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49      字数:4132
  阿渺环视左右, 只见地面上到处都是起伏的坟包,显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什么都有的庄园”。

  程贵嫔亦是震惊不已,一面将两个孩子护到身后, 一面质问两个家仆:

  “这是何处?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个家仆并不答话,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各自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扑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慌乱之间, 程贵嫔本能地将两个孩子用力一推, “快跑!” 自己挡住了一名家仆挥来的手臂, 拼尽全力地抵制他的攻袭。

  然而另一名家仆还是手脚利落地抓住了萧劭,手臂勒住他的脖颈, 另一只手扬起就要扎下匕首!

  “不要!”

  一旁的阿渺扑了过去, 死死扳住了家仆举刀的手臂, 仓惶之下、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家仆吃痛不已, 怒骂了一声, 大力将阿渺甩开。

  阿渺跌倒在地,眼见着匕首银光翻闪、再度朝着萧劭的胸口扎去,心中惊恐焦灼霎时化作绝望, 禁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喊:

  “五哥!”

  就在这时,两条黑影从旁边的坟包后窜了出来。其中一人手中高举着锄头, 带着风声直挥而下,“啷”的一计闷响,砸在了家仆的头上。

  家仆不及防备, 应声倒地。

  黑影又迅速移向跟程贵嫔缠斗的另一人,将手中锄头一顿乱砸,其后索性扔了锄头,扑上去用力压住了那恶仆。

  阿渺和爬起身的萧劭, 也冲了过去。

  那家仆被压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萧劭捡起锄头,用锋利处抵住家仆的咽喉,自己的嗓音因为之前被勒了脖子而泛着沙哑:

  “是谁,让你们杀人的?”

  家仆害怕起来,求饶道:“殿下饶命!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萧劭手中加狠力度,“奉谁的命?大表兄还是舅父?”

  “不……不是尚书大人!”

  家仆被锄刀压住了脖颈,语速混乱,“尚书大人他……他以为贵嫔娘娘和两位殿下,在宫变那日就已经死了!所以他已经答应庆国公,要拥立六皇子继位、然后让庆国公辅政……庆国公也答应把他的女儿许配给大公子,国丧一过就完婚……”

  宫变那夜,圣上暴毙,被救出的二公主又亲口证实萧劭已死,程芝惊怒之余,又不得不强自冷静下来,盘算应对之策。

  苦心培养多年的外甥身亡,国舅梦彻底破灭,但好不容易积攒到手里的权势,是万万不能舍弃的!

  身为门阀大族的掌权人,程芝一生浸淫官场、经营权术,深知大局已定、纠结无用,只能想办法尽快为家族和自身谋求最大的利益。

  于是宫变的第二日,程芝就主动出击,试探陆元恒的口风,并暗示条件。陆元恒诧异之余,亦为解决心腹之患而释然,顺势瞒下萧劭母子三人的真实境况,许诺将长女嫁给程府大公子程卓、并让程芝坐上裴太傅的相国之位,以此换取文官们对自己摄政的支持。

  这样的结局,对于程芝而言,是无可奈何下的一种保全。

  但对于程卓来说,却是意义非同的转机。

  他身为门阀世家的嫡长子,常年耳濡目染朝权争斗,对很多事都比同龄人看得更透彻。

  若是五皇子萧劭登基,父亲程芝固然是可以借此笼络势力、权倾朝野,但对于程卓自己而言,却只不过是分一杯羹而已。家中尚有继母所出的几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野心勃勃?自己生母已逝,外祖家又远离京城,将来想要继承父亲手中的权势,只怕未必容易。

  反观若是自己娶了陆元恒唯一的嫡女,待将来陆元恒再从摄政之位高登一步,那自己便是新王朝的驸马皇亲,不必再依靠家族和父亲的力量,亦能获得万人钦羡的权势!

  所以面对着骤然“复生”的姑母与萧劭,程卓心中纵然有过犹豫,但还是很快地下定了决心。

  萧劭,必须得死!

  反正已经是“死掉”了的人,送去城外的乱葬岗埋掉,合情合理,何必再让他出来搅乱已经逐渐安定下来的局面?

  不是吗?

  萧劭想通表兄念头的一瞬,心中五味杂陈、滋味难辨,握着锄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早就该想到,之前出城出得那么顺畅,程氏家仆手中的东西必然不止兵部通行令那般简单!今时今日,想要不被盘查地送人出城,必然少不了与陆元恒那逆贼有利益关联……

  是自己,太盲目、太疏忽、太轻信!

  凭什么就那么自信地以为,自己折戟沉沙、一无所有之后,别人还会像从前那样,将他当作天之骄子来尊崇与守护?

  萧劭胸中翻绞出一股灼烧的情绪,耳畔缭绕着的家仆的哀求声变得嗡嗡不清起来。

  他指尖攥紧,手腕力转,将锄刀的锋刃狠狠压入了家仆的脖颈!

  站在一旁的阿渺,神情怔滞,瞧见鲜血从家仆颈间汩汩涌出的一刹,忍不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身后的小女孩扶住了她,语气有些木讷:“公主……”

  阿渺回过头,借着天边展露的晨曦之光,看清了女孩的面容。

  她想了起来,“你是……富阳关赵将军的女儿?”

  再扭头仔细看了眼帮萧劭制服家仆的那个人,可不正是那日在李夫人马车上见过的赵家小郎君吗?

  这兄妹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渺满腹疑问,尚未来得及出口,余光瞥见适才退到一旁、扶着马车站稳的程贵嫔,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倏然地瘫软了下去!

