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怜惜她，然后爱上了她。◎

  夜色朦胧。

  孟庆川从餐桌边拉了把椅子,坐在父母对面。

  孟父孟母默不作声，屋里只剩下电视的声音，电视的荧光倒映在他们脸上,他们眼神都落在别处，也不知是不想跟他谈,还是在等他开口。

  静默了一会，孟庆川起身摁了遥控器关上电视,先开口：“爸,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混成现在这样，挺丢人的？”

  孟父从茶几上抓起烟盒，走到阳台上,无声地对着窗外抽烟。

  戴芳试图调和：“儿子,其实你爸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们都为我可惜。”孟庆川顿了顿，接着说,“我也可惜，一件事埋头做了十几年,功亏一篑，我也恨我自己。”

  叶梓曾经问过他,梦想是不是当钢琴家。

  他说谎了。

  他热爱钢琴，热爱这条路,他曾经梦想着能在未来的职业道路上比父亲做得更出色。

  人人都说他是天之骄子，羡慕他出众的才华样貌,人们把他捧得太高,可摔下来的时候,没有谁会去接住他。

  手腕骨折的那段时间,身边的哥们王永璞、叶宸陆续参加了一些学校的校考，拿到了入场券，而最有天赋才华的他，却成了门外徘徊的那一个。

  他开始不去学校上课，也厌恶看到钢琴，整日到处晃荡，看不清未来该怎么办。遇到的所有人都对抱以同情的目光，转身却又以他为话题，猜想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急转直下。

  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见任何关于考试的消息。

  然后叶梓就顶着那一头非主流头发出现了。

  她不像其他人一样看他笑话或背后议论，带着她独有的单纯和莽撞，靠近了他。她对什么都是好奇的，又好像对什么都是防备的。

  叶梓的出现，像给他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凿了个洞，透进来一束光。

  在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和假惺惺怜悯他的时候，她对他说，看，我比你更惨。她还对他说，一个梦想破灭了，还可以有新的梦想。

  她不懂他，却开导了他

  他怜惜她，然后爱上了她。

  “艺术追求，还有梦想，不是我不想坚持，手腕断掉的是我，没有人比我更绝望。”孟庆川平静地讲述，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爸，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问过我一个问题，还想不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再等一等，等手腕好了继续考。”

  孟父僵了一下，犹豫地转了半边身。

  刚出事时，孟庆川还不知道手腕恢复得不好，他想着，那年艺考赶不上，他可以再等一年，可后来手腕恢复得不如预期，要二次手术。这意味着他的康复期又拉长了，而他又要错过第二年艺考的集训时间。

  “我想，特别想。不是我不听你们的话，可是爸，妈，我有几年时间可以浪费？一条路死磕到底，就要错过两年高考，谁又能保证到第三年我的手腕能不受影响，到那时候，我又要去哪里？”

  孟子良站在窗前，若有所思。

  孟庆川从未这样坦诚、敞开心扉地聊过当年那件事。

  这件事就像一根红线，全家人都不去触碰。不触碰，就其乐融融。

  孟庆川的唇扬了扬，“那时候有个人跟我说，一条路走不通了，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因为她，我才有了新的梦想。”

  那年高考结束后，孟庆川的文化课成绩很高，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半个月，毅然决然放弃了艺术生身份，搏第二年更高的分数。

  那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艰难的决定。

  意味着他要放弃一切，去往一条新的路。

  但不代表他就放弃了他曾经的梦想。

  戴芳凝望着儿子，嘴唇嗫喏着：“这些话你从没说过。”

  孟庆川说：“我没说过，是因为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我到大二的时候手腕还是会痛，如果当初就那么等下去，第三年依旧没有结果。”

  “我以为你们能理解我的选择，也能看到我所做的努力。虽然不能上台演出了，但我有专业经历，也有管理能力，这是很多演奏家做不到的，乐团是我想做的，也是我有信心能做好的。只是，我不知道，在你们眼里，我从那时候起就是失败的。”

