐。”

  “上前来,我瞧瞧。”

  裴漪珍朝林惊枝笑了笑。

  等林惊枝走上前,裴漪珍便开口夸道:“砚哥儿媳妇,果真是倾城绝色。”

  “你成婚时,我因身子不好,没能回去,如今一想到心里就有些遗憾。”

  这般说着,裴漪珍朝刘妈妈使了个眼神。

  刘妈妈会意,转身去了内室拿了个精美的匣子出来。

  裴漪珍看着刘妈妈手中捧着的匣子:“这礼物,我本该在你成婚时给你的。”

  “好在你来汴京了,我亲手给你,也算是弥补了之前的遗憾。”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十分精美的满绿翡翠头面,价值连城不说,也算是世间门罕见的宝贝了。

  周氏看着匣子里放着的翡翠头面,她嘴角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了下来。

  林惊枝看着匣子中放着的东西,她也惊了一瞬。

  这头面,要说是日后裴漪怜成婚时,裴漪珍送给她当压箱底的添妆,她能理解,毕竟是嫡亲姐妹。

  可她不过是个嫁给裴砚的庶女,最开始时在府中还不得宠,说破天去,裴漪珍也不可能准备送这套翡翠头面给她的。

  林惊枝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大姐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裴漪珍朝林惊枝摇了摇头:“这翡翠头面配你刚好,留在我这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

  “就算以后二妹妹成婚,我也给她准备了其它的东西,翡翠这种宝贝,漪怜的性子可压不住。”

  “今日宴会人多,我等会子让刘妈妈亲自给你送家中去。”

  裴漪珍说到这里又狠狠咳了数声,她唇不见一丝血色,周氏坐在一旁,心疼得眼眶都红了。

  “大姐儿,莫说了,快些去休息。”

  裴漪珍朝周氏摇了摇头:“母亲不碍事的。”

  “砚哥儿媳妇生得好看,我瞧着也喜欢,如今不好好说一些话,也许往后就没机会了。”

  裴漪珍拉着林惊枝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她累了,闭着的眼睛又努力睁开看向林惊枝:“日后我若不在了。”

  “漪怜姐儿就要劳烦你帮我护着了。”

  “在河东郡的事,母亲都与我说了。”

  “我母亲的性子一向如此,她嫁入裴家是高嫁,虽然已经成了裴家的当家主母,可她心底就是过不去那道坎,她把琛哥儿看着像眼珠子似的护着,难免会连累了你。”

  “好在我母亲性子不坏,也不曾做下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之前的事你若不往心里去,就原谅她。”

  “若已经记在心里呢,那也就算算了,毕竟犯了错的人,总该是要吃些苦头的。”

  林惊枝握着裴漪珍的手,她手枯瘦,也没什么力气。

  她并不恨周氏,她若是恨周氏,那重生后也不会帮裴漪怜避开那场祸事。

  周氏的可怜,她比谁都清楚。

  等裴漪珍睡着后,林惊枝站起身看向周氏:“母亲。”

  周氏神色依旧僵硬,眼眸极红,应该是不久前哭过:“我陪着大姐儿,你去外头玩吧。”

  “漪怜姐儿方才被支开出去了,你也可以去园子里头找一找。”

  林惊枝点了点头,扶着孔妈妈的手转身出去。

  她前世未曾见过裴漪珍,在长辈口中那些零零碎碎话语中,对裴漪珍最大的印象就是聪慧。

  大抵是如裴砚一般,自小被裴家老太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都不会太差吧。

  可惜裴家老太爷早早去了,如今的裴家家主裴寂单论心胸,也许不如裴家老太爷十分之一。

  林惊枝脑子里想着许多有的没的,一刻钟后,她果然在一片银杏林中看见了裴漪怜。

  “漪怜姐儿。”林惊枝远远地朝她喊了一声。

  裴漪怜骤然回头:“嫂嫂怎么来了。”

  林惊枝伸手拍了拍,语调淡淡道:“来瞧瞧你大姐姐。”

  想到裴漪珍,裴漪怜霎时红了眼眶:“大姐姐自从到汴京后,就病得愈发厉害了。”

  “她生哥儿时又伤了身子,平时往河东寄的信都只挑好的说。”

  “若不是母亲来了汴京,恐怕我们都不会知道,父亲也从未提起”

  “前日,母亲还因为我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因为你?”林惊枝一愣。

  她以为周氏消瘦成如此模样,是因为裴砚的生母,那个传言中不知生死的李氏嫡女。

  裴漪怜抿了抿唇:“母亲有意和沈家联姻,把我嫁给沈家二房的长子。”

  “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虽然林惊枝因为沈观韵对沈家印象并不好,但沈家的确不错,毕竟只要有沈太夫人在,漪怜姐嫁过去,基本是不会有多大委屈。

  难道裴寂有更好的人选,或是想将裴漪怜嫁给皇子?

  裴漪怜摇了摇头,清澈眼瞳中含着水雾:“父亲说大姐姐的身子,不知哪日就会突然不好了。”

  “沈家虽跟着先帝打过江山,掌着兵权,满门忠烈,但这些年手中兵权基本被天子架空,唯一只剩沈家在军中的威望。”

  “沈家家主除了一女外,又没有嫡子,二房长子虽是长子,可现下还不是世子。”

  “所以还不如和崔家保持着姻亲。”

  “父亲是想着哪日,等大姐姐不行了,就把我嫁到清河崔家当填房。”

  林惊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父亲真的是这么说的?”

