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4333
  对于这只翅膀上有贯穿伤的珍禽,柴三妙一刻不敢怠慢,马佩玉很热心,将白隼养在州府的译馆里,托了表兄独孤淳,命人寻来雍城里最有名的凉州医师为其疗伤。

  侍人为凉州医师引荐是刺史家的贵女。

  马佩玉对凉州医师颇为客气,几句赞美恭维久仰大名后,又命人上了茶汤,凉州医师饮下热茶,方才气顺,想来也是贵女喜爱珍禽,病急乱投医,才找到了自己。

  他放下药箱,围着鹰隼观察半刻,木架上鹰隼体态健壮,爪勾有力,他开了几幅药方交给侍从,吩咐说:“皮肉之伤,未伤本元,将药沫外敷创伤处,先行止血。”

  自医师看过鹰隼,柴三妙放心些许,可不能死,她还有大用处。

  马佩玉又命专人照看,她的表兄独孤淳常常来邀功。

  为款待关内道巡察使团,岐州重崖折冲府都尉和佐将,在市场的食肆里订了筵席,炙烤渭河的冷水鱼。

  武将们正聊天,谢潺和李四官办完公务,到了包席,问他们:“在聊什么?”

  折冲府都尉正在亲自给烤鱼抹香料,边说边笑他近日听来的传闻。

  “马佩玉和她那个阿枝先生,居然请了凉州医师去疗伤,据说匆匆赶来的凉州医师眼见是一只鹰隼,气不打一处来,好歹他在陇右数州也算颇有名气,病患众多,心高气傲,如今却被请来救治一只猛禽,若不是身处州府,凉州医师必然拂袖离去。”

  “这也信?”

  “深信不疑!”

  凉州医师傲气老头,都有耳闻,想到这场面,众人也觉得好笑,谢潺问:“谁给她们出的主意?”

  折冲都尉顺了顺气息,“还能有谁?”

  听她口气,武将觉得不意外了,一定是独孤家那位献的宝。

  “马佩玉那个稀里糊涂又爱逞能的淳表哥。”

  淳、蠢不分,听上去像是折冲都尉的陇右口音。

  李四官吃着都尉特意为自己烤的一碟鱼肉,“不错。”

  ?

  谢潺问他什么不错?

  李四官答一句,“外酥里嫩,烤鱼不错。”

  夹起一块鱼腹肉,喂进嘴里,他又道,“技艺纯熟的老厨子才能掌握火候,恰到好处,新手不懂装懂,最后只会外焦内糊。”

  谢潺也夹起一块鱼脸肉,“李都尉,你说老厨子烤鱼的绝技是什么?”

  “当然是熟悉食材,小火,慢炙。”

  李四官笑得开怀。

  得到认同,折冲都尉赶紧表示自己还有更多佳肴推荐,日后还邀请他们。

  武将里有人纳闷,明明在谈论独孤淳献宝两女子,怎么就说到老厨子烤鱼上去了?

  ————

  独孤淳不知道从巴扎哪里打听出来,鹰隼本不食蚬鸭,马佩玉和阿枝的喂养方式不对,“现下出了问题,当然该找那医师说道说道。”

  柴三妙也很生气,独孤淳表示凉州医师不懂装懂,毫无医者之心,仅为钱财,往后还要害人。

  “要让凉州医师长个教训,再不敢胡来。”

  岐州城的里坊不比得长安,相隔不远。

  独孤淳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医馆所在的里坊。

  看门的坊吏连忙将此事禀报给坊正,凉州医师在本坊也算一号人物,多有世家大族寻他问病医治,今日这群子弟带着亲随冲去,眼看不是善茬。

  坊正领着人刚到附近,对方的随从把守住大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医馆内起了争执,独孤淳兄弟嚷着:“因食鸭肉,才导致白隼萎靡不振。”

  凉州医师一把年纪,被徒弟搀扶着辩解,“禽畜与人不同,能保证充足的肉食即可,何来欺骗之说。”

  独孤淳哪里要听这些,直说他毫无本事,尽想着用珍稀药材骗钱。

  争论之间,竟然动手砸了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引得凉州医师一阵哀泣。

  柴三妙此刻也觉得独孤淳的戏做的有点过了。

  对于跋扈的独孤淳,马佩玉习以为常,她闲闲的站在一边,余光瞄见闪退的人影。

  坊正一眼认出人群中的岐州刺史的侄女,哪里还敢冒然出头,赶紧跑去通知县尉前来,生怕出大乱子。

  医馆徒儿悲愤问道:“你们到底要如何?”

