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作者:归途何在      更新:2022-03-16 01:27      字数:5216
  待客人们散尽, 贾母也乏了, 鸳鸯琥珀一边一个将她扶入内室休息。外头自有王夫人指挥下人收拾家伙事。桌子之类暂且不必拆撤, 但那一片杯碗盘勺少不得要弄出许多人洗涮干净。这两三日贾家厨下流水般的好材料进出, 多少菜品也就动了一两口便被送出去,连下人都腻了不稀罕吃,少不得不分荤素沆瀣一气倒进地沟中冲出去。可怜外头暗沟旁边又有多少人顶了烈日守着抢这些东西家去, 为此还与平日过来专门掏泔水的闹了好几场。

  贾家上下浑不在意外头升斗小民死活, 这史老太君的八十寿辰且还有四、五天逐一贺过去才能圆满, 自家忙活且忙活不过来, 且无心管外头。贾家爷们儿又不在朝廷正经做事, 女眷们也少去其他圈子做客,哪知如今宫中尚且推崇简朴, 为此新皇后专门三令五申不允后宫奢侈浪费,又特特开了宫门放出不知多少过了花信的宫女出来。便是如今的太妃元春久居深宫亦不知家下是何等光景,贾家这一贺八、九天,竟比皇家还显眼了,自然招来上头不满。且又有人偷偷将荣府二房公子哥儿私下写得一首《姽婳词》告了上去,说其中尽是反意, 又多有怨愤讥讽之语。当今禀报上皇后已责成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玉查办此案,只瞒着不叫正主知道罢了。

  沈玉从马指挥那里接差事的时候也没觉着意外, 早几年他便知京中四王八公诸家日后都非得轮番倒一回霉不可, 早晚而已。贾家不过是家世倾颓又有旧部尚在,且不懂得断尾求生尽早自保,满头都是等人揪的小辫子, 不拿它做软柿子头一个开刀还会拿谁?然马指挥交代差事说的话甚有意思:“你只管去察,事无巨细皆得一一呈报上来,只一个,切莫打草惊蛇。如今若是发作,日后便不得发作,有上皇在一日,这些老勋贵们便还能有死灰复燃之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其中关联你且自己掂量。”沈玉领了命,先回去寻了柳子安商量安排一番,左右忖思一回,终究找了个游湖纳凉的借口与宝钗递过帖子,数着日子换了便服上门接人。

  诸位须知,这京中皇城内御花园中修得有太液池一座,为保流水不腐,少不得挖掘时便在城外亦修了个大湖名为泽池,以供给皇宫所用。日久年深,历任京兆尹少不得年年征了劳役修葺一番,植上杨柳,栽上梧桐,种上芙蕖,又将湖堤筑起一条浅坝节制水面,上修凉亭竹舍,取镇压气运之意,便将这一个大湖慢慢弄成了个消暑纳凉的去处,颇类金陵城中那玄武湖之功效。薛家接了沈玉递来的帖子,正是晚膳时候,一桌子人听了个正着。宝琴立马“嘻嘻嘻嘻”盯着宝钗笑了一番,笑得宝钗磨牙说要打她,最后还是薛太太无可奈何与这两个女儿断官司,这才罢了。

  到第二日,薛太太、安排了莺儿、白鹭、百灵三个丫鬟并苏嬷嬷四人一同跟着宝钗,沈玉上门儿时候又叫薛蟠薛蝌两人堵在外院横竖盯了半个时辰。巳时三刻方才出门上车往泽池而去,约莫午时二刻方到。此时日头极烈,沈玉便在外头吩咐车夫直往湖边一座“狮子楼”驶,暑夏时节这里有上好的冰粉果子,京中老门户夏天少不得隔几日就要去他家尝尝,各家还有不少厨子买了家去仿着做,终究不如这老店里的味道好。

