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4977
  积雪成峰,陇山下银装素裹,天地间骤然换了颜色。

  唐人狩猎喜在秋冬,秋冬里飞禽走兽往往膘肥体壮,野外木凋草枯,便于追寻猎物。

  狩猎的队伍换上冬袍,头戴风帽,护耳防寒,唤口气便是团团白雾。

  柴三妙身着皮毛长袍混在女眷阵列,朔风凛冽,刮红了女眷娇养的肌肤,柴三妙端坐马背,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坦谷中的动向。

  马佩玉手握暖炉,想问阿枝要不要,见她看得专注,便跟着她远望。

  狩猎的主力队伍驱马架鹰,气势汹汹奔向前方,劲风之下,男子们单手持弓,腰间的胡禄囊(箭囊)上皆挂着一只好看的豹韬(皮毛装饰)。1

  那独孤淳正跑在一支人马的最前方。

  马佩玉豁然明了,阿枝原来是在看心上人。

  “淳表哥此次狩猎,必有斩获,阿枝只需静待佳音。”

  柴三妙观察独孤淳指挥队伍变换队列,演练围捕阵形,认真严谨,跟她在雍城认识的世家子弟模样,迥然不同。

  她问:“你觉得你表哥骑射如何?”

  马佩玉老实回答:“淳表哥在雍城玩在一起的子弟,哪个勤于骑射?哪个认真?都是玩乐罢了,驱鹰猎兔,他倒没有输过。”

  可是,柴三妙将独孤淳的队伍与重崖折冲府的变阵对比,根本看不出差距。

  唯有训练日久,才能达到如此水平。

  远处谢潺和马廉还聚在一起闲聊,李都尉慢条斯理的列队清点人头,还没有预热动作。

  今晨出发,柴三妙找到他队伍里巡鹰的法滋,已经寻机将独孤淳的异样托付滋转告他们多加小心。

  李雘调转马头,远远看向柴三妙的方向,人影已然模糊,依旧一眼找到她所在。

  戒备独孤淳。

  我知道了。

  安心。

  柴三妙蹙眉,番部酋首聚在场,众目睽睽之下,马廉如何敢对谢潺下手?

  主猎队伍响起号角,谢潺一声令下,李都尉扬起手中马鞭,率领队伍,打马冲入坦谷,该来的总会来。

  女眷队列在亲随的护卫下,守在山腰的大帐前,观望。

  狩猎者伏背勒缰,驰骋原野,饲禽者臂上架鹰,骏马上卧踞细腰猎狗,鸣哨诱敌,策马布围。

  大部队以包围圈的方式,开启规模庞大的正规攻猎,很快就猎获四只公鹿以及雉兔数十只。

  首战告捷。

  正在兴头上的男人们嚷着一鼓作气,他们点燃火把,以火攻烟熏的方式想要逼出躲藏在密林间的大型猎物。2

  待猎物不断窜出,飞奔于雪坡,再用索套和网捕。

  号角声、马蹄声、射箭声、呐喊声混合一起,震撼山野。

  坡地高处的法滋吹响鹰哨,雪白的玉爪直冲云霄,鹰眼环视,巡游陇山。

  伴随着声声鹰哨,各部猎鹰纷纷高飞,细犬狂吠,只见李都尉醒目的白隼往密林深处冲去。

  彼方必有猎群!

  李都尉率先策马而去,骑从簇拥、人马喧闹,领头开展灵活应变的多点打猎,搜山爬树、人墙围猎,突杀困兽。

  女眷于远处观战,柴三妙亲眼目睹独孤淳追着李雘而去,果然是为对付他。

  表面上两支队伍逐鹿射兔,横刀箭矢寒光森森,她知道独孤淳的目的可不是野兽。

  此时,萨末鞬部也卷入其中。

  萨末鞬部意外入局,柴三妙着实没有想到。

  观战的看客看个热闹,女眷们在押注谁是最后的赢家,马佩玉说萨末鞬部让她刮目相看。

  “原来以为他们剽悍无脑,是些酒足饭饱之流,昨日局宴上还听到他们赌酒,有几个醉汉非说局宴上用的胡麻酒……”

  什么!

  “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咕哝说什么自己喝过胡麻酒,就是这个味道,却不知胡麻酒正是阿枝的独有经营,哪里能随处可见,弭秣贺的备酒恰有几分像罢了。”

  马佩玉说完见到阿枝脸色大变,“怎么了?”

  阿枝说自己受了凉,要去后面大帐里避风,喝点热酪浆,策马走远。

  高山草原上又起风雪,落在眼前,缭乱思绪。

  那晚,柴三妙在酒里做手脚,蒸煮胡麻溶于酒水中,备酒的确不能达到胡麻酒的精酿,却足以找出饮过此味的朅盘陀人,他们正是在吐火罗商队的酒肆买过胡麻酒。

  这些人,藏在萨末鞬部!

