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
作者:刘心武      更新:2022-06-13 14:52      字数:12357
  1

  她又在那家照相馆的橱窗前站住了。

  年轻的姑娘在照相馆的橱窗前流连,可以说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匆匆过往的行人也好,在她身旁指点橱窗里照片的看客也好,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异常之处。

  其实她已经不算年轻,而且应当称为少妇了。照相馆的大玻璃橱窗反照出她的倩影:身材是颀长的,齐肩的烫发是浓黑的,白皙的瓜子脸,水葡萄般的一双大眼睛;她穿着入时的淡褐色宽条灯芯绒外套,那外套剪裁成短大衣款式,灯芯绒上的条纹取横式走向,使她原本略嫌瘦削的腰身显得丰腴适度,外套下露出劳动布窄裤腿,脚上穿着考究的灰色半高跟布鞋。仔细看上她两三眼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的模样儿,实在不比橱窗里陈列的那些照片上的姑娘们差,何不请她也拍上一张,放大陈列其中呢?

  她叫骆蔚兰,是春风电视机厂的插件工。几天以前,她到这条街上颇有名气的紫罗兰理发店烫完发,路过这家照相馆时,发现了那张令她吃惊的照片。她对谁都没说起这件事。但是连续两天夜里,噩梦袭击了她,当她从噩梦中惊醒以后,便再也不能入睡。她靠在高高的枕头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两三颗闪着寒光的星星,心里涌动着复杂而朦胧的思绪。她几次下决心推醒甜梦正酣的丈夫,把这件事告诉他,然而终于克制住了。她从没有也不想对他隐瞒什么,她暂时没有说,只是出于一种自尊。那心灵深处装着耻辱与悔恨的抽屉,是不能轻易再拉开的啊!

  那照相馆的橱窗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幅著名演员的大照片,驻足观看的过客们,眼光几乎全都集中在那几位明星的面影上,并伴之以指点和议论。骆蔚兰对他们却简直视而不见。她痴痴地注视不已的,是橱窗右下角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伯,摄影师把他那花白的鬓发、匀称的面纹、端庄的神态、坚毅的眼神表达得恰到好处。整幅照片用高调处理,给人一种清爽怡静的强烈印象。

  “是他,就是他……可怎么会是他呢?”

  骆蔚兰用牙尖咬着右手握住的手绢,不停地寻思着。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以坚实的步伐走向了照相馆大门,推门而进。她进去以后,那两扇玻璃门还大幅度地交错摆动着。

  2

  “你取照片?”

  “不,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打听个事儿?什么事儿?”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你们外头摆着他的照片儿。就是那橱窗里头,紧南头最底下的那个老头……他是谁?”

  “是谁?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认识他。后来一直没见着……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反正有那么一点关系……”

  “有一点儿关系?是你亲戚?”

  “算亲戚吧。告诉我他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咦,怪了。是你亲戚,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管我是哪个单位的呢!我不过来问问,那照片上的老头……”

  “你问他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

  “你们那‘服务公约’上怎么写的?还‘为人民服务’呢!”

  “你一个人能代表人民吗?就不为你服这个务!”

  “……”

  “靠边点儿,别妨碍人家取照片儿……”

  “你怎么回事儿?不取照片儿,玩去!”

  “你别对我这样。男同志不该对女同志这样。要学会尊重妇女!”

  “没学过。”

  “嘿,咱们别这么俗里吧唧地没结没完行不?咱们是一代人,你应该懂得我。”

  “你这人太个别!”

  “咱们这一代,有几个不个别的?想用一个模子把咱们扣成一个模样儿,那算是难办了。”

  “这话还差不多。”

  “看来咱俩也许一般大。你也是‘六八届’的吧?”

  “我是‘六九届’的。”

  “你们比我们更倒霉,等于没上中学。”

  “那可不是。‘天天读’了几个月,就给打发到兵团去了!”

  “你去的哪个兵团?黑龙江?内蒙?”

  “黑龙江,兴凯湖边上。那儿原是个劳改农场。我们就住在原来劳改犯住的屋子里……”

  “那你运气比我还强。我是内蒙兵团的。你们那儿再赖的连队也能打出粮食。我们那个连可好,年年收不回种子。呆了九年我才转回来。不过,也不后悔。我学会了骑马,见了世面。”

  “我在那儿待了八年半,可不,开了眼。你等等,人家要取照片……给!……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打听那老头干什么?”

