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作者:晏闲      更新:2022-12-13 02:25      字数:7700
  些须小事,本不必大司马亲手沾血。

  他想杀人了。

  男人半张脸孔掩在朝阳照不到的影子里,徐寔注视那片吉凶不辨的侧影,心头隐隐生起不详预感。

  这时候,再劝他戒怒也无济于事,他心叹一声,上前冷冷盯着地上剩下的三个人,“大司马的治军手段,尔等应当听说过。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还不交代吗!谁说得最多,谁便可以活。否则一刀攮死了,你们自己想,皇后会不会为了几个奴才的命与大司马翻脸,又翻不翻得起?自己的小命和不作保的忠心之间,孰清孰重?”

  前一刻还热乎的同僚,这会儿渗进地缝里的血都冷了,渗不下去的,在地砖上聚成一只黏腻的血手,向三人身边一寸寸蔓延,形如要抓住一个替死鬼。

  此情此景,不用徐寔威胁,佘信陆媪蒹葭也已经完全吓傻,更无法思考他口中的“谁说谁能活”,和大司马的“谁先说,谁后死”根本是矛盾的。

  唯有砰砰叩头,乞求饶命。

  “大将军。”

  正这时,海锋自外进来,向卫觎耳语:“那傅则安在府外求见大将军,说什么已完成大将军指令,请求大将军给他小妹一条活路。”

  徐寔在旁一听便皱眉,真是地狱本无路,急着作死的鬼自来投!

  那姓傅的是否没脑子,他挨完了罚,悄声无息不来惹眼就是,大将军还不至于把一条贱命放在眼里,可他非得来撞枪口,是想证明自己有胆量有担当吗?

  出乎他的意料,卫觎竟然笑了一声,懒疲的语调淬着冰茬,“好啊,把这位爱护妹妹的好兄长请进来,一同听听。”

  海锋轻觑大将军的眸色,后背发寒,不敢多看,领命而去。

  不曾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的傅则安被领进屋门时,当头被一屋子的血腥气惊得倒退。

  他看见大司马的刀尖戳在一人身上,血犹未凝,心脏弼弼急跳。

  等看清跪在地上的那几张熟面孔,是皇后宫里的人,傅则安面色更苍白。

  “大司马,你——”

  屋内无人理会他。徐寔看着傅则安,眼神中充满怜悯。

  他今日既撞上门来,怕是就走不出这道门了。

  卫觎低头瞥着瘫软在地的三个人,拧刀磨了磨死人的胸骨,一派温文儒气,“不说?无妨,我的耐心很好,可以陪你们耗上一整日。”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狐裘男子今日的耐心,庶几近无。

  “大司马……真不是奴等有意隐瞒,奴才实不知大司马之言何意……”

  佘信抖着不成调的声音,还想侥幸周旋,卫觎手起刀落,蒹葭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捂住左耳痛呼,一瓣血红的耳朵落在王广禄的尸体旁。

  年轻女子的叫声,中气十足经久不绝,那血线束一般蹿在陆媪脸上,扒地呕吐的人变成了陆媪,待吐无可吐,她马上攒着力气重新跪回去磕头:“奴奴婢说,求大司司马开恩饶命,奴婢都说!”

  佘信低道:“陆秋!”

  陆媪不理,一径吐露:“娘娘……皇后娘娘曾找过一个训犬师入宫。”

  一语出。

  整间屋宇冷如冰窖。

  傅则安没听到前因后果,不知大司马在审些什么,已然极尽惊骇,闻此言,他心脏咚地一下子,仿佛停跳。

  连徐寔如此淡定多谋之人,闻之也怔了一下。

  他随即变色,整个身子抖如筛糠,“畜生!”