  一行人到得狮子楼侧门,车把式刚停稳当一个月白衫子的年轻姑娘就手脚利落从车里开门跳下来,匆忙把手里抱着的绸伞张开;另一个浅绿衫子的女孩儿手脚慢了一些,下来后站定又往车里伸手扶了位带着帷帽的窈窕姑娘出来。沈玉把马交给伙计赶过来走在前头引路,最后面车里又有个丫头子扶着个老嬷嬷缀着。

  在此处当差的伙计旁的不说,一双招子必是透亮的。这姑娘通身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不必吩咐进了侧门便走后头人少的楼梯直接将客人引入三楼临湖的包间儿。这房间布置得极清雅,兰草昆凳,字画盆景,外头广厅中还有专门请的师傅慢悠悠一曲一曲不停的抚琴。包间里外专门隔出了个小点的碧纱橱可以让丫头嬷嬷们坐了守着,正适合这样一看就是定了亲的少年男女或是两口子带了夫人出来赏景儿讨好的。

  宝钗走进屋子,后头百灵才收了伞又帮主子去了帷帽,抱着退到碧纱橱里去。苏嬷嬷带了白鹭也守在外头,只莺儿一个跟进去服侍。打眼一看,屋子里开间儿并不大,各个角落位置上安排了四个一人高的青花转心瓶,里头应是填满了冰,是以这里头比之外面烈日炎炎竟像是直接进了秋天般凉爽。外面伙计把水牌交予碧纱橱里的白鹭,再由白鹭送进内室,等出来时候还这个顺序。如今苏嬷嬷年纪也大了,只交代了一句:“莫贪凉。”便随宝钗自己看去。

  沈玉坐在宝钗对面,隔了张桌子,正低头寻思等会说什么才不会叫人误会了打出去,眼前忽的一红,原来是宝钗命莺儿将盛水牌的红漆木盘推了过来:“我们姑娘打小儿没在外头酒楼里用过东西,也不知这里有甚,还是请沈爷代劳。”沈玉也顾不上刚才想些甚,从木盘里拣出几个木牌放在一旁的碟子里,出去喊了伙计又交代一番,这才转回来。还不等他安稳坐下,屋中竟泛起丝丝寒意,沈玉怕宝钗冷了又不肯说,亲自往窗边伸手推开个细缝用撑子架好,这才稳妥放心。

  外面热风阵阵,从窗户缝钻进来,转了一圈儿后和屋里原本的凉气儿混在一处,整好不冷不热。又能看到泽池碧绿的湖水,正合适闲来无事坐了消夏观景。湖面上有两三层楼子的画舫吹吹打打浮过去,其上正可堪称“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宝钗瞄了一眼,似是京中勋贵人家的子弟在上面寻欢作乐,少不得往一旁又让了让离窗户远些。

  这时候外头伙计送了菜色上来,百灵、白鹭往返几次将盘子摆放好,莺儿站在后头与宝钗布菜。沈玉身边倒是跟有长随,不过为免冲撞旁人,早早打发他在一楼呆着,此时只得干脆自己挽了袖子支应。这酒楼有种冰粉果子极受京中仕女欢迎,凡是熟客十有八、九是会点的。沈玉捡了个梅子绿的哥窑浅盏翻开上头扣着的小盅递到宝钗面前,里面竟是个剔透水晶球儿般软软的冻子,这冻子还自上至下浅浅的染了层逐渐加深的粉色,里头若隐若现似是裹着朵欲开不开的白梅,端的精巧非常。

  待宝钗看过后,沈玉才笑着与她道:“这是他们不知道怎么拿了澄粉弄的,需点上旁边甜卤子沾着用。”莺儿便从一旁取了把银质小勺,稍稍取了些卤子浇上去,果然花香袭人,香甜的紧。宝钗也不多话,用勺子轻轻从底下划了一块尝尝,笑着点头道:“里面似乎兑了些红糖和薄荷,味儿确实好。旧年我在金陵家里也见过类似的冰粉果子,回去叫厨下试试,好不好的,至少差不得太远去。”沈玉见她不讨厌,伸手又将其余盘子上的盖子一一揭开,有冷盘有热食有点心,简单五、六样,也没有弄得满桌子都是,清清爽爽让人见了便有食欲。外头碧纱橱里守着的苏嬷嬷并白鹭、百灵也有送上来的膳食,总之色色俱安排得妥妥帖帖,竟再不必叫人多花一分心思

