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作者:夏时客      更新:2022-03-07 21:26      字数:3774
  琴酒低下头看着奈奈。

  女孩子即使狼狈, 却仍然看得出白净清秀的面容于月光下隐隐生辉,饶是眼圈发红唇上发白,也仍是一种不染黑暗的纯洁无垢。

  她是初冬的白雪,是盒中的白壁, 是竹筒里初醒的辉夜。

  这也是琴酒一直想看到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让你参与过这些事。”琴酒说。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 一如从前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 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如今男人的声线里多了一丝沙哑, 一份疲惫。

  “我从未让你参与过这些事。”他再次念着已经说过的话。

  这其实是一个意外, 一开始我并没有让你有意回避血腥的念头, 但是阴差阳错之下, 你还是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是一个意外,每一个一念之差都足以毁了这个意外:比如偶尔想让你呆在我身边的念头, 比如你在枪法格斗上的天赋更高一点的可能性,比如在某次我没发现的危险使你不得不杀人的情况……

  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 于是当初那个小脸枯黄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头发油腻,却仍旧死死瞪着他仿佛绝望幼兽一样的小姑娘;那个说着“我会诅咒他们通通下地狱”的小丫头, 最终没有亲手杀过一个无辜的人。

  她……不像白鸟绿子, 更不像他。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琴酒慢慢的陈述这自己深藏的念头……以及私心。

  “我想知道,真正无辜的人, 究竟会有怎么样的落幕。”

  那些绿子挣扎的日日夜夜里, 曾经拉着琴酒的手对他说,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这也算是我应得的结局。

  “我也好、绿子也好,我们的手上都有着无辜的人命,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杀人,我们的身上都有不可推脱的罪孽。”

  “每一个黑衣组织的人,都是这样。”

  他冷笑着说,目光是冷的,连睫羽都仿佛透着寒意。

  无论是组织的成员,还是组织的卧底,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

  就连灰原哀和宫野明美,又何尝没有过犯罪?

  一句“被迫”,在法律上能网开一面,在道义上是情有可原,并不能掩盖那些对无辜人的伤害。

  席拉曾经看着他,目光玩味口吻肆意:“你们为了自身利益而杀人,我们因为卧底而不得不杀人……可是杀的人,不都是无辜的吗?”

  所以,如果有什么业报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琴酒不信神,也不信因果报应。

  但是他也不怕死。

  活着自然很好,但若是有朝一日马失前蹄——身在黑暗的他,也不是没有被人杀的心理准备。

  然后他想,既然加入黑衣组织的成员都不无辜,那么无辜者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

  脱离黑衣组织的人大多过得不好。

  比如多年前就已死亡的白鸟绿子,比如“失去”姐姐到处藏身的灰原哀,比如哪怕依靠琴酒保住性命、却仍不得不暂时失去自由的宫野志保。

  又比如,付出无数努力,最后仍旧只能自杀身亡的皮尔。

  那么真正的无辜者呢?

  “我想看看,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琴酒从来都是理智且自私的人。

  在他还没有将奈奈放在心上的时候,他动过这个念头——他冷血到哪怕明知奈奈是绿子唯一的妹妹,也毫不犹豫的抱着恶劣的心态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只要奈奈不死就好,他也算对得起绿子了。

  然后渐渐的,他心软了。

  也许是在教她枪法的时候心软了,也许是在关注她的日常的时候心软了,又或许,在他开始要求奈奈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的那一刻,就已经心软了。

  而在奈奈出事的那一刻,马里布的一巴掌落在女孩脸上的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心软了。

  大概从苏格兰死亡的时候,在于席拉坦白对话之后,他就隐隐约约对黑衣组织的存在有了自己的思考,对自己今后的人生动了选择的念头。

  也有了,不让奈奈踏足黑暗的想法。

  他开始庆幸从前阴差阳错的选择,让奈奈从未涉足黑暗,也让他有了可以保护奈奈从此不在涉足的机会。

  她固执又心软,天真又执拗。

  她从来不是笨蛋。

  “我一直说你笨,可我知道你不是。”

  “只是我有了自己的私心,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我说你怎么那么笨,其实是在对我自己说。”

  那么笨的女孩子,并没有利用价值。

  “我想让你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孩子,有自己的人生和选择。”

  他看着奈奈,目光几近温柔。

  你不必接触那些本不该由你接触的东西。

  你不用……像你姐姐一样。

  “所以我说你笨,说你弱,说你肯定会死——然后以此拒绝你。”他说,唇边勾起一点自嘲的弧度:“可是君惠又比你好多少呢?”