  卫觎慢慢低下眼睛,平静得可怕,手指一根根攥紧刀柄:“继续。”

  “……是、是娘娘说想让孩子听话些……”陆媪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交代,“便命佘公公悄悄去御园寻来一名训犬师,问……”

  “问什么?!”徐寔厉喝。

  “问教养孩童与养狗可有共同之处……”陆媪边哭边道,“那训犬师初时觉得惊讶,却不敢违逆娘娘,便道,如果想要怎么驯顺怎么来,自有相通之处。所谓训犬,饮食坐卧都有一套规矩,说到底,是‘恩威并施,记打记吃’八个字。”

  “你在胡说什么……”傅则安终于听懂了,浑身都在打摆子,“那是簪缨……她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地长大,你、你胡说什么……”

  卫觎侧过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烟火气,没有任何人的情绪。

  那对冰冷漆黑的眼珠,不类人。

  陆媪哀声啜泣,“奴婢不不敢胡说……训犬师说,训练要趁小,根植在无形里的记忆,是最牢靠的,她不知道那习惯从何而来,才会一辈子甩不掉,改不了……

  “譬如,娘娘让奴婢教小娘子学跽坐,开始时小娘子身子柔,坐不住,娘娘便让小娘子坚持多坐形成习惯。娘娘问过了太医,在小孩子能承受的范围之下,不会伤身。奴婢教导时,娘娘不在场,只等到小娘子坐得身上微微发抖了,娘娘再进来将小娘子抱在怀里,喂她喝石蜜甜汤,让她休息,小娘子记得是谁解救的她,自然会亲近娘娘——”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瞬间大睁双目,一口血沫从口中喷出。

  卫觎抽出刀,溅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粒血滴晕开,如妖如邪。

  刀尖转指佘信,“还有什么?”

  佘信自打陆媪供出他的那一刻,便道此生休矣!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人在身边死去,肝胆似裂,不敢说,又不敢不说,鼻涕眼泪与冷汗混成了一片,“大司马饶命、大司马饶命!这都是皇后娘娘命令奴等做的,奴才也不想的,奴才当时还劝谏过娘娘,说这是伤天害理损阴骘的事……”

  “我问,还有什么?”

  佘信哆嗦道:“也没、没有什么……就是,就是娘娘教习小娘子学认字时,念错一字便打次手心,那尺子是软木做的,不会留痕也不会留伤。

  “开始时小娘子会哭,她一哭,娘娘既不许人哄,也不给小娘子水喝,直到经历几回,小娘子知道哭哑了难受,是不该哭,便不会再哭了……

  “有一回,小娘子忍不住在陛下来探望的时候哭泣,引得陛下问了娘娘一句,被娘娘遮掩了过去。过后,娘娘两餐不给小娘子吃食,等到天黑后却让太子端着糕饼去哄人……

  “此后如此成习,小娘子知道了太子一来,她便不用挨罚,也不必做规矩,可以和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教她念书习字时,学不好也不会打她的手心,便一日比一日更喜欢亲近太子。娘娘乐见其成……”

  “不、别说,别说了……”傅则安双目失焦地跌倒在地。

  这些人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颠覆了他对皇后娘娘过去二十年的认知。

  他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他们口中说的,是那个每次见面都笑容甜软,乖巧听话的簪缨吗?

  她的听话乖巧,是这样来的吗……

  “不……”傅则安双目含泪,“难道这么些年陛下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宫内宫外竟无一人知道?你们休得凭空胡说……”

  佘信惨无人色,“娘娘行事自然谨慎,自然是背着人的……太子殿下他不知晓,大司马,奴才以命作保,太子的的确确不知道,娘娘说了,这事不好告诉太子……”

  原来心如蛇蝎的妇人,还知道做恶事要避着儿子吗?!在场每一个听闻这桩秘辛的骑尉,无一不眼睛发红,无一不握紧了手中刀。

  他们刀尖马背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经历过不计其数的恶战,可平生所见的人心之恶,竟都不如一个深宫妇人!

  何人会对一个孩童下此狠手!

  他们见过那位小娘子,其中还有人为她抬过轿子,那小小女娘,是何等娴静,何等纯良,何等如雪清白——谁想象到,她小时候经历过这么多可怕的事,她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卫觎慢慢闭了下眼。

  那时候,他尚未离京啊。

  那时他无法从宫里带走她,便每隔一段日子,入宫去看一看她。

  后来他为了收集庾氏一门罪证,蛰伏一年多时间,不入宫闱。他当时想,只是将阿素姊的女儿暂寄宫里,待庾氏倒台,他立刻便将人带在身边。谅庾灵鸿初继中宫凤位,众目窥伺下,即便为着太子将来能娶到她,即便惮着唐氏余势,即便为了贤德的好名声,也会精心供着这孩子。

  一个能掀动一族世家的少年,知阴谋知阳谋,独独没料到一介妇人之心,恶毒至此。

  他捺着胸中烈火,一句句地逼问,等这些人将所有事情都抖擞干净了,卫觎哑声道:

  “当年闯宫,我未带她出城门,她回宫后发生了什么?”