  确实，孟庆川不再弹琴，确实让很多不明实际情况的人都很惊诧，孟子良也一度脸面上挂不住，但时间久了，儿子在另一个赛道跑得出色，他也欣慰。上次那些伤人的话出口后，他当时就后悔了，想等一个机会跟孟庆川心平气和聊一聊。

  孟子良沉思了许久，说：“儿子，当初是怕你后悔。”

  “我也怕，但我更怕没有结果的等待。”

  “事实证明，你是成功了。你们年轻人更懂得变通，我们这些陈旧顽固的想法，也许也该改变一下了。”孟子良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儿子，是我们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孟庆川心里有温暖的情绪在涌动，但他没说话。

  接着就聊到了叶梓。

  他很欣慰，一家人都没有情绪激动。

  戴芳说：“儿子，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我特别希望你谈恋爱。可是你跟叶梓谈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孟庆川喉结动了动，说：“我想跟她结婚。”

  此话一出，孟父孟母都有些震惊。

  他们没想到孟庆川跟叶梓发展得这么快。

  孟庆川其实跟叶梓完全没有聊过这个话题。他们的感情好像慢慢进入稳定期了，谈再下去自然而然就是结婚。

  孟子良的表情变了，但还是控制了情绪，没说什么重话：“你不要想当然。”

  “我没有想当然。”孟庆川说，“我真的想跟她结婚。”

  戴芳赶紧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别急着就想这些。”

  大家都克制着，这次谈话并没有以争吵结束，但隐约又有点不愉快的味道。

  孟庆川晚上住在家里。

  他冲澡的时候，心里总算是完全放松了一次。

  跟叶梓的事，家里还是持反对态度，他都知道，只是没有吵起来，就是个好的开始。

  来日方长。

  -

  第二天，叶梓很早就爬起来，跑去前一天工作的地方，找到录音棚。

  录音棚的老板很年轻，身穿潮牌扎着头巾，好像用全身在告诉别人他是玩音乐的。

  老板好像刚起床，打着哈欠问：“想录什么？”

  叶梓说：“我先看看你录音棚可以吗？”

  老板起身带她过去，边走边说：“我这边呢，可以录歌、录乐器，录好之后可以给你制作成专辑。”

  第一间录音室不大，跟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里面是录歌的小屋子，外面有各种各样的设备，中间用厚厚的隔音玻璃隔开。

  “有钢琴吗？我想录弹琴。”

  “早说啊，跟我来。”

  第二间录音室墙上挂了些吉他和贝斯，角落里有鼓，还有一架钢琴。

  叶梓上前，在琴键上摁了几下。

  老板又指了指外面的书架，上面有很多乐谱。

  叶梓去外面书架上挑了一会，拿了几本谱子过来。

  “行么妹妹？”老板靠在门上，“行的话咱就准备准备，我开始算时间了。”

  叶梓做了个“ok”的手势。

  老板在外面一堆录音设备前守着，本来以为叶梓是个王者，没想到一开始弹，差点惊掉下巴。

  叶梓弹了三首。每首弹得都挺流畅的，只是过于简单了，都是钢琴初学者才会弹的曲目。

  老板不明白这女孩花钱来这儿录这些小儿科的曲子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首，是d大调卡农。

  其实她还不算真正会弹，孟庆川还没有教过她，她只会用右手弹基础的调子，还不怎么熟练。

  磕磕绊绊，总算是弹下来了。

  她又录了几遍，最后一遍比之前的都要顺畅一些。

  “妹妹，你最后一首都没练熟呢，不删掉吗？”

  叶梓用力摇头：“不删。”

