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作者:映在月光里      更新:2022-08-15 19:53      字数:5458
  回到圆明园长春仙馆,太阳还没下山,弘历就背着手站在廊檐下等着。

  远远地,他见傅丹薇抱着糖罐子,许嬷嬷帮着奶嬷嬷抱着永琏,赶紧几步迎上去,伸手要去接傅丹薇怀里的糖罐子。

  弘历的手刚碰到糖罐子,她就撇嘴哼唧起来。

  平时弘历对兄妹俩严肃居多,哪怕是宠溺,总是以责备的口吻说出来。不管是永琏或糖罐子,甚至是永璜,都与他不亲近。

  永琏性格温和且聪明,不会明面上反抗。糖罐子就不一样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小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以前还能让弘历牵牵小手,现在差不多绕着他走。

  傅丹薇赶紧侧身让开了,低声说道:“我抱着吧,别吵醒了她,反正就这么几步了。”

  糖罐子与永琏玩得太兴奋,中午没有歇息,上了马车之后,兄妹俩很快就睡着了。

  傅丹薇抱不动永琏,糖罐子虽然小些,她长得胖乎乎,抱起来也很吃力。

  弘历看到傅丹薇辛苦的模样,眉头紧皱成了个川字,不满地瞪了糖罐子一眼:“糖罐子重,怎么不让奶嬷嬷抱,仔细累着了你。”

  傅丹薇说了声无妨,到了东暖阁,把兄妹俩都放在了榻上,绞了热帕子替他们擦了手脸,盖上小被褥让他们继续睡。

  去净房洗漱换了身衣衫出来,弘历已在廊檐下摆好了案几椅子,小炉煮水烹茶,清香袅袅。

  傅丹薇顿了下,弘历慵懒地坐着,仰头看着她笑:“坐下来吃杯茶。”

  “爷不忙?”傅丹薇坐下吃茶,顺便问了句。

  “再忙也要赏春。”弘历指向院子里的春色满园。

  正院院墙,里面沿墙种满了蔷薇,外面种着爬山虎。此时蔷薇盛开,粉色红色,像是一片花瀑布。

  庭院角落的杏花谢了大半,海棠冒出了花苞,紫藤静候在一旁,待海棠开不动之后,好紧跟着接上去。

  圆明园四季景色各不相同,不仅仅美在春日。傅丹薇可没见过弘历赏秋赏冬,他能在这里等着,估计是见到她出去了,不是好奇就是不爽。

  傅丹薇心道正好,见到曹雪芹的事情,那么多人瞒不过,她也没打算隐瞒,众目睽睽之下,从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

  “田野里的春色又不同。”傅丹薇放下茶碗,顺着弘历的话说了下去:“桃花樱花都开了,还有很多小野花。地里的麦苗长得很好,绿油油的,看起来很像韭菜。”

  弘历坐直了身子,笑看着傅丹薇说道:“麦苗是很像韭菜,远看还真是弄不清楚。”

  “永琏与糖罐子,终于看到了活的鸡鸭猪这些。”傅丹薇笑说道。

  圆明园有奇珍异兽园,就是没有最普通寻常的家禽。弘历想了想,他好似也没看过真正的猪与鸡鸭长什么模样,感慨了一声:“我以后也得去瞧瞧。”

  “老百姓正在地里耕种,我问了好几人,他们都是佃农。”傅丹薇淡淡说道。

  弘历看了傅丹薇一眼,难得沉默。

  傅丹薇继续说了下去,“周边的田地,基本都是大片大片连在一起,想来都是属于某个大户人家的吧。说起来真是巧,我们恰好遇到了曹沾在卖地。”

  “曹沾?”弘历抬眉,笑着说道:“他又靠典当过活了?汗阿玛以前发还了他家一部分家财,曹俯只在牢里关两年就放了出去,难道这么快,曹家就又过不下去了?”