  他们追的不是谢潺,而是李雘。

  也许他们原本就计划好了,解决掉巡察使团内最大的阻碍,分而击杀,最后谢潺也跳不出掌心。

  她必须要将危险告知李雘。

  眼下,谢潺与马廉的主力队伍,往远山的方向追击猎物,后勤和女眷留在山腰高处,波斯金马被侍奉小心牵在中心。

  柴三妙眼疾手快,从腰间取下短|弩,于观望的人群中,朝着金马后臀,一击即中。

  波斯金马痛苦的嘶鸣,挣脱侍奉的缰绳,撞开挡路的人群,朝坡下狂奔。

  “快!快抓住金马!”

  柴三妙大吼,趁乱驾马追去。

  众侍奉见状,立刻翻身上马跟随。

  一路雪尘惊动女眷这边,女眷们看看热闹,又被骤降的风雪逼回大帐里取暖,只有马佩玉见到阿枝跑在最前面,匆匆打马赶去相助。

  狂追的侍从纷纷拿出套马绳,柴三妙岂能让他们如愿,一路紧追波斯金马,逼迫它往谷底密林深入。

  那是李雘消失的方向。

  ————

  密林雪深,林下潜行。

  独孤淳、李雘、萨末鞬部三支队伍搅在一起,争斗激烈,相互为敌,三方牵制,让围猎的形势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

  谁也不让谁,谁也占不到谁的好处。

  李雘的目光在另外两方之间流转,似乎都在等待最好的时机,只是猎物为何,人心各异。

  独孤淳左手在身后比划进攻的手势,萨末鞬部曲的弯刀隐隐出鞘。

  刹那间,马蹄阵阵,奔马嘶鸣。

  一道金色的光从密林窜出,腾空而起,惊散了相峙的三方。

  套马的侍从相续追来。

  萨末鞬部曲以为密谋暴露,拔刀相向,侍从受到攻击,即刻拔刀,双方陷入混战,伤亡一片。

  突来的波斯金马,坏了独孤淳的计划,给了李雘防备的时间,独孤淳命令弓箭手射杀暴起的金马。

  再对向李雘的方向,却见到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放下弓箭!独孤淳!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手上的人是谁?”

  密林高处,白雪反射日光,柴三妙押着马佩玉现身,手中的短|弩抵着马佩玉的咽喉。

  她到来的时候,正见独孤淳以两倍人马,困住李雘。

  李雘亦抬首望去,看见她纤细的手臂押着马佩玉。

  她来了,在最危机的时刻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让她待在马氏贵女的身边,却没料到马佩玉竟然成了她的人质。

  胡来!谁给了她熊心豹子胆!

  他很生气!

  慌乱中的马佩玉声音颤抖又惊讶,“阿枝,你为何要如此?”

  柴三妙朗声道:“问问你的兄长,他要干什么?刺杀关内道行军司马在先,谋害关内道巡察使在后,扶风马氏行同谋逆,其罪当诛!”

  独孤淳盯住陌生的阿枝,先是惊愕,转而目光狠绝,“你是谢潺的人。”

  他对她所有的关怀都显得那么可笑,她对他所有的回应都是早有预谋,她利用了他对她的好,她利用了自己的感情!

  他竟然愚蠢至斯,他竟然还想立功换她!

  谢潺早已布局。

  马佩玉望着眼下一片肃杀场景,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在单纯的捕猎。

  “谢潺推荐我入大明宫,不是站在扶风马氏这一边的吗?”

  为何如此?

  她用眼神问独孤淳。

  独孤淳望着至始至终不明真相的妹妹。

  “傻妹妹,近十年里,扶风马氏若不投靠长安的力量,早已被窦氏撵出故土,哪里还有岐州可居,哪里还能让你我无忧成长?氏族相争,你死我活,马氏只有成为最锋利的刀,才能让自己活下来,才有价值,谢潺为何来岐州?正是要斩断我们的活路,大明宫岂会容忍扶风马氏与长安的世家结党,你可明白?”

  “独孤淳,命你的人放下弓箭,方能保马佩玉无虑!”

  柴三妙的弩|箭箭头已刺破马佩玉颈项的皮肤,她在赌,赌独孤淳心里最后的不忍。

  独孤淳定定地看着阿枝,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马佩玉。

  “回不去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杀不杀李四官,谢潺都活不了,你们以为如今谢潺在哪里?”

  李雘冷了面色,柴三妙瞪大双眼,独孤淳狂笑,扭曲了面容,“算时辰,谢潺已被埋在雪崩的山谷之下!断了气息!”

  柴三妙大骂他混账。

  山间坦谷来到雪山脚下,逐渐收窄成峡谷,猎物已被驱逐入谷。

  马廉恭请御史中丞先行,客套礼让,谢潺毫不推却,领队追击,行至谷口,岐州亲卫擂鼓助威。

  鼓点阵阵,声齐如雷,呼啸山林。

  陡壁上轰隆作响,雪堆倾覆而下,成碎块掉落,瞬间吞噬人马,是雪崩!

