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舒明烟第一次离开生她养她的蔗县。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向着一个充满未知的地方。

  瘦瘦小小的她被慕俞沉抱着，车厢内饰是她从未见过的奢华,每一处细节都干净整洁。

  舒明烟两只脚一直小心翼翼地往身后勾着,她害怕自己脚底的泥土会踢到车门上。结果她躲避的太狠,不小心脚后跟踢在了慕俞沉的小腿肚上。

  刹那间,舒明烟的脊背僵滞住，拿着玩偶的指节发白，连呼吸都收敛了。

  察觉到她陡然间的僵硬,慕俞沉垂眸看过来，声线温和：“怎么了？”

  舒明烟怯生生看他一眼,对上少年清澈的眼眸，她慌忙躲开视线，很不安地开口：“对,对不起……”

  慕俞沉这才注意到小腿肚上沾染的一点尘土,伸手在她发顶上轻轻揉了把,温声道：“没事,本来就是脏的。”

  舒明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看他的。

  父母离开后,爷爷也一直病着,她没日没夜守在床边，衣服一直是白棠姐姐帮她拿回家里洗。

  爷爷去世后,她一直缩在角落,坐在地上，身上这件刚换的也早弄脏了。

  而他身上的那么干净，连褶皱都没有，简直像是买来的新衣服。

  舒明烟这才想到,自己屁股上应该也全是土，如今坐在慕俞沉腿上，肯定早就把他的裤子坐脏了。

  注意到她的拘谨，慕俞沉主动跟她聊天：“哝哝几岁了？”

  舒明烟愣了少顷，乖乖回答：“六岁。”

  “那你和小柚子一般大，以后可以一起去上学。”

  正聊着，座位的另一边传来阵阵鼾声。

  舒明烟和慕俞沉齐齐扭头看过来，慕老爷子早在不知何时睡着了，如今更是打起了鼾。

  “这个老头，哪都能睡。”慕俞沉嘴上吐槽着，扯过一旁的毯子悉心帮他盖住。

  他看向舒明烟，声音刻意压低了些：“你这几天应该也没好好休息，困的话就靠着我睡一会儿。”

  舒明烟的脑袋被他扶着，慢慢靠在他肩头。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洗衣液混着阳光的清冽感。

  舒明烟根本睡不着，却也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闭上眼。

  她想起爷爷临终前拉着她嘱咐的那番话。

  那时候，爷爷已经病入膏肓，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颤抖着去抚她的脸：“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天咽了气也没什么可惜的，就是可怜我的哝哝了。爷爷的身子不争气，照顾不了你，我知道你对慕家一无所知，又打小没离开过小镇，心里害怕，所以想跟着白棠去她家，你白婶子也跟我提过了，说她愿意养着你。白婶和白棠都是好人，有这样的邻居是咱们的福分。”

  “可是哝哝，自打你父母走后，白婶和白棠已经帮咱们很多了，他们家也不容易，白棠她爹又是个好赌成性，动辄对人打骂的。把你托付给白家，一来给白婶和你白棠姐姐添麻烦，二来，爷爷不放心她家那个赌鬼男人，怕你被他欺负，哪天为点赌钱再把你卖了。”

  “慕家是生意人，他们家境比白家好，爷爷不求你能在慕家过多富贵的日子，至少他们不

  会因为养不起你，把你再送给别人，让你过居无定所的日子。慕家爷爷跟我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这人重情重义我最知道，他既然答应了收养你，就一定会好好对你，把你抚养长大。”

  “只是到了慕家，比不上在咱们自己家里，慕家是豪门大户，可能规矩多，你一定要守本分，懂规矩，也要学会嘴甜，讨长辈喜欢。没有人再像爸爸妈妈还有爷爷这样宠着你，你要乖乖的，把慕家养你的恩情记在心上，就算慕爷爷对你好，你也千万不能在慕家任性妄为，使小性子。”

  “慕家只能养你一时，不能养你一世，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所以到了那边你要好好念书，争取长大了有出息。等你出息了，你要对慕家人好，把慕爷爷当成亲爷爷一样孝敬，才不算忘本。”