  深深泥首的佘信听头顶那道嘶哑的嗓音刮耳,竟不似正常声腔,心慌如麻,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那回小娘子受了惊吓,回宫后发了一夜的烧,三日后转醒,便有许多事都忘了……”

  徐寔看了大司马一眼,连忙打断:“胡说!发个烧便把什么事都忘了,看来你真不知死!来人哪,都拉出去——”

  这一句恐吓还未完,一直捂耳哀叫的蒹葭急忙爬出来,“大司马,奴婢知道,奴婢说了,您放奴婢一条生路行吗?”

  卫觎侧眸,缓缓眨动霜融的湿睫。

  “行,你说。”

  “奴婢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将小娘子救回、不,是带回宫,送回了显阳宫……”

  蒹葭抖着声音回忆,“入夜后,娘娘说要亲自哄小娘子睡觉,遣散所有宫婢。奴婢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见娘娘从榻头秘阁中取出了一个小檀盒,拾起一粒药丸,依稀是那个训犬师此前交给娘娘的。”

  这件事连显阳宫的大长秋都不知晓,震惊地看向蒹葭。

  徐寔紧握着拳问:“什么药?”

  “这奴婢着实不知!”蒹葭将头摇似拨浪鼓,怕人不信,连发了三个毒誓,哭求道,“大司马明鉴,奴婢知道的都说了,求大司马放过奴婢吧。”

  “那个训犬的在哪?”

  蒹葭犹豫了一下,道:“已、已被皇后娘娘灭口焚尸……”

  卫觎于是挥刀一跺两断。“你冤枉,去和阎王说。”

  他丹田躁热得捺不住狐裘,一手扯落,素来稳如铁铸的冷白手指,居然在抖,没有回头道,“军师,听到了么,她失去记忆,竟是因着我……”

  他想起那年那夜,那个仰着头祈求他放她回去的小女孩。

  她的眼里裹着泪,掉不下来。

  那个眼神,并不是在向他恳求放下她。

  她在灵魂深处向他求救。

  卫觎直到今日方懂,当年那个孩子并不是非李景焕不可,而是李景焕是唯一能让她不饿肚子,唯一能让她少挨些疼,唯一能给她一点安全感的依靠。

  她被规训怕了,不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敢离开李景焕身边半步。

  她害怕。

  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自己亦懵懂,更不懂得用言语表达出来。

  所以他没看懂。

  竟就放下了她。

  “主公,断不可做如此想。”徐寔怕的便是这个,他体内蛊毒最忌受到浓烈的情绪牵引,一点愧心,便会被此毒激发出成千百倍的心理折磨。

  徐寔深知将军重情,一旦种下此念,余生将永无宁日。

  他劝言尚未出口,忽听咄地一声,一把长刀自卫觎手中掷入横梁。

  刀尾吟鸣如龙啸,男人低声道四字。

  取我槊来。

  卫觎马上用槊,南北将帅皆道此子真无敌。然他若神智清醒,便该记得,他此番回京并未带兵器。

  徐寔几乎一瞬察觉,提声唤道:“林锐海锋宋锏丁鞭!”同时上前扳住卫觎手臂,“主公醒神!”

  下一刻,他被震飞在地。

  卫觎眼底森黑带红,一身煞气炸出,撞开挡路的傅则安,侧身时随手拍击在他胸口,那一掌不知收力为何物,顷刻听见骨碎声响。

  他两步跃出房门,目中无一物,只有那无前的杀意竟似打算直奔显阳宫取人头颅。

  四亲卫应声拦在大将军面前,慌声叫着“将军冷静”,可卫觎除自己心间狂跳,耳中无一声。人挡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凭本能双手同拔左右挡他之人腰间佩刀,肘后交叉一抹。