  独孤淳做了决定,“将治疗的鹰隼的所有费用统统退还,停业月余,好生整顿。”

  凉州医师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徒儿只觉这些纨绔子弟欺人太甚,正要据理力争,大门处便传来打闹声。

  独孤家的两个亲随,被人连人带刀丢入院内,半脸红肿。

  独孤淳怒道:“敢打我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两列皂袍官兵冲入医馆,将院子整个包围,与独孤家的亲随,执刀对峙。

  青袍男子跨步入内,正是岐州城县尉。

  柴三妙一见官袍青色,预估着从九品的县尉来也无用。

  县尉上前行插手礼,“敢问独孤参军为何事恼怒?”

  独孤淳道:“岂敢惊动县尉,我不过是整治庸医罢了。”

  医馆的徒儿跪地一片,大喊冤枉。

  独孤淳很不耐烦,“这庸医对马刺史家的白隼救治不当,出了问题,可是县尉来管?”

  言下之意,问你敢与不敢。

  柴三妙对独孤淳很失望,临到头来,居然推了刺史的名号出来威压,此间人品倒是希望马佩玉能看得透彻些。

  众人皆等着静默的县尉说卑职不敢,就此作罢。

  谁料,回答的却是另一道男声,“白隼什么时候成了马刺史家的?竟没人通知我。”

  声音惊得众人汗毛倒立,抬首望去,来人单手握着马鞭,缓步踱入,绯袍银鱼袋,脚蹬六合靴,格外扎眼,正是白隼的主人——李四官。

  简直了,柴三妙觉得这个男人每次出现,都是惊吓。

  李都尉身后跟着关内道巡察使,他俩怎会到这里来?

  独孤淳行礼,县尉退到一边,谢潺笑了一声,“贵女们也在,到得真齐,今日可是赶上了热闹。”

  李四官扫视一圈,庭院里的药材狼藉一片。

  晾晒用的簸箕已被打砸过,给矛隼疗伤的凉州医师和徒儿们跪在地上,惊魂未定,满院子的世家亲随,柴三妙和马佩玉站在独孤淳身后。

  能言的独孤淳将前因后果摆出来,气得凉州医师面红耳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能食,鸭肉?

  好似听到一则奇闻异事,李四官听笑了,手中的马鞭轻敲在袍侧。

  “鹰隼生来便是天空之主,翱翔万里,越雪山过戈壁,乃是猛禽,狂风暴雪中与陆兽争食,时刻都在为生存而战斗,别说是鸭肉,就算是死尸腐肉都是它活下去的希望。”

  在场众人默了声音,哪里敢反驳。

  他让县尉过去将凉州医师扶起来,“如今到了贵女手中,矛隼竟然成了不能食鸭肉的细鸟,闻所未闻。”

  点明鹰隼驯养之责绝不在凉州医师身上,糟糕,柴三妙在李四官口中无中生有,反倒成了罪魁祸首,话锋不对。

  独孤淳蹙眉看向李四官,眼神相触,电光火石。

  不服?

  纨绔子弟总要被狠狠毒打一次,才晓得什么叫痛定思痛。

  李四官将马鞭抵在独孤淳的右肩,生生高出对方半个头,陡增几分威仪,“肆意妄为,砸人医馆,独孤参军不清楚寻衅滋事按唐律该当何罪吗?”