  “至于你白大婶和白棠姐姐，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们的援手咱们也要记在心上。将来如果你有能力了，她们困难的时候你能帮就帮她们一把，也算是还了帮衬之情。”

  “爷爷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吗？”

  舒明烟小小的身板伏在床前，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哽咽着点头：“记住了，哝哝都记住了。”

  后来慕老爷子到了，爷爷让她出去给慕老爷子倒茶。

  舒明烟端着茶水折回，刚至屋门口，就听到里面爷爷的声音：“老慕，咱们认识几十年了，这紧要关头我不和你说虚的。我这个孙女打小没有兄弟姐妹，在家里被娇惯坏了，到慕家要是不懂事，犯了什么错，你只管教训，要打要罚都没问题。只盼着你看在咱们的情分上怜惜她几分，给这孩子一个安稳日子，让她能有所依靠，平安长大。我们舒家欠你的，若有下辈子，就由我来还。”

  屋内慕老爷子叹了口气，眼眶温热：“你这说的什么话，放心吧，哝哝跟我去慕家，我一定当成亲孙女一样对待。以后但凡慕家孩子有的，绝对不会少了明烟丫头。”

  舒明烟驻足在屋外，鼻头一酸，泪水氤氲在眼眶。

  直到室内传来慕老爷子一声急呼，舒明烟飞奔进去，床上爷爷的呼吸已经只出不进了。

  巨大的恐惧将她笼罩，舒明烟手上一滑，端着的茶杯掉落在地，传来清脆的声响。

  爷爷朝她看过来，眼角一滴不舍的泪水滑落，张了张口想要唤她，却一个字吐不出来。随后身体猛地一僵，再没了动静。

  ……

  “爷爷！”舒明烟猛地一声惊呼，骤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人在去往慕家的车上。

  慕俞沉还抱着她，少年清隽的脸上透着关切，轻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做噩梦了？”

  舒明烟不说话，默默抱紧了手上攥着的玩偶。

  这玩偶是父母出车祸那天从车上捡回来的，是爸爸妈妈买给她的。玩偶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后来爷爷坐在床头，一针一线帮她缝上。

  爷爷说，哪天爷爷要是不在了，就让玩偶陪着她。

  离开蔗县，舒明烟除了一张全家福，就只带了这个玩偶。

  她把玩偶紧紧抱在怀里，可还是觉得心上好难过。

  从今以后，她没有父母，没有爷爷，她什么都没有了。

  -

  到慕家时，已经是下午。

  舒明烟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漂亮的花园，以及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大房子。她小心翼翼的，步子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慕老爷子慈祥地看着她：“明烟，这就是慕家，以后也是你的家。”

  话音刚落，里面一群人迎了出来，有大人有小孩，全是陌生的面孔。

  杭丽琴目光在舒明烟身上打量，笑着道：“这就是舒家小姑娘吧，长的可真标志。”

  舒明烟被看的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贴向慕俞沉，小心捏着他的衣角。

  察觉到她的情绪，慕俞沉瞥了眼过来凑热闹的大房一家，牵起舒明烟的手：“哝哝不怕，咱们先进屋。”

  进客厅，老爷子挨个向她介绍。

  舒明烟想起爷爷交待的，到慕家要嘴甜，懂事，守规矩。

  老爷子每介绍一个，她都站起来乖巧喊人。

  到最后，老爷子在屋里扫视一圈：“俞晚和小柚子去哪了？”

  杭丽琴笑道：“事先不知道你们今天回来，小柚子缠着俞晚出去玩，还没回家呢。”

  老爷子嗯了声，对杭丽琴道：“那你带明烟丫头去看看她的房间——”

  老爷子一顿，“明烟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早收拾好了。”杭丽琴笑着站起来，冲舒明烟伸手，“走，大伯母带你去看房间。”

  舒明烟下意识扭头看向慕俞沉，似在询问意见。

  她不自觉的依赖让慕俞沉心里一片柔软，旋即笑着摸摸她脑袋：“去吧，有不喜欢的地方就说出来。”