  也许以他的标准来看,奈奈的确太过稚嫩。可是以一般人的标准来看呢?她已经足够出色。

  至少,可以作为棋子。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去利用君惠,可以毫不心软的去蛊惑这个姑娘,可以把她放到高远遥一的手下磨炼。

  但对象却不能是奈奈。

  “我不只想要保护你,也想要你清清白白的活着。”

  “你的手上干干净净。”他慢慢地说,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在与身体分离,几乎冷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你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从她浑身戾气到如今能够去帮助别人。

  说来也可笑,像他这种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居然也会教出一个看起来善良正直的小姑娘。

  但奈奈终究成为了这样的姑娘。

  这个姑娘曾经站在绿子的墓前,泪眼朦胧神情忿忿的厉声诅咒:“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个姑娘也曾低下头,哭泣着说:“我答应了她的,我不能骗你。”

  这个姑娘曾经对他坦白:“我就是利用你为家人复仇!”

  这个姑娘现在拉着他的衣角:“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离开。”

  她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手头上干干净净。

  她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清清白白。

  她值得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

  她也……必须拥有这样的人生!

  银发男人豁然睁眼,绿色的瞳仁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近乎凄厉的冷,瞳孔中丝丝缕缕的红此刻宛如鲜血。

  冰刃上的血。

  他看着奈奈,目光中有着一股子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悲戚与决绝,就像是雪山上的狼在伺候,绿波荡漾的湖面在咆哮。

  “你必须过得好,你必须幸福快乐。”

  “你不用担心夜半时分被警笛声吵醒,你在受到伤害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去叫救护车去打电话给警察,你可以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活着,正大光明的享受着阳光。

  你可以不必掩盖身份,不必勾心斗角,可以像个最最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担心自己的体重,可以去拥有好友,去交男朋友。

  你可以正大光明的和你爱的人领结婚证——用自己的真名,可以度蜜月,可以毫无顾忌的相拥而眠,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毫无阴霾的人生。”

  ——这些……都是我所做不到的。

  “你必须如此!”他用沙哑的嗓音叙述者一切,神情近乎癫狂:

  “不然——你姐姐不会开心。”

  琴酒凝视着奈奈,近乎脱力般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他的手指掐的奈奈肩膀生疼,然而女孩子此刻却无法将注意力分散到自己的伤口处。她木楞楞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些年她最为亲近的兄长,目光如同遮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雾气弥漫。

  月光宛如飘飘洒洒的银纱,为眼前的男人披了一层朦胧的清辉,而面色苍白的冷峻男人此刻一字一顿,声音沙哑而决绝。

  宛如泣血。

  “而我,更不会甘心!”

  …………………………………………………………………………

  近乎发泄一般的说出了这番话后,琴酒极其平静的转身。

  下一秒,一件带着人体温度的大衣遮住了奈奈的视线。

  奈奈怔怔的看着世界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呼吸着风衣里残存的气息,清冷且略带酒气。

  是杜松子酒的清香。

  一个人木楞楞的在原地保持这个姿势呆了将近一分钟后,女孩才终于回神,攥起了糊在脸上的大衣。

  她面色平静——如果忽略她脸上残存的泪痕,目光清冷——如果忽略她眼中残存的水汽,安静的给自己披上琴酒的风衣。

  ——如果忽略她颤抖的双手。

  风衣足够大,也足够温暖。

  它为身穿小礼裙的奈奈抵挡了晚风的侵蚀。

  就像过去的整整十年,风衣的主人无声的为她挡住一切危险一样。

  奈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听着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

  几秒种后,脚步声的主人来到她面前,是她熟悉的气息,是她熟悉的人,用一种她熟悉的声音关切的询问她。

  她放任自己靠在雅治的的怀中。

  目光在触及手中项链的那一刻,铂金链子上的碎钻闪烁着隐隐约约破碎的光芒,被钻石环绕的主钻剔透无暇,绿意盈盈的仿佛月光下平静的湖泊。

  无情且清冷。

  奈奈觉得好冷,哪怕此时此刻身上披着阵哥的风衣,此时此刻被男朋友拥在怀中,她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她终于崩溃的大声痛哭起来,声音里是同样破碎的绝望。

  仁王只听见怀中的女孩哽咽着,磕磕绊绊,不只是冻的发抖还是痛的发抖的声音:

  “我没事……雅治……”

  她仰脸看着仁王雅治,绿眸中是月光也化不开的悲伤:

  “但是我哥哥也许会出事……我阻止不了他……阻止不了……”

  清亮剔透的泪水从她明亮的绿色眼眸滑落,在深夜的冷风中重重砸下。

  “啪嗒——”

  落在女孩手中项链中那颗最明亮的绿钻上。

  眼泪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