  按唐律,当鞭笞四十。

  被李四官揪住把柄,无人呛声,也不敢看他,独孤参军见状,立刻单膝跪地表示愿意道歉,并赔偿今日医馆所有损失。

  生怕这个李都尉深究,闹到县衙去丢人现眼。

  凉州医师明白日后还要在岐州经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结局,无奈只能接受独孤淳的提议。

  可是,李四官没有放话,事情便没有了结。

  独孤淳单膝跪在地上,李四官却没理睬,转身走到院落里被打翻在地的簸箕旁边,弯腰捡起一片晒干的大黄,站直,拿到鼻子边嗅了嗅。

  “告诉他们,打翻的中药材是何物。”

  医馆中年轻的徒儿看了一眼师傅,小声回答,“是晾晒的大黄。”

  柴三妙不知道李四官此举何意?

  大黄也算不上名贵药材,独孤淳兄弟自然也没有放在眼里。

  柴三妙的质疑被李四官捕获到,他将大黄对着太阳照了照,“大黄,味苦而微涩,攻积滞、清湿毒,多出陇右与吐蕃交界地界,行军有大用。”

  众人没能理解他的意图,李四官挑眉,回转身来,走到独孤淳身前三步,直接坐在了院中地面上,与跪着的人平视。

  他单手拿着药材,在独孤淳面前摇了摇,“大黄不如南山雪莲,吐蕃虫草,也需要陇右的药工爬上山峰雪线,初春发芽前采挖,在经医馆除去细根,刮去外皮,切瓣成段,绳穿成串,晾晒干燥,终可入药,你们瞧不上,却是多少人的救命良药。”

  庭院悄无声响,李四官起身,将大黄亲自交到凉州医师手中。

  “大唐西境聚集了多少南来北往的客,有人过路,有人选择留下来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朝廷命官,恣意妄为,毁得是西境百姓安居乐业的信心,和对大唐的期待。”

  医馆众人眼中有了泪意,在场的军士对这位李都尉有了不同的看法,而呆呆站立的参与者被说得汗颜。

  李四官的声音低沉而不容反驳,“捡起来。”

  独孤淳愣住,亲随们立刻上前,将满地的中药材一个一个拍掉尘土,捡回簸箕里。

  完了,李四官给独孤淳扣了这么大顶帽子,柴三妙晓得今日不好糊弄,这个李都尉凶起来还真有官威,架势还挺唬人的。

  县尉也摸不清这位红袍大员的意图。

  说起来今日也是凑巧,坊正来禀的时候,两位上峰正在衙内查询存档的过所,都是经年累月商队通关的备份记录,只听得坊正提及独孤淳齐刷刷围了凉州医馆,怕是要出大事。

  两位上峰便拍板随他一道前往,实话告诉他,“你一个人处理不了。”

  来了才知道,他的确处理不了。

  谢潺瞧着李四官敲着马鞭,故意僵局,是要让参与滋事的子弟们长记心。

  柴三妙感觉出李四官认定她才是始作俑者,独孤淳只是替她出头的替罪羊。

  马佩玉也察觉出其间微妙,“怎么办?”

  话音刚落,柴三妙一声惊呼,就接住了马佩玉昏倒的身体,自己也被惯性带着跌坐在地上。

  贵女有恙!

  柴三妙将马佩玉抱在怀中,泪声俱下,“贵女”。

  周遭众人慌作一团,独孤淳两步过去将马佩玉从柴三妙怀中捞出来,打横抱起,急急步向内厅。

  柴三妙知道今天医馆的事情结了。

  谢潺心道马佩玉这时间也是卡得妙。

  独孤淳被留在医馆收拾残局,马佩玉和柴三妙在李四官和谢潺的护送下折返。

  到了州府门前列戟的仪仗处,柴三妙走在最后,李四官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揶揄她,“见你挤出几滴眼泪,我差点信了。”

  “……”

  柴三妙提起裙摆,快步冲进州府。

  谢潺好笑,“你就不怕小孩儿报复你,毒死你的矛隼?”

  李四官挑眉,“她不会。”

  两人自州府离去,骑行在坊间大道,谢潺又想到什么。

  “四郎此次前来岐州准备待多久?”

  李四官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着远处天空。

  城外石头滩,风卷起黄沙,弥漫天际,顷刻便要笼罩整座雍城。

  他看了半响才说:“会待一段时间,直到冬季的沙尘暴完全过去。”

  朔风扬尘中,一支商旅驼队收起查验通关的过所,迅速地装点好货物,从雍城向更西边的陇右道行去,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