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4005
  夯土小院的门楣上挂着辟邪的桃符,旁边挂着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节日的喜庆氛围浓浓。

  趁夜而来的男人,眉眼染笑的少女,静静对视,见她傻站着,李雘提醒,“不让我进门?”

  柴三妙侧身让男人通过,跟在他身边。

  院子里各人都在为过节忙碌,阿鸳陪着塔塔在玩打竹簇,李雘跟众人打了招呼。

  柴三妙发问,“今日马刺史不是在府邸设宴款待僚佐吗?”

  李雘拉下兜帽,边走边解大氅的扣结,“没错。”

  “那,你怎么来了?”

  柴三妙好奇他找了个什么理由从局宴上脱身。

  手上解扣的动作流畅,李雘歪着脑袋对她道:“我给他们说我喝醉了,要睡觉,你信不信?”

  她怎么不信,“以李都尉放荡不羁的个性,的确说得出口。”

  李雘干笑两声,将他离开的过程简化,那些不重要的细节不必让她晓得。

  他说:“反正马廉想请的是关内道巡察使,他想邀约的狩猎,谢潺也答应了,李都尉在与不在并不重要,应酬的场合,也就是走个过场就好。”

  柴三妙自然地踮起脚尖,伸出手,将大氅从他肩上揭下,遇上李雘自己也在伸手,两人的手便碰到一起。

  像是被刺了一下,柴三妙立刻道,“大氅,我替李都尉拿好。”

  她将其抱在怀中,瞬间一股酒味冲鼻,混合着浓烈的香气,独有的,女子的脂粉香。

  “……”

  局宴那种场合是什么画面,她闭着眼也能想象到,少不了男子寻欢作乐。

  曾经僚佐之间闲谈李都尉花天酒地的过往,此刻统统涌入柴三妙的脑子,既然乐在其中,又何必走?

  李雘见她抱着大氅不说话,察觉风头不对,自己抬起衣袖闻了闻,那些胡姬扑在他身上,防不胜防,果然还是该换身袍子再来。

  李雘咳嗽两声,“局宴饮酒,污渍染到外袍上,商队可有袍衫可以替换的?”

  柴三妙抬头瞄他,像是审视,李雘就大大方方任其打量。

  不远处的玛夏从他俩打院门走来就一直瞧,开始好好的,忽然就不语了。

  她靠近他们,关心怎么了?

  柴三妙将李雘的诉求重复一遍,玛夏笑说:“李都尉身形高大,骨架像个萨珊波斯的男子,商队里的波斯外袍多得是,李都尉不嫌弃才好。”

  又扬声将院子里的多恰唤过来。

  李雘对玛夏行个插手礼,跟着多恰去了内屋换衣服,不一会儿,多恰又出来叫上玛夏和阿枝进屋,原来李雘换了波斯袍,头上还是唐人的单髻。

  李雘坐在铜镜前,从镜子里看柴三妙,“可会梳波斯的发辫?”

  柴三妙想说玛夏梳得一手好头,却被玛夏推出去,“波斯发辫对我们阿枝来讲,不在话下。”

  唉?

  柴三妙回头,玛夏将多恰一把拉走,对她说,“帮李都尉收拾好了再出来。”

  夯土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一个端坐着,一个干站着。

  李雘将烛台挪位置,放在铜镜前,抬手拔下乌骨簪,黑发披散,是柴三妙不曾见过的模样,他让她过去。

  柴三妙心一横,既然他都不怕她手艺差,自己还不好意思作甚。

  她几步走到李雘身后,让李雘打开木漆双层妆奁(lián),从一堆女子的梳妆工具里,将梳篦递给她。

  “这是你的?”李雘问。

  柴三妙点头。

  认真梳头的她没有瞧见男人小满意的表情,没梳几下,李雘再也笑不出来,他捂住鬓角,喊停。

  小孩儿下手不知道轻重,扯得他头皮疼。

  “……”

  他这表情逗笑了柴三妙,她拿起梳篦晃了晃,她可没说她技术高明。

  “李都尉,还要我伺候梳理吗?”

  怪他自己忘了,一个平阳柴氏的贵女,无论在府邸,还是玄都观中都有小侍奉伺候,的确不能指望她有什么好手艺。

  熠熠烛光,铜镜里两人都在笑,好似靠在一起。

  曾几何时,英姿少年也曾幻想过未来为自己梳头的女子,芳龄几许,家住何处,此刻又身在何方?

  他们又将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相遇相知相恋。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运相伴,遇到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他遇到了无数的女人,却没能等到想等的人,慢慢地,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也许至始至终都没有他梦里的女子。

  如今,她跟他站在一起,那么稚嫩,还是个孩子,他已不在年轻,不再是意气少年的模样。

  时光手上握着斧,在每个人身上凿刻出岁月的痕迹,经年累月,一道比一道来得深。

  李雘呢喃一句:“轻一些……”

  轻一些,慢一点,再等等,再给他多些时间,也许他快要找到她了。

  “我尽力我尽力,李都尉是知道的,我的手艺岂能跟冯少监相提并论……”

  柴三妙偷瞄见男人的无奈,她憋着笑。

  想他在大明宫,能伺候他的人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如今只能落到将就的地步,实在滑稽。

  按照印象里波斯男子的模样,柴三妙在他鬓角两侧辫发,在脑后用皮绳扎成一束。

  “紧吗?”