  “阿娘!”

  阿渺连忙冲了过去。

  萧劭也闻声而至,扶住了程贵嫔,手指触到母亲后背时,只觉得黏湿一片,心头霎时寒凉彻骨。

  两人将程贵嫔扶上了马车,车外的赵氏兄妹则将家仆的尸首拖去了一旁掩埋。

  萧劭神色紧绷、动作仓皇,慌乱地翻扯出软垫下的锦布,试图帮母亲裹住伤口。然而那刀伤穿胸而过,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

  阿渺跪在母亲面前,小手摁在她胸口,努力学着哥哥的样子帮忙止血,只觉得掌心里热流汩汩,用光了她浑身的力气都压不住……

  “阿娘!”

  拥堵的情绪挤进了喉间,以至于嗓音颤抖的厉害,可意识偏有些模糊,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眼见所见所感,都不是真的。

  父皇死的时候,她也曾悲痛不已,可此刻面对着的,是会抱她、亲她,会任由她着软糯撒娇的母亲,是尘世间她最舍不得割舍的温柔与牵绊!那种恐惧失去的强烈感觉,侵袭得阿渺全身发抖,胸腔里压抑着无法言绘的东西,剧烈地起伏着,不受控制地发出沉闷的憋气声。

  程贵嫔幽幽地睁开眼,费力地抬起手,握住阿渺摁在她胸前的小手,“阿渺……别怕。”

  阿渺喉间堵塞的情绪,终于蜂拥而出,眼泪如断线般的流了下来,“阿娘!”

  “阿渺别怕,也别……难过。”

  程贵嫔沉默一瞬,不知是因为气息不稳、还是情绪纠结,语调有些轻颤,“阿娘知道,在行宫的时候,你听到了我和圣上的话……”

  生命走到了尽头,所有不敢说的、不愿说的话,终究,必须说出来了。

  阿渺紧咬着唇,定定望向晦暗光影中的母亲,没有啃声。

  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了愿意让安思远当驸马的话,自然也明白迟早会被母亲质问。只是不曾想过,这样的诘问,会发生在今时今日这般的境况下……

  程贵嫔亦凝望着阿渺,泪目婆娑。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女孩的身边,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嫁人、成家,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宠爱着她……

  她的小阿渺,本就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值得被所有的人温柔以待……

  程贵嫔落下一串泪珠,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最终狠下心来,颤声继续道:

  “你其实,也不是……圣上的女儿。”

  她紧握着阿渺的手,提着气,唯恐一瞬呼吸的错乱、就让自己失去了坦露真相的勇气,“所以你,不必因为我和圣上而难过……你的亲生父母,应该……都还活在世上。等你找到他们以后,他们会好好爱你,不让你觉得难过、孤独……”

  这也是,她身为一个孱弱无能的母亲,所能给予女儿的最后抚慰……

  阿渺如遭雷击,瞪大泪眼怔然一瞬后,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是的……不是的!”

  不会的!

  不是这样的!

  上一回是阿娘,而这一次,就连父皇也……

  不,不会的!

  她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蜷躲到车厢的角落里,紧紧捂住耳朵,浑身发抖。

  她不想听那样的话,那样可怕的话……

  只要不听,那些话……就不是真的!

  程贵嫔亦是泪如雨下。

  “你的生母,汝南殷氏的六娘,跟我,曾是手帕之交……她天生丽质、才貌绝伦,以至于家族获罪被诛之后,圣上,仍是舍不得她,悄悄把她藏到了顺郡王府……可六娘她,早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一直拖到了双十年华,都不曾婚配……

  那人,我曾见过一次。不是官宦人家的郎君,倒像个游侠儿……像你一样的,身手敏捷。我还记得那夜,他跃墙来会六娘,被十多个府卫用弓|弩伏击,竟是分毫不曾伤及……

  所以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角落里的阿渺,依旧紧紧地捂着耳朵,剧烈地喘息着,不肯去听程贵嫔说的任何一句话。

  扶着程贵嫔的萧劭,亦是浑身僵硬、脑中一团混乱,抱住母亲越来越冷的身体,喃喃哽咽:“阿娘别怕,阿娘……什么都不用怕……”

  程贵嫔靠在儿子的怀中,费力地弯了下嘴角,“好,阿娘不怕。”

  她身中数刀,失血衰竭,自知大限已至,唯独放不下的,便是身边的两个孩子。

  怕他们将来无依无靠,怕他们悲恸绝望、一蹶不振,怕他们心存仇恨,一辈子都活得不快乐……

  “其实,这样也好……以后,你们不必再像在宫里那样,活得小心谨慎。我从来都不想,让你变成你舅父那样的人……”

  她抽了口气,喘息了几下,摸索着握住了萧劭的手,“你以后,寻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平平安安的,哪怕……在寺院里帮人抄抄经书……也能安然度日。若能帮阿渺找到她亲生父母,自是甚好,若找不到……”

  缩在角落的阿渺,瞧见母亲抽气的一瞬,终是忍不住挪了过来,满面泪水地攥住了程贵嫔的手:

  “阿渺谁也不找!阿渺只要阿娘!只要阿娘!”

  程贵嫔竭力地转动手腕,想要像从前那样,将女儿拥入怀中、抬手摸一摸她顺滑乌黑的长发,然而最后一丝力气亦从指尖泄露,眼前一片漆黑。

  “你们……要一辈子……好好的……”

  她将两个孩子的手握到一处,逸出了最后一缕气息,随即,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