  。

  宝钗见沈玉未用下人服侍,也回头打发莺儿去旁边碧纱橱:“你也去用点子,越是暑夏越不可轻忽饮食,等会子还要差你,吃好再上来。”莺儿依言福了福便往外退下去,屋里只剩两人。宝钗自己取用了些许,约莫七、八分饱便停箸,静坐片刻后端着茶杯慢慢饮用,再把茶杯放下见对面坐着的人也停了筷子,诧异问道:“沈大人不用了?”沈玉咳了一声,颈子后头红了一片:“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玉字,家中行二,冠礼时候祖父取字怀瑾,大姑娘不拘怎么喊,只别喊大人了,怪别扭的。”

  不知怎地,宝钗也叫这人带得红了耳朵,忙又饮了回茶才镇定道:“沈……那个,咳咳,今日所为何事?”沈玉听得她意思仿佛自己无事便不会上门讨好未婚妻似的,心下有些不大自在,脸上也有些讪讪的。抬眼又见她发间正簪了前些日子亲自淘换来又巴巴托薛蟠转送的那只钗子,那股不自在又烟消云散。他起身摸了摸茶壶,觉着茶水有些凉,忙叫送出去换过,折腾了一番重又坐下,张嘴还是不好意思说话。

  此时宝钗已是料定这人有事央求,又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此事于他而言怕是很有几分艰难,便缓声与沈玉道:“可是有甚为难的?且先说来听听,或不是能商量着办了。”沈玉又咳一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今儿就是请姑娘出来玩儿的,只有一事为难,不说吧不合适,说了吧又怕姑娘吃心想着在下是个‘有事钟无艳,无事夏无双’的,岂不是颇为不美?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说完长出一口气,再抬眼便拿定了继续道:“薛家与贾家宁荣二府关系匪浅,如今上头与我了个差事,叫彻查贾家二房哥儿题反诗之事,可会牵连到姑娘家?早先我曾与姑娘打了包票保薛家平安,如今好叫我知道得在这里头查到甚么地步。不然等出了手再想折进袖子里就难了。”

  此事宝钗确不知道。上辈子姨丈带了宝玉在外头与那些清客先生们清谈时候做了多少诗词,住在园子里的女儿家如何晓得,万万再想不到荣府事败的根子原是在这里!本就一首歪诗,叫人往下一查越查越大,可不是甚么作奸犯科之事俱都一一查明,重利盘剥、私合人命乃至内帷不修长幼无序,不拿办了都无法与朝廷诸公交代。当下惊得手一抖,端着的哥窑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沈玉见她一时脸色都白了,想着或不是自己把人给吓着。这等动辄合族尽灭的祸事可不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能扛得住的,心下又悔起来,忙捡了个干净杯子重斟了热茶塞进宝钗手里,蹲下身抬头看着她道:“莫怕,这几年且乱不起来,便是乱起来我也定能护你周全,今日只为提醒一句。薛家是薛家,贾家是贾家,本就不相干的。”宝钗此时神思恍惚正忆起前世贾府抄家时候,阖家惶惶不可终日叫锁在屋子里,也不知头上响雷何时才劈下来,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会子一看沈玉蹲在面前惊了一跳就往后躲,背后撞在椅子背上弄出好大声响。

  外头苏嬷嬷听了咳一声拿手在橱格子上敲了敲,宝钗慌忙忍住泪音道:“无事,我不小心把胳膊肘撞在桌子上了,麻得慌。”莺儿听姑娘如此说,忙敲了门欲进来,宝钗竟真拿手在胳膊肘上捏了两下才扬声叫进,此时沈玉已起身后退半步,心头混不是滋味。