  “是我亲爹。”

  “别胡扯!”

  “几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告诉我吧!”

  “我们这儿有个规矩,要代顾客保密。尤其是搁到橱窗展览的大照片,那些人的情况我们不能讲出去……”

  “讲出去有什么了不起?”

  “有那么一些个臭流氓,看上人家模样儿俊,打听出地址就去犯贱,能不防着点吗?”

  “防我干什么?我打听的又不是那些个‘大美人’,我只打听那个老头儿……”

  “也要防人找着他谋财害命……别瞪眼,我不是说你有这号歹心。再等等。……给,您的照片……亏得这工夫取照片的不多,要不,我这么跟你说话算违反工作守则,这月的奖金就得拉吹……你打听他究竟为个什么?”

  “保证是出于好意。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活着?”

  “这叫什么话!他身体棒着呢!每天清早在美术馆前头的空场上练剑……你干吗咒人家死?”

  “他真活着?我没法子相信……”

  “怎么回事?”

  “得了,谢谢你了!我走了。”

  “嘿,你别走呀。你这算怎么回事呀?”

  “没事。以后照相,我专来你们这儿。咱们还能再聊。”

  “这人……咳,瞧我,‘保密保密’,到底没保住密!指不定她哪天清早就会跑美术馆去……”

  3

  红的。红的。红的。大块的红。小块的红。厚重的红。薄而透明的红。光面塑料的红。布纹塑料的红。涌动的红。旋转的红。渍溅的红。涡状的红。红得发紫、发黑的红……

  眼睛。眼睛。眼睛。疑惑的眼睛。愤怒的眼睛。恐惧的眼睛。哀求的眼睛。绝望的眼睛。麻木的眼睛。充血的眼睛。死亡的眼睛。死而有灵的眼睛……

  声音。声音。声音。狂欢的声音。躁乱的声音。呼啸的声音。嚎叫的声音。笑声加哭声。雷声。海涛声。从极远处传来而渐强,以至响彻穹宇的婴儿的哭声……

  骆蔚兰浑身冷汗,陡然惊醒,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挨着丈夫,用拳头捶打着他那躺卧时显得格外粗壮的胳膊。

  丈夫只醒了一半。他迷迷糊糊地搂过骆蔚兰,含含糊糊地说:“别怕,别怕,别这样。”

  骆蔚兰紧偎在丈夫胸前,嘤嘤地哭了。泪水打湿了丈夫的背心,他这才彻底醒了过来。他用手掌轻拍着妻子的脊背,提醒她说:“别伤了身子!不光是你……别犯糊涂,梦都是假的,假的,把它忘了吧……”

  骆蔚兰仰起头,她只能看出丈夫那双闪光的眼睛。她便对着那双眼睛说:“我瞒了你好几天。我夜夜做梦梦见他……”于是她把照相馆橱窗里那照片的事告诉了丈夫。

  丈夫伸手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点燃一支烟,叼着,劝解着:“那不会是他。你别胡思乱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不要让阴影总随着自己。咱们现在不是挺美满吗?你爸爸出国考察去了。我爸爸不仅官复原职,而且官升一级,妈妈又调到妇联主持外事工作。我刚明确了技术员职称,你的工作也还顺心。想想街上饭馆里还有伸手讨饭的人。多少我们这样的小两口,连间放双人床的。宿舍也没捞着……我们何必自寻烦恼呢?睡吧,睡吧!”