  “还好。”

  柴三妙道好了,李雘起身,左右照照镜子。

  团狮纹的交领右衽翻领袍,配上宽皮革带,突显了宽肩窄腰的好身段,他插着腰转一圈,不好指出来柴三妙梳个辫子都看起来歪歪扭扭。

  柴三妙反而主动夸他像个波谜罗川的阿郎,“只怕是冯少监站在身前,都不敢认了。”

  她比他还满意,李雘只好笑笑作罢。

  一番打理后,两人来到院子。

  玛夏带领大家准备豆粥糕糜用以民间祭祀,李雘跟在柴三妙身后,一道参与。

  玛夏让商队里年轻的小伙子按照民俗,端着豆粥登上屋顶,在上边边吃边念咒:“登高糜,夹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1

  驱鼠去疫,使得桑蚕养殖不受损害,丝路商队才能生意红火。

  待祭祀完毕,供品便可取来分食。

  柴三妙想到李雘在局宴上饮酒,定然没有吃好,跑去为他取来一碟丝笼和一盘食糕2。又招呼李雘到院中一角坐下,将盘碟推到他面前,“尝尝,我的手艺。”

  塔塔也被食糕吸引,闹着也要吃。

  李雘招手让阿鸳将塔塔抱过来,喂了她一块,玛夏赶紧过来将塔塔和阿鸳叫走,说她来陪着她们玩打竹簇。

  李雘在柴三妙的注视下,吃了丝笼,尝了食糕,回味品鉴,“味道很地道,不错。”

  柴三妙说:“年幼时爱吃丝笼和食糕,母亲便托人从洛阳寻来一位师傅,学着做,等我及笄之后,母亲就将做法教给我,没想到第一次独立完成,却是在岐州,却是在无法团聚的上元节里,没有人吃到。”

  说到后面,音量越来越小声。

  她想家了,很想。

  一个人成熟与否,即是在面对既成事实时,能否心平气和地接受,并在最短的时间分析应对之法。

  柴三妙知道多说无益。

  “既然如此牵挂家人,当初为何要走?”李雘问地认真。

  为何毅然决然的离开长安?为何要自请至仙游观履职?

  她抬头看向他,答得坦然,“因为,不想成为他人的盘中棋,手上刃。”

  为何要走?

  因为不想卷入大明宫的明争暗斗,因为不想卷入长安城的腥风血雨,因为想自己与家人都平安康健地活着。

  他明白,他都明白,她的困扰和取舍,这些路,他都走过。

  他还记得那夜的曲江池,她与家人欢声笑语,快乐无忧。

  柴家的女儿自入玄门,躲开京兆韦氏的拉拢,小心翼翼地在玄门修行,已是主动避开了核心争斗,又有谁在逼她,将她逼得不得不远走高飞?

  “你做的糕点,我吃了,岐州的上元节,我陪你过。”

  李雘拿起最后一块丝笼,掰开,分她一半。

  柴三妙几分恍惚,她没有告诉他,那些年母亲说的是,鈊儿学会了做丝笼,以后成家,便能在上元节里年年做给夫君吃。

  可是,世事难料。

  平阳柴氏的小女儿没料到自己会自请入玄门,了断红尘,更没料到自己第一次在上元节做的丝笼,吃下它的人是唐皇。

  总之,那个只存在于尉迟氏口中的女儿的夫君,无论如何都是对不住了。

  柴三妙在心里默默祝愿对方能有段好姻缘,伉俪情深,白头偕老。

  多恰招呼大家将不久前悬挂于井中的屠苏酒配料拉上来。

  李雘自己挽起袖口去帮忙,将数袋配料交给柴三妙,柴三妙将草药配料加入老酒中煎煮,大火转小火,又转大火,数次沸腾后,倒入陶罐中自然冷却。

  吐火罗商队的人在院中朝东列队,从少至长,次第饮之。

  以表示对年小者加岁的祝贺,与对年长者留住时光而增寿的祈愿。

  柴三妙为李雘斟满一盏酒,李雘却递给她,自己又斟满另一盏,与她对饮,他说饮起自酿的美酒,格外舒心爽口。

  待分完罐中屠苏酒,柴三妙将罐底的药滓重新投入井中,对众人道:“长安有俗语,一人饮一家无疫,一家饮一里无疫,岁饮此水,一世无病。”

  上元放夜,无宵禁。

  雍城内灯火通明,彻夜喧嚣,巴扎里做了灯会,正是人声鼎沸时。

  良辰已至,高张灯火,里坊遍开,汉家祀太一,今人张灯是遗其事,雍城灯会虽比不上长安城,也有一番自己的热闹。

  玛夏嘱咐众人上街观灯多穿戴些保暖。

  柴三妙让李雘等等,转身进了屋内,将他的大氅抱出来给他,李雘接过,展臂抖开,反手将大氅披在她的肩头。

  大氅太大太长,将她整个人严实包裹住。

  李雘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去追赶先行离去的大家。

  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雍城的夜空,放眼望去,八街九陌,人潮涌动,一片火树银花。

  柴三妙摸着这身大氅,触感格外熟悉。

  她披过,不是第一次。

  记忆告诉她,太清宫的旧书阁里,她阅读《异域见闻录》伏案而眠时,包裹她的也是它。

  那次偏僻的、偶然的相遇。

  她看见自己朗读着粟特文写的文字,而紧闭的二层阁楼上,一个小憩的男子靠着凭几,默默听完,从头到尾。

  原来自己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一定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柴三妙望着李雘的背影,她还记得,《异域见闻录》上翻开第一页写着《阿维斯陀》,神的赞歌。

  注释:

  1《荆楚岁时记》中记载,在南北朝时期,每逢上元节,各家以豆粥糕糜祭之。

  2《集韵》:丝笼,饼属。洛阳岁正月十五日,食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