  “若是仅仅吃饱穿暖,我猜着肯定没有问题。这块地不一样,想必对方早就相中了,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在看,谈到如今还没有谈下来。田地总得先种上庄稼,再谈就得耽搁了春耕,曹沾不得不卖。既然被我遇到,就让二哥帮了他一把。二哥出面把这块地,用公道价钱买了下来。”

  傅丹薇看向弘历,笑了起来:“虎落平阳被犬欺,恶犬实在是可恶。爷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是只一心读书,刻苦钻研,最后成为了大家。一种是潜心科举,出仕为官。诗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更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爷觉着哪一种读书人更高些?”

  弘历神情若有所思,盯着傅丹薇半晌,慢吞吞说道:“既然被你看到,帮了就帮了吧,谁敢与傅清做对,那就是与你我过不去,纯粹是瞎了眼。如你所说的两种读书人,各有各的好,若是没有考科举的读书人,谁来替朝廷做事?”

  “呀?”傅丹薇不知不觉学了糖罐子的口头禅,“听说在京城中等着候官的人,有些等得头发都白了,都还没候上官,朝廷还缺做事的人?”

  卖官鬻爵并不是奸臣特有,从康熙□□缺银子的时候起,就开始公家卖官了。

  不过那时候卖的只是一些荣誉职位,叫捐班。有钱的乡绅,可以花银子给自己买一个品级,品级越高,花的银子越多。这些买来的官职,只是头衔唬人,没俸禄实权。

  还有官员给去世的祖宗买些品级,把出身弄得更金光闪闪。比如某些官员祖宗履历中,“兼”的一大堆官职,一品头衔都好几个,一看就是买来贴金的。

  捐班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买卖双方都满意,卖的人赚了银子,买的人得了脸面,双方都没损失。

  一旦某个口子一开,到了后面就不能控制了。到了乾隆时期,读书人多,官职少,候官的读书人想要早点轮上,衙门想出了各种五花八门给钱先选官的方式。

  其中的黑暗自不用说,科举择优出仕,从根子上就烂了,变成了有钱人的游戏。“注”

  傅丹薇一是要坦荡告诉弘历帮了曹雪芹的事情,省得弘历小心眼乱猜测。二就是明摆着夹带私货。

  乾隆卖官收了不少钱,最后苦了嘉庆。嘉庆虽然资质平庸,经过乾隆后期的“议罪银”制度,搞得吏治崩塌,“捐班”等于是雪上加霜,嘉庆比倒霉催的崇祯好不了多少。

  永琏虽还小,为了以后不给他留下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傅丹薇不得不提早做好防范准备。

  弘历对于等官的人多,空缺少这件事,神色讪讪,实在辩驳不出口。真正纯粹的读书人确实少之又少,不过想到曹雪芹,弘历笑着说道:“曹沾没有去找福彭,真不知他是傻还是有骨气。”

  福彭是平郡王纳尔苏的长子,娶了曹寅的长女为福晋。纳尔苏被雍正削去爵位,由福彭袭爵,奉命帅军驻守在外。前些日子刚到任地,就被雍正召回,将领换了人。

  算起来,福彭是曹寅的外孙,曹雪芹的表兄。福彭还是弘历自小的伴读,与他关系极好。

  傅丹薇以前看过福彭的结局,作为乾隆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福彭的结局可不大好。乾隆要打压宗室,福彭跟着一起倒霉,后面不受重用,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曹雪芹为何不找福彭,傅丹薇认真琢磨过。

  福彭这是第二次被雍正派了差使,又召了回来,等于是白白跑了一趟。第一次还可以说是人事调整,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

  伴君如伴虎,纳尔苏说是贪腐被削爵,他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心里门清得很。

  纳尔苏是因为牵扯到夺嫡的事情,曹家李家给前廉亲王提供银子,纳尔苏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雍正看似没有赶尽杀绝,福彭连续两次官职变动,他估计觉都睡不好,还能顾得上曹雪芹?

