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50      字数:4613
  阿渺僵立在原地, 慢慢消化着安思远话中的信息。

  白瑜拎着刀,从对面林子里慢慢踱了出来,面无表情。

  “他走了。我们回去练功?”

  阿渺抬起眼, 这才想起自己每回跟安思远见面, 白瑜都总会在附近守着。那不就意味着……刚才安思远说的话,包括那句“让我亲你一下”,都让她听去了吗?

  阿渺不禁有些发窘, 飞快地将腰间冰丝链抛出、缠入树枝, 一眨眼的工夫, 人已借力上了树,隐入了葱郁的树荫之中。

  “你先去吧。”

  她曲起膝盖, 倚靠着花楹树粗壮的树干, 坐了下来,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瑜点了下头, 依旧没什么表情, 拎着刀,转身就走了。

  反正五殿下只让自己盯着那姓安的,又不是盯公主……

  阿渺靠在树上, 先前暂且摈至脑后的那些思绪,又慢慢地冒了出来, 萦绕不绝。

  六哥禅位,南朝易主……

  而这些事,五哥竟都刻意对自己隐瞒下了……

  为什么呀?

  她揣测着这其间的种种可能, 不觉又有些胡思乱想起来,末了,拭了下眼角,鼓着面颊、呼出一口气。

  抬眼望向翠绿的树冠, 只见此时正值红花楹的花期,缀满树枝的红花成簇、如火如荼,满眼的夺目之色。

  建业城里的花,现在,也开得很好吧?

  还有紫清宫里的杨梅树,应当,已经结了果子吧?

  不知那新朝的宫人们,夜里会不会在宁香阁的水潭边扑流萤玩……

  阿渺慢慢地合上了眼,脑海中有昔时的记忆渐渐浮现——

  紫清行宫的释心殿内,灯火明耀、熏香袅绕。

  殿顶上架有缠花竹管,引园中渠水而上,再通过竹管和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三面的水帘,水风夹杂着花香,扑面清凉。

  一袭盛装、妆容精致的阿娘,牵着小小的她,缓缓踏入殿内。白玉的禁步,轻轻甩动在冰丝缎裙之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殿内居中正坐的,是手里摇着白玉柄麈尾的父皇,将她召至近前,噙着笑意,询问随侍左右的僧人们:“法师们觉得,朕的小女儿,可算得上是钟灵毓秀?”

  旁边的坐榻上,是一脸慈爱的皇祖母,急切地想看孙女,让侍官将她领了过去,揽在身前,又对身旁的程贵嫔叮嘱道:“换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饮食!咱们令薇生得这么好,可不能长一口坏牙!”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过身,把脸埋进了阿娘的衣袖里。

  阿娘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与皇祖母相视而笑,“这孩子……”

  堂内的下首处,坐着她的哥哥姐姐们。

  三哥萧器和六哥萧逸,坐在窗边玩双陆棋,一个眉头紧缩、一个一脸得意,旁边观战的萧令露,端庄矜持地摇着藕荷色的绢扇,时不时侧头瞟一眼扭股糖似的贴着程贵嫔的阿渺,撇着嘴角表示鄙夷。

  隔着鸾鸟髹金黑漆屏风的另一边,五哥萧劭神色沉静,低头抚着膝上的五弦琴,指间珠玉之音起伏轻跃,时而低语吟吟,时而悠扬清澈。

  阿渺留心起来,努力去辨识那乐音。

  华美古雅、意境绵长……

  像是,祭典时听过的那支《阪泉破阵曲》?

  可这乐声,又不全然像是低吟的五弦琴所奏,倏然间繁音渐起,促音渐急,犹如战鼓齐鸣、三军雷动。

  视线中萧劭的身影,也仿佛隐入了一片白雾之后,无论阿渺怎么努力,却再看不清晰。耳畔的乐声,却越来越高亢,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力,直冲九霄。

  意识被卷入飓风之中,跌宕起伏,无所倚凭……

  阿渺猛地睁开了濡湿的双眼,入目之处,只见叶影斑驳,满树繁花。

  耳边残余的琴音,也在同一瞬间噶然而止,归入了一片肃杀宁静之中。

  那琴音……

  分明不是五弦琴能奏得出来的。

  而是……

  阿渺心头一动,垂下眼,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间隙,朝树下放着阮琴的位置望去。

  那把被安思远扔在地上的阮琴不见了。靠近树干的位置,倒是多出来了一抹极淡的天青色,那种雨过天晴、云破之处极清润极淡雅的浅蓝之色。

  这般纯净色染的衣料,太过难得。以至于阿渺已经有很多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所以说……

  树下这弹琴之人,不是安思远,也不是天穆山的人。

  可又会,是谁呢?