  最后可以制作成一张光盘，印制成cd。

  叶梓选了一张她随手偷拍的孟庆川的照片，只有半个侧脸，鼻梁高挺，特别英俊。

  老板给她看了几种封面排版样式，敲定之后，她反复提醒老板一定要写上生日快乐。

  老板说：“做好要两周时间，你留个地址，到时候给你寄过去。”

  -

  从录音室出来，还不到正午，阳光明媚，天空蓝蓝的，厚重的云在天边堆着。

  叶梓脸上喜滋滋的，想象孟庆川收到那份礼物时候的表情。

  她心情特别好地拍了一张天空照片，正准备给孟庆川发，有个电话进来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安城。

  叶梓接起来，语气疑惑：“喂？”

  “是叶梓吗？”

  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叶梓眉毛拧了拧：“你是……”

  “我是庆川的妈妈。”

  叶梓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一遍号码，又回到耳边，木木地叫了声“戴阿姨”。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她的心砰砰跳，却还是点点头：“方便。”

  戴芳的声音很温柔，吐字很慢：“我是从庆川手机里找到号码的。阿姨有些冒昧，上次见面也没跟你好好打招呼。”

  “戴阿姨，有什么事吗？”

  “我就不兜圈子了，我知道你跟庆川在谈恋爱，今天想找你聊聊这个事。”

  叶梓停下脚步，静静地等戴芳后面的话。

  “庆川很执拗，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说什么。阿姨想说，你们现在谈恋爱，可能头脑一热没想那么多，那以后呢？你们想没想过，谈一两年恋爱之后，要怎么办，是不是就该谈婚论嫁了？”

  叶梓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在一起时，她确实没想未来的事。

  戴芳顿了顿，又说，“就算真的要结婚，我们和你父母邻居同事几十年了，这个结婚典礼，他们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这话真真是戳到叶梓的痛处了。

  叶峰当众打过几次叶梓的巴掌，叶梓从没管叶峰和梁燕叫过一声“爸妈”，这是众人皆知的。

  她高考后直接消失，这两口子也从没去找过，梁燕甚至把女儿的东西都卖给收破烂的了。

  前些年大家还都猜叶梓不是亲生的，可叶梓的五官神态，几乎跟叶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其实就是从小没养在身边，再加上叶梓的性子不讨喜，自然不亲近，不喜欢。

  叶梓是长大后才懂得，原来真的有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反正她也不喜欢他们，不吃亏。

  戴芳的每句话都戳在她的心窝上，可她无力反驳，因为都是事实。

  她连家属院都不愿意再踏进去一步，更何况让叶峰和梁燕坐在父母席见证她的婚礼？

  她跟孟庆川会结婚吗？她好像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喉咙里像堵着一块东西似的，说不出话。

  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说她刚为孟庆川准备了生日礼物，她是爱他的？这些在戴芳看来，不可笑吗？

  “阿姨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是打电话来劝你们分手的，你们年轻人头脑发热，我知道劝你们也没有用。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看长远一点，多想想实际问题，不要只考虑当下。”

  叶梓抹了抹眼角，说：“我知道了，戴阿姨。”

  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太阳，收回了洒在地上的阳光。

  她不太记得她是怎么挂掉电话，又是怎么到机场的。

  孟庆川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她坐在候机厅，眼睛模糊了又模糊，始终看不清他发的是什么。

  孟庆川打电话给她。

  “怎么不回消息？”

  叶梓声音冷淡：“手机在口袋里，没看见。”

  “哦……”孟庆川停了停，“到机场了吧？”

  “嗯，到了。”

  “下午去接你。”孟庆川闷闷地笑了一声，“想我吗？”

  “要登机了，我先挂了。”

  孟庆川站在窗前，挠了挠头，不知叶梓为何心情不好。

  反正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见面了，到时候再问也不迟。

  下午，飞机落地安城。

  孟庆川早早就开车等在机场停车场，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叶梓。

  一下飞机，叶梓就给徐茜打了个电话：“徐茜，你晚上在家吗？”

  “我能去你那住一晚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