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4094
  在柴三妙走之前的最后一天,夯土小院有贵客到访,阿鸳将阿枝请到门口,豪华奚车停在门前,马佩玉探出脑袋,招手让阿枝跟她走。

  她将阿枝请去古楼子食苑,说今日前来特意为阿枝送行。

  雅席里,马佩玉跟阿枝聊着晋州,然后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柴三妙可以随口说句两三月后,到那时,就算没有兑现又如何。

  可是,当她与马佩玉的目光对视,她撒不了这个谎,她从马佩玉的眼中看出关心,看出真切,看出扶风马氏的贵女真心实意的把自己当做知己,不在乎阿枝身份低微,也不在乎她俩阶层悬殊。

  这是柴三妙在长安城内不曾经历的感受。

  她从来没有这种困扰,当别人知道她是平阳柴氏的女儿,就从没缺过朋友。

  马佩玉把阿枝当好友,而阿枝一直都在骗她,最后一次,柴三妙不想再骗。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

  “你要走了,一去不回。”

  马佩玉读懂了,她甚至以替阿枝布菜,来掩饰情绪。

  柴三妙觉得马佩玉今日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马佩玉低着头,分切圆盘里的古楼子,她说:“我自小与淳表哥一同长大,历来觉得他万事不过心,稀里糊涂的,可是自从遇到你,就变了,他老是从我的口中打探你的喜好,小心翼翼地处处帮衬你,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阿枝,你难道看不出淳表哥的心意?”

  “看的出,又如何?去独孤家做小?我不愿意。”

  柴三妙看着马佩玉将古楼子切的歪歪扭扭,直接接过她手上的匕首。

  “人生在世,已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人不能选择出身,却能选择如何活在人世间。”

  皇城帝都,九重宫阙,天子却寻不出一处安睡之所。

  边州市井,烟火缭绕,玛夏和多恰打造出一片安稳的小天地。

  “富有富的艰难,贫有贫的自在。”

  这一刻,柴三妙似乎都忘了自己身在玄门,“阿枝不求富贵,不求显达,惟愿一心人,携手度余生。”

  阿枝的表态镇住马佩玉,她捂着胸口,在消化一个平民女子对于婚姻、对于感情的执拗。

  她让侍从取酒来饮,数盏下肚,一壶见底,绯红的脸上,很快生了醉意。

  柴三妙本以为马佩玉只是来做独孤淳的说客,眼下却不太对,她过去阻止马佩玉凶狠的灌酒。

  酒盏掉落席面。

  马佩玉忽然抱住阿枝,“春猎之后,我要去长安了,以扶风马氏贵女的身份。”

  笑里有泪。

  柴三妙愣住神,长安,“你要入宫?”

  马佩玉点头,还是哭出声,“叔父告诉我,这是最好的安排,大明宫是多少世家贵女的梦,窦氏倒台,留出的位子便是我的,不止叔父,长安的人也会帮我,帮我获得天子宠爱,一旦诞下皇嗣,便是扶风马氏的荣耀。”

  柴三妙听得汗毛倒立,眼前活生生的人,成了男人们手中政治的祭品,送上帝国最高的祭坛,这是一条不归的路。

  眼泪滴落在柴三妙肩头,马佩玉说她害怕,“怕落得窦宣仪一般的下场。”

  “……窦宣仪……怎么了?”

  “废为庶人,流放边州,终生与子……不得相见。”

  含光殿前,策马飞驰、娇艳如花的美人,落寞离场。

  柴三妙内里凉透,仿佛回到那日的击鞠场上,回望主殿中高高在上的唐皇,冷漠疏离,根本没有心肠。

  柴三妙安抚一阵,马佩玉哭着睡着,马氏亲随将之送回。

  夯土院落中,阿鸳陪着柴三妙收拾包袱,岐州一切荒缪离奇的经历,明天就将终止,她们将重回正轨。

  是啊,回到长安,做回平阳柴氏的女儿,做回玄都观的女冠,不食人间烟火,远离红尘。

  她真的可以吗?

  扪心自问。

  河畔游宴上重逢李雘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上元节的灯会巷陌里,你在想什么?

  承认吧,你想过。

  可是,那个男人并不是都尉李四官,他是李雘,大唐之主。

  是你绝不该在生命里招惹的角色。

  柴三妙将小狐狸灯笼扯掉皮,拆了骨,将竹篾扔进废柴。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戛然而止,重归平和。

  ————

  金轮跃出地平线,暮鼓声声,北门大开。

  猎猎旌旗下,岐州僚佐、关内道巡察使团、重崖折冲府以及各部族酋首和亲兵,春猎的队伍集结。

  岐州刺史一声令下,队伍浩浩荡荡往陇山牧场行去。

  在围观的民众中,李雘发现暗藏的身影,对方示意进展顺利:女冠在同时会于南边的城门出城。

  李雘骑在高大的突厥良驹上,回望,身后的城池越来越小,只剩下逆光的剪影。

  无论是岐州,还是扶风马氏,都必须拿下。

  玛夏抱着还未睡醒的塔塔,与多恰站在一起,吐火罗商队众人与阿枝和阿鸳告别。

  蒙蒙亮的清晨,两人头戴长纱幂篱,罩住全身,徒步前往巴扎车行。

  骆驼和马匹混杂,泥土与粪便,混合的味道刺激难闻,挽着袖子的车夫抱起一捆干草料,撒在食槽里,畜禽发出嘶鸣。

  长途远行的人聚集在这里,等待出发。

  饮子铺的小厮,一副车夫模样,躺在角落,假寐。

  他们计划在出城的高峰,跟着大队伍一道离开。

  柴三妙拉着阿鸳也找了个偏角休息,是个堆放草料的回廊。

  坐在捆扎成团的草料上,柴三妙靠着阿鸳闭目养神。

  角落里的静谧被男人的低语打破,是阿鸳听不懂的胡语。

  低沉的蕃语像催眠的吟诵,困意袭来,半梦半醒间,对方的对话隐约传到柴三妙耳朵里。

  “……你们来了多少人?”