  “我想去美术馆前头看看。”

  “傻媳妇,你听我话,别去。忘记这些事吧。就像我忘记那些个糟心事一样。”

  “我是想忘记,可忘不了啊……”

  “忘记吧,忘记吧,睡吧,睡吧。什么也别想了,睡吧……”

  丈夫扔掉烟蒂,熄了台灯,很快便又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骆蔚兰把头枕回自己的枕头上,照例望着窗帘未遮拢处,隐约可见灰紫色的天幕上,闪着三两颗昏黄的星星。她尽量什么也不想,但实际上在想一切,而这一切又重叠混杂为一片,终于等于什么也没有想。

  她就这样,望着那星星,直到天明。

  4

  “同志,我想……想跟您谈谈……”

  “啊,要跟我谈谈!你影响了我练剑。我练到一半,扭身瞧见了你一双眼睛,再回过身去,这双眼睛还印在我脑子上……姑娘,你眼神有点古怪!你坐在这长椅上有半个多钟头了吧?你总望着我,总是那么个眼神,你让我纳闷啊!我到这儿练了一年多的剑,天天麻麻亮就来,遇上这样的事可还是头一遭!”

  “同志,我是春风电视机厂的,今天上中班,上午休息,所以……”

  “电视机厂?电视机,好东西啊!你上午休息,所以来这儿坐坐?你为什么不活动活动呢?也许,你是想跟我学舞剑吧?”

  “不。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谈谈?跟我谈谈?你要跟我谈什么呢?”

  “您别这么看着我!为什么像我这样的青年妇女,就不能在外头跟男同志谈谈呢?您坐下!对,坐在我旁边。我想找您谈谈,有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我可是今天才见着你……”

  “我一会儿再解释。先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住在鸦嘴胡同21号?”

  “鸦嘴胡同21号?!不,我不住在那儿……”

  “从前也不住那儿?”

  “从前?我从前也不住在那儿。”

  “啊,这就对了。我是认错人了。对不起,我打搅您了……”

  “现在我倒要打搅打搅你了,姑娘,鸦嘴胡同21号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点关系……”

  “一点关系?你认识住在里头的人?哪一家?”

  “对,我认识住在里头的人,有那么一家……”

  “姓什么?”

  “不知道。别这么盘问我。别。”

  “你真怪,姑娘!说来也巧,我也认识鸦嘴胡同21号里的人……”

  “您认识?您认识?……”

  “不错,我认识。我认识的那家姓张,你也认识姓张的吗?”

  “不知道。我说不出,不过,您说说看,那姓张的长什么模样儿?”

  “模样儿像我,比我年轻。”

  “模样儿像您?比您年轻?”

  “对。你见过这么一个人?在哪儿?什么时候?”

  “我见过!见过!啊,我要是没见过他就好了!”

  “姑娘,他委屈你了吗?这小子,他一定是瞒着我干了缺德的事……你怎么连他姓什么也没弄清楚?你们这些糊涂的年轻姑娘啊!”

  “我糊涂,我恨我自己,可这能怪我吧?”

  “别激动,姑娘。你该信得过我。我给你做主。你跟他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在哪见着的?”

  “我没法一下子说清楚。自从他死了以后——”

  “死了以后?!姑娘,他怎么会死呢?他活得好好的……”

  “他没死?啊,他没死!我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在火葬场里,打开冰屉,想把死人拿去烧掉,结果,那死人叹了口气,活过来了……”

  “确实发生过这类的事。一般都是煤气中毒引起的,开头以为是死了,结果在冰屉里那么一冰,倒起了解毒的作用,慢慢又活过来了……不过这跟你打听的人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有中过煤毒,更没有睡过火葬场的冰屉……”

  “这就怪了。我亲眼看见火葬场来车把他拉走的!”

  “你亲眼看见?在哪儿看见?”

  “在鸦嘴胡同21号呀!”

  “什么时候?难道……我们半个月没见面,他就出了事儿?”

  “半个月?您半个月以前还见着过他?”

  “当然。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我明白了,您跟我说的不是一个人!您说的这位姓张的同志,他现在多大?”

  “二十九岁。”

  “啊!不是他,不是他,我跟您打听的不是他啊……”

  “姑娘,你为什么站起来?坐下坐下。不是他,我们也可以聊聊。”

  “聊什么?没什么可聊的了……”

  “你坐下。你神情很怪。你让我纳闷。你怎么了?好,你坐下。听我说,住在鸦嘴胡同21号的张春萌,他是我的侄儿。你到底认不认识他?瞧你的神情,我总觉得你还是认识他的!”

  “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就算真的不认识,你也还可以坐在这儿,跟我再聊一会儿。刚才你让我坐下来跟你谈谈,我不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你了吗?”

