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三更)
作者:折枝伴酒      更新:2023-01-23 07:32      字数:4195
  从踏入这扇门起,黎栀脚步就变得无比沉重。

  她能看见他苍白的脸,比那次在视频里还要苍白,这次甚至没有其他颜色的对比,就感觉不到一丝血气。

  嘴唇的颜色也很浅很浅,如果不是胸口还在缓慢起伏着,看上去就像死了一般。

  黎栀看得出这不是一个普通病人的样子,嗓音颤抖地问:“这是怎么了?”

  “别太担心,医生说已经没事了,再休息休息就能恢复。”裴明霁安慰道,“不要命的,就是不能太过操劳和忧心,前阵子临港的事太复杂,他天天跟那些老狐狸周旋,也没休息好,回来刚下飞机毛病就犯了。”

  黎栀转过头看他:“什么病?”

  裴明霁犹豫了几秒,似乎心底也在天人交战着,最后还是叹了一声,告诉她:“癔症。”

  黎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裴明霁下楼,走进院子里去的。

  两条腿虚飘着,脑子里也持续空白,像个游魂一样,裴明霁给她拉了把椅子,她就坐下。

  来的时候夕阳还在,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这个季节天黑起来很快,从傍晚到夜晚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地方空气特别好?”裴明霁倒了杯水,递给她。

  黎栀愣愣地望着石桌上的杯子,没动。

  “这地方表面看上去就是个豪宅,其实是他斥巨资打造的人工氧吧,负氧离子的含量比那些所谓的天然风景区都要高。”裴明霁抿了口水,淡淡地说,“在这种环境下,身体和心理都会比较放松,利于他休养。”

  黎栀不懂,只知道这里树木多得很夸张,屋前后都是林子,空气也的确很清新,就像那次温婉举办婚礼的景区一样,每一口空气吸进去,都能让人感觉到身心舒畅。

  裴明霁笑了笑:“他没跟你讲过他以前的事吧?”

  黎栀摇摇头:“没。”

  “正常。”裴明霁叹了声,“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跟你讲那些事。”

  黎栀缓慢地捧起杯子,听他继续说。

  “他这个人,在谁面前都是一副强大得不得了的样子,不愿意让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裴明霁望着脚下的水面倒映出房屋的影子,唇角勾着很浅的弧度。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就是个小屁孩,还那么高冷,孤傲,谁都不爱搭理。后来他去临港上大学,住我家,有一次晚上遇上他发病,屋里黑漆漆的,他脸色白得跟鬼一样,那是他第一次连瞪都没力气瞪我,让我把他背到医院去。”

  “你知道,他爸妈关系不太好,这在当时不算什么秘密。”裴明霁接着低沉缓慢地说,像是在讲述一个久远又悠长的故事。

  “谢文骏在外面养了个小的,那会儿他的结发妻子正怀着孕,8个多月,撞见那两人在酒店厮混,气得动了胎气,所以老六早产,生下来4斤多点儿,很艰难才活下来。”

  “老天爷待他挺不公平的,也没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遭了罪,以后就对他好一些,反而是变本加厉。”裴明霁叹了一声,“我之所以跟他走得近,一开始也是因为咱俩像,都是爹不疼,娘不爱。但我比他幸运点儿,我爹的老婆可怜我,对我还不错,我爹呢,他至少把我当个儿子。”

  黎栀眼皮颤了颤:“他妈妈对他也不好吗?”

  她一直以为谢南忱的母亲虽然走得早,但对他还是很好的,因为偶尔提起母亲的时候,他眼里有温暖。

  她以为他现在千方百计地去拿回属于母亲的财产,是因为母子情深。

  裴明霁摇了摇头,笑声里夹着嘲讽:“他母亲都快疯了,怎么对他好?一个产后抑郁的女人,不掐死自己的孩子已经是万幸。”

  “但要论心狠手辣,人神共愤,还得是他那个不要脸的爹。”裴明霁沉着脸喝了一口水,把杯子重重地搁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妻子产后抑郁,他不管,继续跟小三厮混快活,这还不算,终于熬到妻子病死了,尸骨未寒,就把小三接进了门。”

  裴明霁冷笑了声:“老六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十二岁,谢承泽只比他小四岁。”

  黎栀惊恐地瞪了瞪眼睛。

  也就是说谢南忱母亲去世前四年,谢承泽就已经出生了。

  他父亲不仅婚外情,还在妻子产后抑郁的那些年又生了个儿子。

  “说是老六从小体弱多病,不堪大用,他还得有个接班人。”裴明霁嗓音凉得像此刻刺骨的寒风,“可惜啊,他的接班人就是个被宠坏的草包,谢氏马上就要砸他手上了。”

  黎栀浑身发凉和发抖,手指都合不拢,她仿佛能想象到那些年谢南忱都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候他还那么小。

  那么小的他没人疼,没人爱,还经常生病,一天天熬着,熬到母亲去世,再熬到后妈带着身体健康的弟弟进门。

  她嗓音夹着浓浓的哽咽:“那他的病是怎么回事?”

  裴明霁点了根烟,似乎又突然想到什么,把那点光亮摁在石桌侧面,慢慢地碾灭。

  “那些年治安还挺乱,都知道谢家有钱,有人绑了谢家两个儿子,问谢文骏要钱赎人。”

  黎栀记得,那会儿她大概四岁左右,是她记忆中最早的,妈妈经常被那帮坏人敲诈勒索的日子,就连报警都没用。

  “一个儿子八千万,谢文骏只赎了小的。”裴明霁指尖弹着已经熄灭的烟,嗤了声,“可能在他眼里,一个体弱多病,不堪大用的儿子,值不了八千万。”

  黎栀抬手抹了抹汹涌出来的眼泪:“那谢南忱呢?”