  “50个勇士……”

  “……以你们的异域相貌,混入部族的队伍,真假难辨……这是部曲的名牌。”

  一大袋子竹牌摩擦的声响。

  “你家主人答应我部的事情可能做到?”

  “当然,我家主人对安西都护府的动向了若指掌。”

  柴三妙豁然睁开眼睛,阿鸳察觉出她的异样。

  “地点?”

  “陇山牧场。”

  “谁的命?”

  “关内道巡察使,谢潺。”

  阿鸳想问她怎么了?柴三妙捂住阿鸳的嘴,示意她千万别出声,她俩此刻身陷险境。

  脚步声远去,柴三妙惊出一身汗,她分辨出方才对话的蕃语,是跟疏勒语发音极像的朅(hé)盘陀语。

  她认出这个声音,也认出了接受任务的一方,那是胡麻酒坛前闹事的朅盘陀汉子。

  暗处的人要谢潺的命,而李雘他们不知道朅盘陀人将潜伏在部族部曲里。

  车行开了门,旅客纷纷登车,停满院坝的骆驼奚车、马车吆喝着启程。

  到了离开的时候。

  柴三妙命令阿鸳跟着小厮走,事不宜迟,“一定要将消息传出去。”

  阿鸳问:“你呢?”

  柴三妙放下幂篱的长纱,说她不能走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头戴幂篱的女子登上骆驼奚车,车夫挥鞭,骆驼奚车汇入车流,与远途的车队一起,从南门离开。

  柴三妙提着裙摆在坊街间奔跑,终于看见前方护送的队伍,她冲过去,被侍卫拦下。

  这是最后出发的,女眷的春猎队伍。

  喧闹中,马佩玉的侍女认出她,柴三妙说她有要事求见,遂即被带到马佩玉车前。

  “阿枝?怎么是你?你没走?”马佩玉惊奇道。

  柴三妙撩开幂篱,露出面容,“我后悔了,请你带我去见独孤淳,我有话要对他讲。”

  马佩玉不顾侍女反对,立刻让柴三妙登车。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忙,她帮定了。

  ————

  马佩玉原本想让阿枝改头换面,藏在自己的侍女中蒙混过去。

  柴三妙觉得不妥,她说自己已经被多人看见,与其躲躲藏藏跟着她,被旁人告密,不如大大方方面见马刺史。

  “如何见得?”马佩玉知道阿枝一定有妙计。

  马佩玉私带阿枝的事情没两日就传到马廉耳朵里,马廉正要数落,马佩玉自己领着阿枝求见,入了大帐,坦诚是自己硬扭了译语人来。

  马廉问:“胡闹!带她作甚?”

  马佩玉昂头,“阿枝在长安待过,我请她多聊些长安风俗,待侄女去了长安,也不至于被人说道乡野粗人,没见过世面。”

  这理由足以让马廉责问作罢,随了她的心意,“你要带便带着吧,只当陪你解个闷。”

  阿枝顺理成章地跟在马佩玉身边出入营地,现身局席。

  无数双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她能捕捉到其中最炙热的那一个,他在问:为什么没走?为什么现身此地?为什么已经脱险,却去而复返?

  独孤淳终于在营地里堵住他朝思暮想的人。

  马佩玉捂着嘴笑,直嚷着让表哥好好感谢她,主动退避开,让他们自己聊。

  独孤淳傻傻地站在柴三妙面前,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来春猎?”

  柴三妙瞄见并没走远的马佩玉,“因为我有话要问你。”

  “你问。”

  “那日在译馆,你为何说要来晋州寻我?”

  独孤淳忍不住双手握住阿枝的肩膀,认真又紧张,他不想再错过,“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你留在我的身边,你可明白?阿枝。”

  马佩玉笑着回头,开心出声,成功!

  柴三妙也跟着笑了,她说:“我明白。”

  明白独孤淳又成了她浑然天成的掩护。

  远处帐篷后,与重崖折冲府武将赛马归来的李都尉,在腿侧轻拍马鞭。

  武将们玩笑说:“没想到峰回路转,一路见证了独孤参军的坎坷情路,现在觉得有些甜,是怎么回事?”

  柴三妙脸上的笑容那样刺眼。

  她说她明白独孤淳的喜欢,她说她明白独孤淳想将她留在身边。

  那日在驿馆,独孤淳愤然离去,原来是在挽留。

  她到底为何在此地?难道,真是反悔了?

  独孤淳何时重要到让她连长安都可以舍弃?

  男未婚,女未嫁,崔湃的话一直在李雘的脑海里,盘桓不去。

  ————

  在五丈原的平谷上等候数日的吕元赤,终于等来暗桩驾驶的骆驼奚车。

  他领着亲随迎上前,奚车上步下一幂篱女子。

  吕元赤也知道女冠遇袭,数月未见,见她安然无恙,有些激动。

  未料,女冠撩开幂篱,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她是何人?三妙女冠在何处?”吕元赤震怒,质问跪地的暗桩。

  “他也是奉命行事,与他无关。”

  “奉谁人命令?”

  “仙游观监斋柴三妙。”

  阿鸳对吕元赤慎重行礼,将柴三妙的话一字一句带到,“师傅,你见到阿鸳的时候,我已前往陇山牧场,有人买凶朅盘陀人,欲取谢潺性命,危及圣人安危,速来救场。”

  吕元赤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