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49      字数:4028
  夏日的朝阳, 璀璨而温暖。

  可立在这般晨光之中的阿渺,哭得抽光了力气,只觉得寒冷异常。

  她怔然望着苍白而沉默的萧劭, 将最后一捧土洒落到母亲的坟茔之上, 心中封堵的悲痛紧拧缠绕,纠结出丝丝缕缕的恨意。

  总有一日……

  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总有一日, 她要把那些伤害过阿娘的人全部找出来!庆国公、玄武营、程卓……她想要他们全部都死掉!

  阿渺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 用力抿了下嘴唇, 望着母亲最后的归宿,又蓦然觉得有些愧疚。

  阿娘她, 是不会喜欢自己这样想的吧……

  她是那样一个温柔恬静的人, 做事说话都是和和缓缓的, 无论多么匆忙, 也总能把一双儿女打扮得精致漂亮。就连责备失职的宫人时, 也一直轻言细语、不急不怒。所以常常被张姏姆抱怨,说娘娘的性子实在太软……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软到骨子里的女子,为了保护儿女, 可以不惜阻拦圣驾、语出威胁,又甚至, 不惜拼出性命、以身抵刀!

  而自己,根本……就不配让阿娘做这么多的牺牲……

  阿渺垂了垂眼,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身畔的萧劭, 握住阿渺的小手,拉着她一同跪下,朝着坟茔叩首。

  此时的他,异常的沉默。昔日抚琴读书时的淡然温柔、被坚硬而冷锐所替代, 蕴着兰芷残香的珠色纱衣上浸满了血迹,整个人犹如被褪去了剑鞘的利刃一般,冰寒而僵凝。

  帮忙葬人的赵家两兄妹,也跟着在旁边跪了下来,朝着程贵嫔的坟茔磕了几个头。

  适才掘地时,那个名叫赵易的男孩,曾将他与妹妹入京后所遇种种,简单地说过一遍。

  原来当日李氏用马车将阿渺送到皇城之后,便有了临产之兆。随行诸人没敢在皇城滞留,急急将人送到了位于城西的李家。

  李氏的家世并不高,先祖辈中曾有人做过低阶的官吏,到了近些年,子弟凋零,不少族人甚至沦为了行贩商贾、背井离乡。好在李氏的兄长出类拔萃,被选入骁骑营当上了郎卫,李氏自己又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嫁给了富阳关的守将为续室,算是给家族添了些门楣之光。

  李氏回家不久,毗邻的西市就突然起了大火,一些常年混迹在附近的市井之徒,趁机闹事作乱,打砸商户民居,肆意哄抢,最后竟闯入了李家的宅院,砍伤了不少下人。不久之后,李家兄长的尸体,也被抬了回来,说是骁骑营勾结逆贼、引祈素教入宫,已被全数诛杀……

  照护李氏的老妪一时又惊又怕,唯恐勾结逆贼的大罪牵连下来,遂带着两个孩子和临盆的李氏,匆匆逃离出城。

  李氏屡遭刺激,又乍闻兄长过世的噩耗,痛熬了许久,没来得及诞下孩儿,便在车上难产而死。其后,又遇到流民作乱,抢走了马车、打伤了阻拦的老妪。

  老妪不久也咽了气。

  赵家两兄妹抬着继母与老妪的尸体,走了一整天,昨晚寻到了这里的乱葬岗,给李氏下了葬。

  此时他俩望着跪在坟茔前的萧劭和阿渺,感同身受的滋味油然而生,禁不住亦是流下泪来。

  “殿下请节哀。”

  赵易常随父亲出入军营,从小就被教导着上行下效、忠勇卫国,因而对于身为大齐皇族的萧劭和阿渺,有种自然而然的尊敬。他人有些憨实,话不多,一股子行伍人家的冲劲却是十足十,朝着程贵嫔的坟茔又磕了个头,拄着锄头站起身道:

  “这些祸事,都是祈素教闹出来的!等过得几年,我能参军入伍了,一定杀光那些逆贼,为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萧劭拉着阿渺,慢慢起身,回头望向神色忿然的赵家兄妹。他逆着晨曦而立,面容苍白似雪、眸光唇色俱是黯淡,显然已是体力不支,然而姿态与语调却依旧控制得十分沉静:

  “赵潜将军,是被庆国公麾下的玄武营将领所杀。当日阿渺不想惹令慈难过,才刻意瞒下了实情。”

  赵易兄妹闻言,讶然失措,齐齐望向阿渺。

  阿渺点了点头,将那日在富阳关撞见赵潜被杀的情景、以及庆国公在其中的图谋,向两兄妹说了一遍。

  赵易得知父亲竟是死于同僚的暗杀,自是又惊又痛又恨,忍不住伏地而泣。

  阿渺想起自己曾向李氏许诺、会让父皇为赵潜昭雪,然而时过境迁,国破家亡,那样的承诺再无从实现,心中既悲又愧,不禁也陪着垂下泪来。

  萧劭沉默片刻,走上前,弯腰将赵易扶起。

  “逝者已矣,悲恸伤心并无所用。”

  他将从程氏家仆身上搜来的通行令递给赵易,“眼下时局混乱,危机四伏,你且拿着这令牌,带妹妹去投奔亲戚吧。赵将军是大齐的英雄,皇室不会任由他白白牺牲。庆国公与玄武营的仇,我迟早会报的。”

  赵易盯着眼前的通行令,又抬头去看萧劭,见那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少年,逆光而立,神色沉静、气宇尊贵,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仿若屈尊救世的谪仙一般。

  赵易抹了把眼泪,霎时觉得有几分羞愧。

  昨夜见萧劭逼问家仆、动手杀人,那种毫无迟疑的果决与凌厉,已让赵易心中起了钦佩。今日又亲睹其葬母时的冷静与自控,明明已是悲痛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曾失态。

  相比起自己,遇敌时慌乱出招、轮着锄头乱砍,丧亲后在马车里一蹶不振、悲哭流涕,萧劭身上的那种风度,实在……太让身为同龄的男孩自愧不如!