  “……”

  “我这侄儿很荒唐。他置了个电梳子,头发烫得比你鬈儿还多。没早没晚地总戴着他那三十块钱买来的‘蛤蟆镜’。他还置了个录音机,得工夫就听那些国外进来的‘流行曲’……他还常把一些个奇装异服的姑娘带回家里,跳舞,打扑克……”

  “这当然不好。他这人看来有点低级趣味。不过,只要他把工作干好,这也算不了多大的问题。”

  “问题就在于他没把工作干好。他是个钳工,按说钳工最能练出手艺来了,可他干了这么好几年,净惹老师傅生气,什么手艺也没练好,整天‘汤泡饭’……”

  “他就不怕得不着奖金吗?”

  “他不在乎奖金。父母落实政策以后,补了一大笔钱。他觉得那钱都该由着他花。”

  “让他去花他那些个钱好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有点关系。”

  “也许?”

  “我还不能断定。”

  “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天是偶然来到这儿,还是存心找到这儿的?”

  “我在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了您的照片,照相馆的人告诉我,您每天清晨到这儿来练剑,所以我就来了……”

  “明白了。你是把另一个,和我弄混了。”

  “看起来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你没白来一趟。你总算找到了一个线索。你知道鸦嘴胡同21号里住着个张春萌。”

  “他跟我没有关系。”

  “我先不作结论。不过,我想继续把他的情况,向你介绍一下……”

  “我不感兴趣。张春萌这样的人我身边有的是,他浅薄他的,又不碍着我,我管他的事干吗?”

  “他浅薄?我倒不这么看。他是我侄儿,我对他了解得比较深。他内心里其实也有很多复杂的想法。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上小学的时候,他当过少先队中队长呢!他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带去了一个大蛋糕,他气得小脸儿喷火。他说他要学习雷锋叔叔,艰苦朴素,说我是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他,非要我把大蛋糕拿走,说是该送给他一个绣着五星的针线包才对……后来我还真依了他。可是他现在变成了这样!”

  “这有什么稀奇?这种变化不用您讲给我听。我知道的比您多!”

  “可你猜想得到,现在他那西服内兜里,总揣着把锋利的折刀吗?”

  “……这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摆摆谱儿,拔拔份儿……”

  “哪是什么摆谱、拔份儿,当然更不是为着削苹果,也不是为着自卫,而是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报仇!’”

  “报仇?!”

  “对。这是一件让我悬心的事。我劝过他,骂过他,威胁过他——说要报告公安局,可他还是时时把那折刀搁在胸前的内兜里……”

  “他的仇人的谁?”

  “是谁?我说出来,你可要镇定……”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到,他要杀的,很可能,就是——你!”

  “啊!”

  5

  热。

  被车轮碾烂的、发散着刺鼻气味的柏油路面。流汗的大字报。树上的高音喇叭。许多张长着粉刺的脸。一尺长的红袖章。宽皮带上的铜扣环。金晃晃的铜扣环。

  嗖嗖嗖!嗖嗖嗖嗖!

  “拿起笔,做刀枪!刀山火海我敢闯!谁要不是跟我们走,管叫他去见阎王!杀!”

  眼睛。迷惑与惊惧的眼神。

  “我不是……”

  “你他妈的少废话!”

  嗖嗖嗖!嗖嗖嗖嗖!

  血。殷红的血。

  “他妈的!黑帮还流红水儿!打着红旗反红旗!”

  仙人掌上开出一朵花。墨黑的花。那花从远处推至眼前。一片漆黑。

  “别想了,蔚兰。别想了。”

  “我不能。……当时我怎么就跟着跑进鸦嘴胡同21号了呢?”

  “没人会来调查这个。你真是!”

  “对了,那时候只要有人带个头,我们就跟着跑。我只记得领着我们去的是高二的倪敏。她说那家伙上午竟敢对抄家的小将顽抗。这就够了。我还需要什么说明和动员呢?我连他名字也没打听,或者是当倪敏说他的名字,我并没有记,还用得着记什么名字呢?他跟彭真、吴晗是一伙的,他炮制毒草,他是黑帮,这就够了……”

  “行了行了。忘了这些事吧。现在提倡忘记这些事。睡吧,睡吧。”

  “你睡你的。我不能。不能。”

  “你们不要……这样!”