  避无可避,谢潺扬鞭,极速冲入窄谷中。

  居然让他侥幸逃脱!

  马廉立刻号令队伍包围大雪封堵的谷口。

  依照牧监所绘陇山地形,窄谷的尽头乃是隆起的断崖,崖高千丈,谢潺插翅难飞,大雪封山,他们只需要守住谷口,困住他们,不出十日便成尸首。

  瓮中捉鳖,依旧死路一条。

  李雘的强弓与独孤淳对射,独孤淳举起手中角弓对准柴三妙,咬牙切齿,“放箭!”

  岐州亲随举起弓弩,目光所及,尽皆射杀。

  “趴下!”

  李雘手中箭矢极速而去,与独孤淳的强箭擦尾而过。

  强箭迎着光,直接穿透马佩玉的肩膀。

  只听一声凄厉哀嚎,马佩玉伏地,飞溅出鲜血,柴三妙皮袍上满是血迹,肩头亦被强箭洞穿,又拔出,血糊糊一片。

  李雘肝胆俱裂。

  顷刻间,密林林巅、林下雪海,嗖嗖飞羽密集射出,将独孤淳的人马重创。

  不好!有埋伏!!!

  马下扬蹄,李雘骑在骏马之上,林间透光,照亮男人冷峻的容颜,抽紧的下颚线,他挥起马鞭,于空中爆响。

  “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李雘竟然藏有伏兵,在扶风马氏联合牧监布网的陇山牧场中。

  中箭的独孤淳扭转马头,想跑。

  迎面一壮汉,手持偃月刀,挥刀将之斩落马下,“伤女冠者!罪不可赦!”

  断了一只手臂的独孤淳,于血泊中哀嚎挣扎!

  输得彻底。

  柴三妙受了伤,意识还很清醒,她第一时间检查中箭的马佩玉是否伤了要害。

  马佩玉一掌推开她,望向血泊里的兄长,痛哭。

  李雘冲上来抱起柴三妙,检查她的伤势,柴三妙还安慰他,“我没事,只是箭头扎进去一点点。”

  “闭嘴。”

  李雘很想收拾眼前的小孩儿,不知天高地厚!抱着便要走,柴三妙喊住他,“马佩玉一无所知,也是牺牲品,世家女儿身不由己,留她一条性命!”

  她非要他许诺,李雘拿她没有办法,她的伤口需要处理,“依你。”

  马佩玉闻后,坐在地上笑出眼泪,“我乃堂堂马氏贵女,需要你来可怜我?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好心收留的贱民!”

  李雘有动怒的趋势,柴三妙拍拍他,示意将她放下来。

  她蹲在马佩玉身前,告诉她真相,做个了结。

  “在我成为阿枝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当朝秘书监柴灿是我父亲,于阗王女是我母亲,玄都观李太真是我恩师,你说我是谁?”

  “你是……你是!??”

  马佩玉当然知道她说的谁。

  柴三妙平和道:“没错,你知道的那个人,平阳柴氏贵女柴鈊,岐州仙游观监斋柴三妙,正是你眼前的我。”

  马佩玉连遭刺激,“可笑之极!如你所言,那雍城中仙游观的三妙女冠又是何人?”

  “问的好!”柴三妙拍拍手上的雪,脚下趔趄,李雘探手扶她起身,站好,“我能成为你眼前的阿枝,就是想搞清楚雍城仙游观中的女冠,到底是谁?”

  藏身密林的暗卫队伍留下来处理现场,掩护李雘一行下山离去。

  李雘将柴三妙搂在大氅中,共乘一骑,她已然精疲力尽,可是李雘没有打算放过她,他就是要弄明白,“你为何前来,为何不去救谢潺?”

  “因为我要来告诉你,朅盘陀人藏在萨末鞬部曲中,他们的直接目标并不是谢潺。”

  柴三妙讲的义正言辞,让人挑不出毛病。

  “小骗子,从雍城追到陇山牧场,说什么为了唐皇而来!”

  李雘俯视她肩上简单处理过的伤口,心疼,“此刻,你还敢说你的心里没有李雘?没有我?”

  她为了他来到陇山,是因为他有危险,她为了他来到密林,是因为他是她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

  “嗯,有。”

  人间匆匆,为你而来。

  柴三妙终于得以好眠,在李雘细心呵护的怀抱中。

  大雪纷扬,雪过无痕。

  遮掩骇人的杀戮,洁净淋漓的血腥,抹去丑陋的恶灵。

  密林如初,一片寂静。

  唯有白隼翱翔于天际,法滋吹响鹰哨,探路在前方。

  长风万里,鹰眼疾,猎客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