  戛杂刺耳的两道刀痕立断尉卫铁甲。

  林锐心凉,不止因那一刀划开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声呼哨,又四人飞身而至。

  可八个人依旧无法制住卫觎——不是他们不敢下死手,对于眼下突发的状况,大将军早在落葬祖将军那日,便对他们交代过,若他也有这一日,要他们全力出手,不可手软。

  他们是打不过。

  还是有个人急中生智喊了声:“大将军,小娘子还在东堂,莫惊扰了她!”方令大将军身形微滞片刻。

  卫觎心尖一软,倏然醒过神来。

  然后,他便看见八个亲卫,跪的跪,躺的躺,龇牙咧嘴倒在他身周。

  他陌生地看着眼前一幕,在阳光下摊开自己微抖的掌心。

  我方才做了什么?

  八个人极有默契地拍掉身上痕迹起身,笔直挺立,佯作无事。

  半晌,卫觎哑声道:“伤到你们了。”

  “将军,没有!”八人异口同声。

  可他们身上的伤能藏,那断甲的刀痕却明晃晃就挂在那里,再深一寸,刀便入肉。

  卫觎体内沸血由热到冷,沉默着一一检查过八人,拍了下最后一人的肩膀,还是沉默。

  他作风历来干练,却甚至不能向他们保证一句:不会再有下一次。

  徐寔捂着后腰慢慢走出来,先看了眼卫觎的神情,虽说略放下一点心,继而又生起更深的一片担忧。

  当初葛神医在发现将军体内蛊毒后,第一时间为他施针,将原本不定时发作的蛊毒逼归内窍,变成每个月发作一回,至少可防可控。葛神医还说,大将军的毒比祖将军体内的轻,在寻齐那七味药前,或许能多撑几年。

  只要控制好七情六欲,不可随心任性,严防此毒连续发作。

  然而昨日卫觎才刚发作过一回,今日,又再复发。

  这是这五年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他艰难地开口安慰之前,卫觎搭指在他腰上探了一下,“十六之过,文远容谅。腰椎错位了,去看军医郎。”

  而后,他面色沉静步回屋内,扫见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仅剩一□□气的佘信,淡淡吩咐:“将这四人跺成肉泥,装进四口酒瓮,送回显阳宫,务使庾灵鸿亲眼看到。”

  不过俄顷,他又是那个冷静从容的大司马。

  林锐徐出一口气,将狼哭鬼嚎的佘公公拖了出去。

  “不可……”忽听一道微弱的声音道,“不可杀他。”

  卫觎瞥眸,看见屋子角落被拍折了肋骨的傅则安,口角含血,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皱眉道:“你还没死?”

  卫觎不记得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却不代表他的杀心已经消褪。

  目睹了方才卫觎失控的一幕,傅则安到这会儿,心反而冷下来,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冰冷。

  “不可杀他,他是唯一能指认皇后的人,留着他……咳,做人证。若皇后真做过那些事,我要为小娘子讨公道,定讨到底。”

  卫觎闻言,染血的鞶靴一步步走过去。

  他弯下腰,直视那双执着的眼睛,冷声道:“讨公道?将皇后做过的恶心事公诸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阿奴小时候经历过什么,让她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她余生每一日,都在旁人怜悯同情的目光中过活,是吗?”

  他抬手掐住傅则安的咽喉,一点点收紧,“你只在乎自己够不够负责,作出的姿态足不足。江离公子,你别做人了,去做庾灵鸿的狗吧。”

  傅则安此刻最听不得一个“狗”字,在质问声中,泪流满面,闭上眼不再挣扎。

  卫觎却突然松了手。

  “把人扔出府。”

  “主公。”徐寔没有急着去治伤,方才他在门外看见大将军动手,虽说不赞成他妄动杀机,但傅则安看到了大将军的秘密,为保险起见,不该轻易放走。

  卫觎不为所动。待一屋子的人都清理出去了,他方用手掌按住丹田,吁出一口积郁的灼息。

  “伪君子,在于伪为君子。他不会说,权当给阿奴留一步棋。”

  徐寔隐约察觉了什么,凝眉道:“主公,切不可陷入京城权争的泥潭,主公之志在北,不在南,大局为重,当早回京口。皇后是要追究,可东宫一动则世家乱,世家一乱则京师乱,无法急在一时……

  “咱们可以将小娘子一并带走,幸而小娘子不记得小时的事,以后她跟着主公,便都好了——”

  卫觎忽道,“你怎知她不记得。”

  徐寔错愕,“主公不是说,小娘子她记不起五岁前的事?”