  阿渺想开口相询,却又很想再听听这人抚琴奏曲、舍不得就此惊扰,遂屏息禁声,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树下的那人,似乎也没了动静。

  就如此一上一下,谧然地僵持着。

  直至过了良久,有微风拂过,楹花簌簌而落,洒落满地嫣红。

  树下那人,蓦地开了口:

  “这把阮琴,是你的吗?”

  他的声线,还带着几分少年郎独有的清越,口音却是江左京都的散漫柔软。

  阿渺愣了一下,控制着呼吸,没有出声。

  他看见自己了?

  可她所栖之处,明明离地面甚远啊!而且还隔着密密层层的枝叶和花朵,没道理能被人看见!

  所以这人,真的是在问自己吗?

  阿渺忍不住俯低头,再度朝下面张望了一眼。

  岂不料,那一抹天青色的人影此时正施施然而起,手中握着安思远的紫檀阮琴,似要就此离去。

  这是……没找到主人,就打算侵吞了?

  “等一下!”

  阿渺心中一急,手中冰丝链灵蛇出洞,人借势纵身而出,卷着大片的落花缤然飞落。

  树下那人觉察到身后破风之声,抬手掠至后腰处,刹那间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于空中挽出电光火石般的朵朵剑花,绞碎漫天嫣红。

  好一把柔软缠绵、寒芒夺目的利剑!

  阿渺没料到这人的戒心如此之重,一出手便杀气十足。可她对他手里的兵刃起了兴趣,也不喊停,手中的冰丝链在半空转了方向,身体从树干的后面急绕而出,使出七十二绝杀里的“表里山河”,将一头的铁蔷薇击向对手后背。

  铁蔷薇的花瓣展开,露出尖利的瓣缘与花蕊,折射着点点光芒,直刺那天青色的背影。

  她想借此试试他手中的软剑,能否使出一招神龙甩尾……

  谁料那人却突然收了剑,也不转身,紧接着衣袖翩飞,手腕轻旋,将手中拎着的紫檀阮琴反举到身后,堪堪挡在了自己与夹风而至的铁蔷薇之间。

  这……是什么招数?

  眼看着蔷薇利刺就要扎入那镶钿描金的琴面之上,阿渺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忙收势撤力。

  来不及完全合拢花瓣的铁蔷薇缠入手臂,在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疼得她紧咬了一下牙关。

  这算是哪门子的打法?

  她自幼跟着一根筋的卞之晋学武,成天被耳提面命的就是要老实苦练、以实力来拼胜负,何曾见识过这种拿对手心爱之物来挡兵器的攻心招数?换作是卞之晋在场,早就开启“狡诈”、“阴毒”的咒骂了……

  阿渺压着手背,怨忿地抬起头来。再比一次的话,她决计不会让他得逞!

  红花楹树下,那“狡诈阴毒”之人,也正转过了身来。

  阿渺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霎时怔然愣住,涌到了唇边的质问与怨言、不自觉地又咽了回去。

  尚未加冠的少年郎,身形颀长俊逸,模样亦生得极好,鼻梁和下颌的线条、精致的犹如细细琢磨过的玉器一般。

  只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上,缚着一层天青色的轻纱,不透光的,绷在高直的鼻梁上,系于脑后。

  适才从背后望见,还以为那是抹额或者发巾,却不曾想过……

  这人竟然,是个盲人。

  “你……”

  原本理直气壮的阿渺,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瞄了眼被他拎着手里的阮琴,清了下喉咙,“那琴,是我朋友的。”

  盲少年神情疏冷,将软剑摁入蹀躞。

  “既如此,刚才为何不答话?”