  “你他妈老实点!”

  眼睛。震惊的眼神。

  嗖嗖嗖!嗖嗖嗖嗖!

  哐啷啷啷。砸玻璃的声音。脚踩在玻璃碴上的声音。

  汗的气息。血的气息。糨糊的气息。对,的的确确,还有槐花的气息。诸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气息。

  “不要……这样……哎哟!哎哟!”

  “让你他妈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思想!”

  眼睛。哀求的眼神。

  “停停,停停……松开我吧……我要……死了……”

  “你死有余辜!”

  嗖嗖嗖!嗖嗖嗖嗖!

  眼睛。愤怒的眼神。仇恨的眼神。绝望的眼神。没有了眼神。

  “你他妈的甭装蒜!”

  累。燥热。汗把绿军装粘在了背上。旁边战友嘴里喷出的秽气。

  眼睛。仿佛就要弹跳出来的眼睛。

  仙人掌上的花。焦油般黑。

  “你怎么回事?你捂住脸哭什么?”

  “我心里难过。”

  “用不着这样。那时候死人的不止你一个。幼稚,狂热,人民和时代都原谅了的。你何必折磨自己?”

  “我心里难过,还不在打死了他,而是我一直弄不懂,我为什么会打死他?后来倪敏她们走了,为什么走了?好像说是又有个什么地方要去,那里有个黑帮还在逍遥法外,总之我没有听清,或许听清了没有去记。我记那个干什么呢?这个还没收拾好!我留下来对付!他妈的,狗黑帮!我饶得了你才怪!……”

  “蔚兰,你不要这样!这样回忆下去没有必要,要朝前看,我们生活的路,在前头,前头!”

  “我知道,知道。路在前头。可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弄不懂,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里,把捆他的绳子收紧,不住地抽打他?我为什么会一直留在那儿,把他打得断了气?”

  “因为你传染上了一种大疯狂。你以为那就是最最革命的表现。”

  “不!你不懂,不懂。我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最最革命。不是!我是忘我的。为了打他,我宁愿累死。你懂吗?我准备着他挣脱绳索,扑过来掐住我,我打不过他,我就牺牲。”

  “因为你愚昧。你成了被一种邪恶力量驱使的机器人。”

  “胡说。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而我有着最强烈最丰富的感情。”

  “强烈,而且还丰富?”

  “非常强烈,我充满了对黑帮的仇恨。机器人是不会有这种强烈甚至是颤动的感情的。而且,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浅薄的感情。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在干部子弟学校里的事。有一回分煮豌豆,食堂的阿姨用木勺给我们往搪瓷碗里盛,她分得很匀、很匀,稍微瞧出不大匀,她就用那木勺调配……我一直觉得我们干部子弟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我们的爸爸妈妈是这个大家庭里共同的长辈,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应当忠于我们的领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就没有搪瓷碗里那些豌豆,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可是,一下子,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出了奸贼,有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出了‘三家村’,真他妈的反叛!我心里头跳动着无数颗滚烫的豌豆,我容不得这些个叛徒、奸贼!我高唱‘鬼见愁’歌,我不但要誓与这些叛徒、奸贼血战,我还要同那些‘黑崽子’们斗争!……就这样,你懂吗?我每挥一次皮带,都带出我一腔的仇恨与沸腾的思绪,我不是机器人!”

  “回想当年,、他们为了夺权,的确拼命煽动造反,可我记得他们也并没有公开号召人们把黑帮往死里打啊。”

  “你尊重事实。我爱你,主要就爱这一条。让我们永远尊重事实吧!解释可以多种多样,结论可以暂时不作,但是事实必须尊重。我讨厌那些不尊重事实的说法。那年八月的这种武斗现象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不要简单地归结为某某人的挑动。在他的讲话里没少重复‘要文斗,不要武斗’。也没有提倡过打人,更没有提倡过打死人,‘文攻武卫’这个话是后来才讲的,那时候她还没讲。这都是事实。别抹煞这些个事实。可是,怪,大规模的人身侮辱,打死人,逼人自杀,许多残酷的事,却在那时候大量地出现,并且一直持续了很久……”

  “、他们表面上也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他们对这种武斗现象其实是纵容的,他们应当承担罪责。党中央不是已经决定要公开审判他们吗?你就别再想了吧。难道你主张不算他们的账,倒算你这样的人的账?”