  “记不起来,不代表没有察觉。”卫觎闭目,眉间突然浮出一抹浓重的怜惜,像有一蓬羽毛在心尖来回拂拭。

  是泥潭啊……那么深的泥潭,无人助她,无人救她,她自己满身是伤地走了出来。

  怎么就从不嚷疼呢。

  “你以为,她为何追旧帐,讨蚕宫,大办丧事。”

  一院之隔的东堂,簪缨补眠醒来,已是午后。听闻沈阶求见,而且已经在外厅等了大半日,她忙将人请进堂中。

  沈阶进门后请女公子屏退左右,关上门后,只说了一句话。

  簪缨听后沉默良久。

  直到她抬眸又问:“郎君方才说什么?”

  沈阶面不改色道,“小人说,小人愿辅佐女君,对付中宫与东宫。”

  高高瘦瘦的青衣少年直视簪缨,很淡地一笑,“女君莫急着否认,或者在否认之前,想一想小人此前凭褚阿良几语,便定了傅氏一门的罪。女君自退婚以来,与皇室打过的交道,传出的逸闻,朝野坊间津津乐道,其中堪玩味处,实则不少。”

  簪缨心中一跳,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眼前之人。此前对于他仗义执言的感激,化作一种全新的心惊与审视。

  那日在京兆府中听此人言辞,已知他聪明不俗。她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掘出她藏在心底秘密的,会是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少年。

  她余光向紧闭的门扇侧了一眼,冷声问:“你胡说八道,不怕死吗?”

  沈阶道,“今日身踏进这道门,小人算到自己只有两种结局:一是女君不信任小人,为不节外生枝,杀小人灭口;二是小人从此踏上以寒人之身对天家大不敬的不归路,在为女君肝脑涂地的途中,遇险丧命。左右都是个死,何惧之有?”

  簪缨心潮澎湃,面色分毫不动,镇定自若:“阁下若想做官,我可想法子为你举荐,我只当没听过你今日的言语。”

  沈阶摇摇头,目光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给不了。”

  “难道我能给?”

  沈阶道:“弹冠之操,日新于砥砺,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女君买简,便是买才,识句,便是识人。小人年虽少,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懑郁难平处,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愿以国士待我,我,亦当以国士报之。”

  簪缨从未曾遇过这种书生自荐之事,仔细审视他的神色,凝思半晌,忽地问:“那日你说,‘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阶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百密一疏,他没想到,这句一时气言竟被女郎听了去。

  看着神色比自己还肃然的年轻女郎,他随即便明了,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决定女郎信任他与否。

  他习惯性地去揣摩贵人心性,以思应对。

  然而,对上女子一双澄净流澈的眼眸,沈阶的满腹机心,突然没了用武之地。

  少年一默,难得痞气地笑了一声。

  也便挺直后背,望着女郎的眼睛,不避他的野心,不藏他的棱角,一字字道:“前半生过得太苦,少让一寸锋芒,都是对不起自己。”

  簪缨目光一刹锋亮。

  是啊。

  前生过得太苦,这一世,她多忍一寸锋芒,都是对不起自己。

  那些安枕于宫闱的至尊之人,帝后、太子,高高在上,晏居逸寝,以为她离开皇宫讨回珍宝便足够了吗?

  不。

  他们以为她看到他们或怨恨、或后悔、或遭受损失、或尝到教训,便出了这口气吗?

  不。

  他们以为她守着母亲留下的财富与他们老死不往来,远走高飞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安度余生,便于心足矣了吗?

  不啊。

  皇后故意养废她,无仁无慈,心机歹毒,贪刻无餍,不配母仪天下。

  太子前世致使烽烟四起,江山大乱,国将不国,也不配为储君。

  簪缨身上麻缞丧服尚著,鬓上素绢花钗尚簪,冷静的双眼如鲜冰玉凝,素雪珠丽,望向眼前为她阿父翻案的年轻书生,翩展大袖,郑重长揖。

  “废皇后,黜太子,倾覆东宫,我正有此意。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