  “他被人卖了。”裴明霁说,“卖给离这儿三百多公里的一对农村夫妻。男的是个酒鬼,没儿子之前打老婆,有了儿子之后,打老婆也打儿子。后来,他有一次喝得烂醉,不小心把他老婆打死了,进去坐牢,老六才被警察送回谢家。”

  “那会儿他十五岁了。”裴明霁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叹了一声,“三年,被那个男的家暴了三年,还亲眼看着一个人被打死在他面前,那会儿他心理就出了问题。”

  “可谢文骏哪会管他,本来他就没打算再要这个儿子,回来也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儿,病死了他都不会管。”

  黎栀强忍着不哭,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

  仅仅这几句简短的描述,那些年月打在他身上的痕迹,此刻就像是刀子扎在她心口。

  “直到那年,老裴带着我来雾城开企业家峰会,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现在想起来,幸亏我来了。”裴明霁笑了笑,“老头们在里面开会,我带着几个老头的儿子去找乐子,在台球馆遇见的他。”

  “那会儿他自己打工赚钱,因为沉默寡言的,被人欺负。我救了他,他还跟我耍高冷,不理人。”想到这,裴明霁眼里都有了笑,“臭小子,真是从小就那么臭。”

  黎栀也忍不住弯起唇,又哭又笑。

  “我问他家在哪,他说他没家。”裴明霁玩弄着手里的残烟,“他不想用谢家的钱,住谢家的房子,所以很长时间都没回家,白天在学校上课,放学去台球馆打工,然后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大多是睡在台球馆的储藏室。”

  “那天因为我出手打架,跟台球馆那几个闹掰了,就没法回去睡储藏室。我这人心善,把他带回酒店过夜。”裴明霁笑了一声,看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黎栀疑惑地问:“怎么着?”

  “这货知道我家老头的身份,说想去他手底下干活。”裴明霁用烟头敲着桌面,语气比刚才轻松许多,“干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混口饭吃。”

  “老头问他不读书了吗,他说现在读书也没用,先养活自己,再读书。”

  “老头就问了他几个问题,回来跟我说,这小子有造世之才,浪费了可惜。”

  “后来,我老头跟他打了个赌,要他能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进临港大学,以后的路,全都给他铺顺了。”裴明霁笑着说,“那会儿老头正缺个接班人,自己儿子指望不着,身边的旁系不敢用,都是些豺狼虎豹,给点好处就想吞了他的。”

  “老头跟我说,谢南忱这孩子看上去冷,其实内心纯粹,爱憎分明,有异于常人的决心和毅力。但凡他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拼着性命也要完成。”

  “他恨谢家人,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可以心无旁骛地当老头的刀。”

  “老头也没亏待他,死的时候,把整个裴氏都作为谢礼,给了他。”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生命,到这里,黎栀才终于能喘一口气。

  她仿佛看到一个男人熬过了所有痛苦,终于站在金字塔尖上,成为俯瞰众生的国王。

  可现在她的国王躺在床上,连呼吸都那么脆弱和可怜。

  “黎栀,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够爱你?”裴明霁望着她,声软下来问,“或者你一直在纠结,他到底爱不爱你?”

  黎栀低下头,攥着手指没有出声。

  裴明霁笑了笑,像是以一个大哥的语气:“老头有钱,也讲义气,知道他患病之后,就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也停了他所有的课业和工作,逼着他休养和治病。他恢复得很快,也很不错。”

  “但这个病是会复发的。”裴明霁说,“他掌管裴氏日夜操劳的时候不在少数,但病情一直控制得很好,他父亲去世之后,是这些年第一次复发。”

  黎栀想起那天她来裴公馆还伞,被他摁进水里,像是拼了命的想掐死她那次,原来竟然是这样么……

  “那次医生说不要紧,只是偶然复发,以后大概率都不会再有。”裴明霁望着她,叹道,“后来,他遇见你,跟你结婚,虽然是带了些目的,但我知道,并不是什么人他都愿意选。”

  “他之所以选你,多半也是遵从心意。”

  “我是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变多的,那时候我觉得,你的出现或许就是天意。”裴明霁扯了扯唇,“老天终于长眼了,舍得给他一点甜头尝尝。”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病一次次复发,比以前都更严重,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像这样,要在床上躺好几天。”裴明霁目光微微发凉,却也夹着无奈,“我不想怪你,我也没资格,我知道他为了你无论把自己弄成什么样,都是他心甘情愿。”

  “他这个人骨子里就倔,一旦有什么执念,就非要把自己困死在里边。”

  “拿回谢家算一个,你算一个。”

  黎栀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抽噎。

  “其实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总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或许也活不久。要真的把什么都说清楚,跟你轰轰烈烈一场,却不能陪你到老,死了之后还让你惦记着他,舍不得去找别人。”裴明霁眼眶红了红,低下头,“但人哪有这样活的?净想着死后的事儿。”

  “所以他一直自己跟自己较劲。”裴明霁轻笑一声,嗓音里夹着水汽,“黎栀,我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就想让你早点做个选择。”

  “如果想跟他过,那就好好过,如果你依旧不相信他对你的感情,或者你介意……那也就趁早,好聚好散,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他禁不起。”

  “而且。”裴明霁看过来,目光仿佛穿透灵魂地望着她,“有些话他不说,你就感觉不到吗?”

  黎栀心口一颤,眼眶里一阵止不住的汹涌。

  “他爱不爱你,你感觉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