  他朝着左前方迈出几步,脚触到地上的琴囊,俯身捡起,将手中的阮琴慢慢地收了进去。

  阿渺的目光,一直追循着他的举动,此刻意识到之前他拎琴离开,大概就是想去捡被安思远踢远了的琴囊、不是真想偷拿琴走。

  她语气不由得放轻了些,霎时有了几分软糯的意味,“你突然发问,我也没法确定啊。按道理说,你是不该觉察到我在树上的……”

  她话未说完,却见那人装琴的动作、遽然停了下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偏过头,原本温润的面庞轮廓绷出一丝近乎紧滞的专注。

  阿渺愣了愣。

  这是……生气了?

  先前想不通对方何以发觉自己藏身树上,后来再做推敲,倒是有所彻悟。

  刚来天穆山不久的时候,卞之晋为了训练她的反应能力,曾花了半年的时候逐步封闭她的五感,让她感官缺失的状态下、做出对敌的正确判断和应变。其中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阿渺每日跟卞之晋过招,都必须蒙住双眼,只依靠听觉、触觉甚至嗅觉来避开攻袭。那段时间,她的五官敏锐度被提升到了极限,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

  眼前这位,常年无法依靠视觉,对声音的敏感必然高过常人。自己刚才在树上虽然没弄出什么动静,但醒来时呼吸的微微一促、俯身下望时擦过树干的轻轻摩挲,未必就能逃过他的耳朵。

  阿渺望向依旧微微偏着头、沉默而紧绷的盲少年。

  反应这么大……

  是以为自己在嘲讽他的身体缺陷,所以动了怒吗?

  天穆山的仆役大多身有残疾,阿渺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处,同理心至深,就算刚交过手,也不愿去揭这种伤疤。再且,她心中对这人的身份也有所猜测,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

  思及此,她整肃了语气,郑重道:“我没别的意思。算我失礼了。”

  那人听了阿渺的话,静默一瞬,依稀竟是有些失望之意,面上的神情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冷漠疏离,也不答话,默然装好阮琴,站开了身来。

  “无瑕师兄!”

  这时,对面的林子里,奔出来一个眼若点漆、唇红齿白,莫约十岁出头的小僮,“船已经驶过来了,可以走了!”

  跟在小僮身后的,是天穆山的船夫岑大。

  岑大远远看见阿渺,摘了斗笠过来行礼,“小狸姑娘怎么在这里?甘姑娘刚还在寻你呢。”

  “师姐寻我?”

  阿渺的视线从那对师兄弟身上掠过,将岑大拉到一旁,略压低了声音,“他们……是映月先生派来送信的人?”

  先前交手的时候,心中就曾闪过一丝猜测,眼下见岑大亲自下山来驶船,更是坐实不疑了。

  岑大点头,“这两位的师父冉红萝,是映月先生的师姪。他们的船本是从南边来的,刚才见过甘姑娘之后,说要北上,甘姑娘就让我把船给他们调到这边来,走暗河。”

  天穆山上的侍者总共只有三人。负责山中伙房杂物的岑二、和眼前这位岑大是亲兄弟,看守库房和庭院的那位铁匠哑大叔与他们也是旧识。年轻的时候,不知江湖深浅,触怒了仇家、被下了毒,各自落下残疾,幸得穆山玄门收留,一直避世居住于此。

  岑大水性甚好,常年负责外出采购山中所需用品,对附近的水路十分熟悉。

  阿渺见甘轻盈让岑大亲自相送、又肯将暗河路线相告,足见是把对方视作了贵客。

  她踌躇了一瞬,打算还是得过去跟那两个师兄弟正式见一下礼,可一抬头,却见那被唤作无瑕的盲少年,已然早转过了身,领着小僮迤迤离去,缚目的系纱掠过肩头、随风扬出起伏的弧度。

  “哎!”

  岑大扭头一看,禁不住喊出了声,迅速朝阿渺点了个头,疾步追了上去,“两位等等我!”

  阿渺拾起地上的琴,望向那道丝毫无意减速、逐渐消失在了林间的天青色身影。

  倒是,有几分像梦里面那些反复重现的繁华绮丽、虚无缥缈。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呢……

  无瑕?

  好狂妄的名字。

  好狂妄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