  曹雪芹是何等聪明之人,找上去能不能帮忙且难说,被雍正看到曹家还在与平郡王府往来,说不定被放过了的曹家,再次被拉出来鞭打一翻。

  曹雪芹因为才情过人,身边朋友还挺多,大多都是些富贵闲人,缺了一个权字,没什么用处。

  傅丹薇不相信弘历想不到这一环,福彭两去两回,他可没有帮什么忙。不过她倒没有趁机讥讽弘历,好比是家族企业,一大堆亲戚在一起做事,弊端太多,到了最后肯定要改变。

  弘历不是什么善人,福彭死了,他哭得跟什么似的,哭完了眼泪一抹,然后照样推行他的高度集权。

  纯粹是鳄鱼的眼泪。

  傅丹薇随口敷衍了句,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唤糖罐子他们起床。睡过了头,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弘历跟着起身,笑着说了声也是,“对了,江南进贡了些鲥鱼与刀鱼来,你平时吃的花样多,想要如何吃,好吩咐了厨房让他们做上来。”

  傅丹薇听到居然有鲥鱼与刀鱼,难得真正兴奋起来。鲥鱼离开水就不能活,进贡来的肯定没有在长江边吃的新鲜,不过能吃到一口,这个春天几乎算是圆满了。

  “爷去看看永琏他们,我去厨房一趟。”傅丹薇想了下,说道。

  父子关系好,对于皇家来说弊大于利,干脆让弘历去与孩子们亲近一下,省得他处处被嫌弃。

  傅丹薇难得与他有商有量,好像如寻常的夫妻那般,弘历嘴上抱怨了句,心里却美滋滋的,站起身往东暖阁里去了。

  在去厨房的路上,傅丹薇就想好了鲥鱼与刀鱼吃法。酒酿火腿蒸鲥鱼,刀鱼拿来做馄饨。再炒一份酒香草头,香椿炒蛋,加上些拌野菜,晚饭就是一桌春。

  鲥鱼从江里捞起之后,便用冰包裹起来,快马加鞭送进京城。傅丹薇看着冰起来的鲥鱼与刀鱼,仔细跟厨子说了吃法。

  酒酿蒸鲥鱼简单,鲥鱼鱼鳞好吃,只切几片上好的火腿,加酒酿与姜片,些许的猪油,隔水清蒸就好。

  刀鱼馄饨要麻烦些,先把刀鱼的肉与骨头分开,鱼骨头留着熬汤,鱼肉剁成细细的茸。

  刀鱼鱼刺多,一定要剁得摸起来细腻,感觉不到鱼刺为止。

  最好剁了之后,放进细密的纱布里慢慢拨动,等肉从纱布缝隙里钻出来,将肉耐心刮下,没有剁碎的鱼刺便会留在了纱布里。

  春天的韭菜正当时令,嫩韭切碎,用糖,盐腌渍出水。再选些梅花肉剁碎,一并放进鱼肉中,加些胡椒粉,黄酒,些许的盐,顺时针搅拌至粘稠,然后拿来包馄饨。

  等馄饨煮好之后,捞在碗里,加入鱼骨头熬出来喷香雪白的汤,鲜得何止佛跳墙。

  吩咐完之后,傅丹薇早已经口舌生津,肚子饿得咕咕响,难得催了厨房,让他们赶紧做出来。

  傅丹薇回去正院,刚进大门,就听到屋里糖罐子不时的哭声。傅丹薇听得心都揪起来、转瞬间怒了。

  弘历真是纯混账,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傅丹薇小跑着回屋,许嬷嬷与奶嬷嬷等都守在东暖阁外,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弘历手撑着膝盖,大马金刀坐在塌几上,气得脸都黑了,不断喘着粗气。

  糖罐子衣衫都没换,还穿着先前的翠绿行袍,哭得眼睛红红,却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永琏绷着小脸,手上拿着帕子,动作轻柔在给她擦眼泪。

  傅丹薇连忙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糖罐子看到傅丹薇,“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朝她扑了过来。傅丹薇赶紧接住了糖罐子,蹲下来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安抚。

  弘历见到傅丹薇,脸色缓和了些,哼了声说道:“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居然敢顶嘴不说,硬要照着自己的想法穿衣衫。你看看她,身上的这身胖青虫衣衫在外穿了一天,我好心好意让奶嬷嬷给她换身干净的,你猜她怎么说?”