  裴漪怜红着眼眶:“是的,母亲才因这事和父亲大吵。”

  林惊枝心底惊骇不已,她终于明白裴漪珍为什么要把裴漪怜托给她,而周氏为什么会被裴漪珍给劝住。

  因为整个裴家上下,除了裴砚之外,谁也不可能与裴寂作对,而她在外人眼里是被裴砚娇宠至极的妻子,若是她点头同意,那么裴砚那边自然好说话。

  可前一世,裴漪珍虽然体弱,但是她并没有病成这般。

  林惊枝印象中,哪怕三年后,裴漪珍都活得好好的。

  眼底各种纷乱思绪闪过,林惊枝伸手掏出绣帕,给裴漪怜擦了擦眼泪。

  “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

  “总会有法子的。”林惊枝拍了拍裴漪怜的手背。

  “莫要哭,这是在崔家宅院,你这会子哭得眼眶通红,留下话柄不好。”

  林惊枝为了安抚裴漪怜许,就避开人群沿着银杏林幽静的小道愈往深处走。

  就在她们要穿过整片银杏林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哭泣声,那声音还略有些熟悉。

  林惊枝抬眼望去,就见一身素衣,娇弱如柳絮的秦家表姑娘秦云雪,娇娇软软的扯着一个郎君的衣袖。

  而那个郎君。

  林惊枝拧眉一想,不就是前几日状元游街时,状元郎身旁不苟言笑的那位年轻榜眼么。

  裴漪怜轻轻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衣袖。

  “嫂嫂。”

  “这个郎君,就是当时秦家给表姑娘定下亲事的那户人家。”

  “当时秦表姑娘觉得祝家郎君并瞧不上她。”

  林惊枝闻言,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秦云雪见有人来,极快松了拽着祝清舟衣袖的指尖,含着恨色眼眸冷冷扫向林惊枝。

  “原来六姑娘和漪怜妹妹也在。”

  “真是巧了。”秦云雪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祝清舟赶忙扯回衣袖,朝林惊枝和裴漪怜道谢:“多谢二位姑娘。”

  他说完后,火速离去。

  秦云雪恨恨跺了一下脚,朝祝清舟追上去。

  林惊枝看着秦云雪走远了的背影:“她不是给自己嫁了个好人家么?”

  裴漪怜道:“我听院子里的丫鬟们私下闲话。”

  “她嫁的那个永昌侯嫡子,是个风流郎君。”

  “才把她娶回家没几日,就开始腻味了,房中更是丫鬟小妾无数。”

  林惊枝笑了笑,她并不会同情秦云雪。

  毕竟这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孽。

  崔家宅院极大,请的人也多,虽有丫鬟婆子跟着,林惊枝却不敢带着裴漪怜走远。

  她们沿着银杏林逛了小半时辰,就回到了人多的地方。

  周氏已经从裴漪珍的院子出来,脸上重新覆了脂粉,人虽然瞧着瘦了许多,好在面上的表情还算自然。

  林惊枝被周氏带着去给崔家太夫人行礼,行礼后又见沈家太夫人也在,她又被沈太夫人拉着说了好一会话。

  崔家儿郎多,这会子这种打着相看名义的宴会,来的贵女自然不少。

  沈太夫人就拉着林惊枝的手,基本把整个汴京的贵夫人和姑娘们都介绍了一遍,身旁又有得力的孔妈妈妈帮衬,林惊枝倒算是应付自如。

  等到夕阳余晖洒满天空时,她从崔家告辞。

  崔家门前,云慕恭候在马车旁。

  见晴山和孔妈妈扶着林惊枝出来,赶忙迎上前:“少夫人,主子已经在车中等候多时了。”

  林惊枝点了点头,提着裙摆准备上车。

  下一瞬,车厢里伸出一只冷白如玉的手,那手修长骨节分明,生得十分的好看。

  “过来。”裴砚哑声道。

  林惊枝手腕被握住,她被裴砚扯进怀中。

  同一时间门,崔家宅院门外,另外一辆玄黑的马车里。

  沈家家主沈樟珩猛地掀开马车车帘,漆深眼眸有震色闪过。

  他一向冷静的面容瞬间门泛白,后牙槽死死咬着,双眸刺红一片。

  “怎么了?”沈太夫人崔氏看着沈樟珩。

  沈樟珩压下眼眸里的震惊,朝沈太夫人摇了摇头:“许是我看错眼了。”

  “方才以为看到了观韵的母亲了。”

  沈太夫人伸手,狠狠戳了一下自己嫡子的额心:“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观韵母亲都死了多少年了。”

  “当初程春娘把观韵抱到沈家时,你还在昏迷。”

  “是个女子,又抱着她家主子生下的孩子,我自然不能把人赶出去。”

  “后来不久你醒了后,无论如何都要去查观韵母亲的下落,不相信她死了。”

  “十几年一晃过去,你不成婚我也不逼你,你想把白氏悄悄放到沈家祠堂当主母供着,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大白天你搞什么失心疯,还能见鬼不成?”

  沈太夫人最容不得儿子因为一个早就死了十多年的女子,在自己面前犯浑。

  更何况,沈樟珩这些年,来来回回都不知道查了多少次。

  却偏偏还是不信那女人,早已消香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