  “这令牌……”

  赵易不肯伸手去接,“这令牌若给了我们,殿下又怎么办?”抬起眼,“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萧劭沉默半晌,“如今京中奸臣当道、国祚蒙难,我也只能去沂州投奔大皇兄了。”

  京城,是回不去了。

  留京的皇族与宗亲,也都落入了陆元恒的掌控之中。唯一尚能自保的,便只有早年被送去了偏远封地的大皇兄萧喜。

  赵易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们也跟着殿下去沂州!”

  说完,把神情有些呆滞的赵白瑜拽到身旁,齐齐在萧劭面前跪下,道:“我爹在世的时候,就时常说,身为大齐军人,要时刻铭记忠君报国、护卫江山社稷!现在京城里奸臣作乱,我们还不如留在殿下身边,将来如果能有机会给爹报仇,也能出一份力!”

  萧劭伸手将赵氏兄妹扶起。

  “跟着我,怕是会很辛苦……”

  赵易态度坚决:“我跟白瑜都是行伍人家的孩子,不怕吃苦!而且现在爹娘都不在了,李家的舅父也死了,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就请殿下留下我们吧!”

  萧劭迟疑一瞬,依旧还是将令牌交给了赵易,“那你先将令牌收着,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走。”

  “绝不会走的!我这就去备车!”

  赵易用袖子抹干净眼泪,领着妹妹将马车收拾了一番,让萧劭和阿渺上了车,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扬起马鞭,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沂州在哪里。

  “殿下,那个……沂州,在哪个方向?”

  坐进车厢里的阿渺,心中亦是诘问翻涌。阿娘临去前,并没有让他们去找大皇兄啊。

  旁边萧劭撑着身子,向赵白瑜比划了一番行路的方向:“……先往北走,过了江再转东。”

  白瑜与阿渺年岁相仿,话很少,看上去有几分木讷呆滞,但手脚却是麻利,记清了萧劭的交代,一溜烟出了车帘,跑去向赵易传话。

  少顷,马车辚辚地移动起来。

  萧劭倚着车厢壁,伸手撩开车帘,望向视野中逐渐远离的母亲坟茔,眸色幽暗,蓦地抬手摁住胸口,剧烈地咳喘了几下,人骤然瘫倒了下去。

  阿渺连忙扶住萧劭,“五哥!”

  她很清楚,萧劭一身的旧伤新伤、十分虚弱,一直都在艰难地强撑着。

  “我没事。”

  萧劭支着车厢壁,稳住身形,看着泪眼氤氲的阿渺,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脸,“以后,别再叫我五哥了。”

  阿渺霎时面色惨白,小脸上透着惊惶,心底一直狠压着不愿去想的事,猛地又如蛇虫般的游走肺腑。

  “五哥……你,你不要我了?”

  是了,五哥不要她了,肯定是不要她了……

  所以刚才他说去沂州的时候,才会只用了“我”,而不是“我们”……

  “傻阿渺,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萧劭虚弱地弯了下嘴角,“叫五哥,容易被人觉察身份,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哥哥好了。”

  阿渺睁大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有些不确信地盯着萧劭。

  “真的?五哥……哥哥真的不会不要阿渺?不会因为阿娘说的那些话,就……就不要我了?”

  话未说完,泪珠已经簌簌而下。

  “傻瓜。”

  萧劭的手,抬到阿渺发顶,轻轻地揉了一揉。

  阿渺猛地扑进他怀里,哇地哭出声来,然后抽抽噎噎地讲起了自己的“分析”:

  阿娘说那些话,只是不想让自己伤心,并不是真的!

  反正就不是真的!

  父皇那么多儿女,若她不是他的女儿,早就被赶出宫了……

  反正不是真的……

  “嗯,不是真的。” 萧劭轻声安抚着阿渺,“乖阿渺,别哭了,赵家的两兄妹就在外面。哥哥以前教过你,不能在人前失了威仪,还记得吗?”

  阿渺伏在萧劭怀中,努力地屏着气、想把眼泪憋回去,抽泣道:“他们也是小孩子啊……而且赵家哥哥不是已经说了,一定会帮我们的。”

  萧劭沉默了许久,没有答话。

  人心难测。从前就知道,如今更是明白。

  即便贵为君主,亦要博弈人心,给予对方实现心愿、利益的机会,才能笼络住甘愿攀附的力量。更何况,如今自己处在人人想要除之的境地,除了一个皇族的虚名,还有什么值得旁人高看的?时间一长,遇到艰难险阻、利益冲突,再亲近的人,也不会不计得失地为他卖命,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大表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可这样残酷的道理,他舍不得对阿渺说。

  越是这般艰难无望的时候,人越不能失掉的,就是仅有的那一点信念……

  “阿渺说得对,他们会帮我们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都会帮我们。当年开国太|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最后,还不是夺得了天下?”

  萧劭拥紧阿渺,语气坚毅,“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阿渺伏在萧劭臂弯,藏起了眼角最后的一抹湿润,用力地点了下头,“我们还有彼此。”

  车帘外,程贵嫔的坟茔越来越远,最终,变作了山林平原中的一触黑点,柔软深幽的,凝望着两个相拥慰藉的孩子,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