  老爷子还有工作要处理，去了书房。

  慕俞沉回房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出来时，看到舒明烟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杭丽琴在问她问题，她答的认真，拘谨却有礼貌。

  她换了身衣服，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和长裤，是男款，有点像慕知衍的。

  慕俞沉拧眉走过去：“谁给她换的？”

  杭丽琴愣了下，笑着道：“我换的，这孩子身板太小了，知衍去年的衣服给她穿，还是显大。”

  慕俞沉的脸色彻底冷下来：“慕知衍去年的衣服，你拿来给她穿？”

  杭丽琴很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小孩子而已，男女分那么清楚干什么。我不知道她穿多大的衣服，提前就没准备，她身上那套实在太脏了，小柚子的衣服我又不敢乱翻，只能先把知衍的旧衣服拿过来给她凑合一下。”

  杭丽琴扯着舒明烟身上的面料说，“知衍当时买的衣服都不便宜，恐怕她在家也穿不了这样的衣服，也不算委屈她。明烟自己都说了，她很喜欢这衣服的，是不是明烟？”

  杭丽琴的视线看过来，舒明烟被问的神色稍怔，扭头望向突然发怒的慕俞沉，软声道：“小叔叔，这衣服很好，我喜欢的。”

  杭丽琴松上一口气：“你看，明烟自己都说喜欢，俞沉你就别太操心了。”

  慕俞沉冷冷睇她一眼：“明烟以后是要住在老宅的，大哥大嫂既然搬出去另住，老宅的事以后就不劳烦大嫂费心了。天色已经不早，大嫂没什么事还请早点回家。”

  说完这些，他也不看杭丽琴黑下来的脸色，伸手把舒明烟从沙发上拉下来。

  因为裤子太长，她两只脚一沾地，裤腿边直接

  拖在地上，甚至踩在了脚下。

  慕俞沉蹲下来，帮她把裤腿挽起，起身牵着她的手往外面走。

  他速度太快，舒明烟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

  车门打开，慕俞沉把她抱起来。

  13岁的慕俞沉身高已经有175，轻而易举把矮萝卜头似的舒明烟放进后座。

  坐在车厢内，舒明烟有点不解，甚至有片刻间的慌乱。

  她是不能在慕家住了吗？小叔叔要送走她？

  是不是因为她说喜欢这身衣服，小叔叔生气了？

  可她说不喜欢，大伯母也会生气的。

  她澄澈的眼眸里满是不安，像只受惊的小麋鹿。

  慕俞沉看她一眼，不解地问：“怎么了？”

  舒明烟睫毛垂下去，遮掩眸中情绪：“小叔叔，你要带我去哪？”

  慕俞沉察觉到什么，倏而笑出来：“你以为我要把你送走？”

  听到他的笑声，舒明烟蓦然抬首，那双眸子水汪汪的，眼尾泛着微红，实在楚楚可怜。

  她就像一只惊弓之鸟，随时担心会被人送走，去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慕俞沉心底轻叹一声：“哝哝，在蔗县时我就说过，你如果愿意跟我回慕家，以后我护着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我这人说话算话，你不相信的话——”他伸出食指，“咱们来拉钩？”

  舒明烟缓缓把自己的小拇指伸过去，勾住他的，两人的大拇指腹对在一起。

  少年的手比她的要大很多，触感温凉，又很让人留恋。

  落日的余晖洒在小院，舒明烟抬眸迎上少年的目光，他嘴角浅勾，笑意清朗而温暖。

  “那我们去哪？”收回手时，舒明烟困惑地问他。

  慕俞沉：“带你去买新衣服。”

  听说要花钱，舒明烟急忙摇头：“不用买了，这衣服其实也能穿。”

  她乖巧懂事，慕俞沉却愈发不忍：“别人用过的东西，咱们不要。”

  伸手帮她整理一下微乱的发顶，一字一句说，“以后住在慕家，我们哝哝要用最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