  莺儿侧着身子挡住宝钗,又掀开袖子一看,果然胳膊肘上红了一片,好在未肿,估摸着只是麻筋磕了一下。见着无甚大事,宝钗且叫她去坐了吃果子,想来主子们还有事要说,莺儿便福身又退出去。宝钗这才与沈玉强笑道:“刚刚唬了一跳,叫看笑话了。只是这贾家如若定罪可得怎么样呢?”沈玉见她这便重新镇定下来,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坐正了答道:“也不怎样,如无其他犯禁之事,至多不过夺爵罢了。贾家如今袭的爵位一个三品一个一品,已是快不入流了,拿了说不得对后头子孙还好些。”

  他说的诚恳实在,宝钗也点了点头:“少不得将来事发再回头拉拔,如今既是朝廷要办,定有道理。”她如今该做的只有保全薛家,将来贾家落难时才有本事出手稍稍拉一回。前世之事便是前世之事,行那掉包计时她心中亦有侥幸之思,算不上无辜;之前母亲与姨妈定下金玉良缘,宝玉偏满心木石前盟,若说那时对他人无有恶意,便是自己这一关也过不了。有这些前头做得的事,再有后头步步深陷泥潭乃至横死他乡,也怨恨不得谁。为今只有自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譬如两家合伙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回,你能只怪一家手段不好么?若无自家轻信也不至到了这个地步。倒不是说那受了害的反要回头挨埋怨,只事已如此,与其怨天尤人,不如看看自家身上可有何短处,免得下次再叫人带进坑里去。也就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意思。再者,贾家上下除宝玉外并无负她之人,亦无负她之处,少不得也该立身持正,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想到这里,宝钗胸中豁然开朗,如醍醐灌顶般鲜活起来,就好像那水墨画远处背对着众人的美人儿忽的活了,浅淡墨色亦变得鲜艳秾丽伴着晶莹高士从天边走到人前。沈玉见宝钗瞬间跟换了个人似的,又像终于把不得不扛的包袱放下,虽是不知缘由,也只一心为她高兴。

  宝钗把手里茶杯放在桌上,沈玉忙与她换了新茶,又看看确无甚事了才放下心笑道:“带你出来纳凉散心呢,再把人吓个好歹,回去只怕薛兄弟要揍我。”只听得薛大姑娘笑着答:“只怕我哥哥那拳脚在你们行家眼里也就如三岁孩童般,忍忍就当是捶背揉肩呢。回头再叫厨下做了好吃的送去与你赔礼。”

  沈玉见她笑了,便知已好了,又退了几步坐回凳子上殷勤将些新鲜果子往前推了推:“我见你用得甚少,这些点心方才都没怎么碰,要不要再尝些?”宝钗摇头只道着实用不进,又见沈玉也不用,便喊了莺儿白鹭进来把没怎么碰的果子端去分了。沈玉见窗外又有画舫楼船行过,便指点了船头桅杆上几个献舞伎子道:“这船是官家的,上面都是些官妓,总有不少有心寻个庇护的便入了锦衣卫的眼,总不至叫她们去做些脏事累事,做上几年等老了与她们销户后再往远处地方捏个新身份过活,也好过真的把人糟践进烂泥里弄死。”宝钗没听过还有这一出,往日里婆子们只讲过那些犯官妻女有没入教坊买卖的总要趁早自尽以求清白,原来这绝境中还能叫人寻出一条生路来。沈玉说着又转了口气道:“入了教坊,能熬到这一步的也没几个人,若不是实在冤屈或执拗的,只怕也早早沉沦了。可恨男子在外作恶,连带家下妇孺一同与他吃苦,平日里又不曾多比旁人过得好,只跟着尽挨骂了。”一时间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听得宝钗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抢救到了日更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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