  傅丹薇淡淡看向了弘历。

  弘历的气焰顿时小了些,胖青虫衣衫是雍正亲自给糖罐子所做,他嫌弃不好看,就是在嫌弃雍正。

  “她闹着要穿另外一套行袍,不肯穿常袍。哪有在屋里穿行袍的,我劝了好一阵,她不听不说,还质疑起了来,居然反问为何不能穿。我说是规矩,她说什么是规矩,规矩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有规矩。你听听看,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别人都不敢问,偏生她不一样。”

  傅丹薇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没搭理弘历,搂着糖罐子,拿帕子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哄道:“快别哭啦,晚饭我们吃天下第一鲜的刀鱼馄饨好不好?”

  糖罐子依偎在傅丹薇怀里,哭声慢慢停下来,抽噎着说了声好。

  傅丹薇亲了下糖罐子的胖脸蛋,夸道:“糖罐子真听话。你告诉额涅,为何要穿行袍,不肯穿常袍呀?”

  糖罐子撅着小嘴,不忘看了弘历一眼,气鼓鼓说道:“我就喜欢行袍,穿起来可以骑马。骑马的人都这样穿。”

  傅丹薇笑着问道:“糖罐子想骑马?”

  “嗯。”糖罐子点着小脑袋,“骑在马上可威风了,可以到处走。像二舅舅他们都可以骑马,侍卫可以骑马。许嬷嬷奶嬷嬷她们不能骑马出去。”

  糖罐子还不能太过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傅丹薇却听得心里一酸。

  弘历也听懂了,旋即笑了起来,指着糖罐子,目光却看向傅丹薇说道:“你看她,这么小点的丫头,居然想跟男儿一样了,这男女能一样?”

  傅丹薇迎着弘历的目光,静静问道:“为何不能?是因为祖宗规矩吗?”

  大清祖上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旗人马上打天下,当年的女人同样要上战场。

  弘历被噎了下,恼怒地说道:“时也异也,你就知道惯着她,宠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傅丹薇站起身,牵着糖罐子的手,母女俩站成一排,一起看着弘历。

  永琏不知何时,走到了傅丹薇身边,与她站在了一起。

  傅丹薇想了下,吩咐奶嬷嬷带着糖罐子去洗簌换衣:“就给她穿另外一身行袍吧。永琏你去陪着妹妹。”

  等到兄妹俩离开后,傅丹薇盯着弘历,不客气问道:“爷是要讲道理,还是要用身份让人不能反驳?”

  弘历急了,“我怎么就不讲道理了?”

  “好。”傅丹薇飞快说道:“既然讲道理,就请摆事实,不要带着情绪乱加指责。糖罐子经常在九州清晏陪着皇上,皇上从没有说过她被宠坏,不知道天高地厚。”

  弘历郁闷不已,“我就说了一句,你就不高兴了,我可是她老子,难道还不能说了?”

  “能说。”傅丹薇笑了笑,继续回到了先前的问题:“爷既然要讲道理,不如好好教一下我,男女之间,究竟在何处不一样了?”

  弘历何等聪明,只看傅丹薇的架势,就知道不能再继续说下去,板着脸往外走:“我还有事,哪有这么多功夫与你说这些。”

  傅丹薇盯着他逃也似的背影,暗自骂了句狡猾的狗东西。

  弘历走出东暖阁,刚到正屋门口就后悔了。停下脚步一转身,厚着脸皮回去往软垫上一躺,闭上眼睛说道:“我困了,先睡一会,等吃完饭再去忙。”

  傅丹薇拧眉,不是因为弘历的没脸没皮,而是他对男人女人的不同看法,他是打心底认为女人没多大用处。

  如今他对自己的看重与退让,不知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涉及到权势,他又会如何做?

  打压她?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