  “我恨死了,他们。他们的账当然要算。可是我不能不往深里想,为什么他们那么一煽动、一纵容,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弟就首先疯狂起来?我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受蒙蔽?为什么那么不管不顾地冲到第一线?难道不应当承认,在运动起来之前,我们已经具备了某种容易被他们挑动的素质吗?……”

  “算了算了。蔚兰,你这么思考下去,是很危险的……”

  “任何时候,严肃的思考也不应当为思考者带来危险,相反,不思考才是危险的……”

  “不要空谈,蔚兰。张志新的思考难道不严肃、不深刻、不正确吗?可思考给她带来的是杀身之祸!”

  “在中国,这种杀害思考者的事难道还会再出现吗?难道还能允许再出现吗?杀害思考者,就是杀死民族本身!”

  “蔚兰,你成哲学家了……这思考多让你痛苦啊,看你额上的皱纹、脸上的泪痕!”

  “是痛苦,可也幸福……”

  蝉鸣。蝉鸣。蝉鸣。

  哭声。哭声。哭声。

  一张变了形的男孩子的脸。

  “狗崽子!你他妈的老实点!”

  “你不打,把你丫头养的也捆起来,一块揍!”

  皮带。铜头皮带。皮带上的铜头。闪闪发光的铜头。

  下垂的皮带。挥舞的皮带。落下的铜头。

  “啊!啊哟——!”

  太阳穴痛。只不过是因为累了。喊得太多太久。

  一双倒过来的眼睛。呆滞的眼神。

  “死有余辜!”

  “死了就死了,不许哭!再哭就他妈的把你们也捆起来!”

  电话盘。“我他妈的要火葬场!死了个黑帮!你们他妈的快点儿来!”

  电话盘。旋转。旋转。旋转。转成一朵仙人掌上的黑花。分泌着黏液的黑花。

  “奇怪,要不是今天他提起来,我简直不记得那个张春萌了……”

  “谁提起了谁?”

  “就是早上我在美术馆前头见着的那个老头。他跟我打死的那个作家,是孪生兄弟。他原来是个画画的,没他兄弟有名。”

  “他提起了谁?你想起了谁?”

  “他提起了那作家的儿子,叫张春萌的。跟我差不多大。他提起来,我才想起,打到一半,打得那作家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了。他进了屋,一见那个情景,浑身哆嗦……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他还有什么表现,是哭是叫,我根本就没注意。我命令他同狗老子划清界限,他好像木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个划法。我就把皮带递给他,命令他用皮带揍他的亲爹……”

  “天哪!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种惨无人道的办法?”

  “我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我的兽性是怎么涌现出来的?谁也没有具体地教给过我。可是我在那种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干了……”

  “这真可怕。张春萌为什么依着你呢?那是他亲爹啊!”

  “我连自己都弄不懂,怎么弄得懂他?他比我个子高,力气一定比我大。当时屋里只有我一个戴红袖章的,倪敏她们都走了嘛……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反抗,挥起皮带,打了他的父亲!当然,他犹豫,他不时紧闭着眼睛,当皮带的铜头落到他父亲身上时,他甚至被吓得蹦了起来,因为他父亲用那么一种没法形容的眼神望着他……可是他毕竟打了不止一下……”

  “他心上的创伤一定比你还深!”

  “不错。也许,就从那天起,他彻底地垮掉了。现在他成了同那以前截然相反的人。可是他也还有感情,有思想,并想有所作为——他怀里永远揣着一把折刀,他要找着我,并且把我杀了……”

  “天哪,这是真的吗?”

  “真的。这是绝对的真实!”

  “蔚兰,你折磨自己还不够,你还要来折磨我……啊!停止吧,停止吧!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

  “怎么是胡思乱想呢?一切都很有条理……后来那作家的老婆回来了,她一进屋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得死去活来……倪敏她们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大家一顿吆喝,她不敢哭了……我们叫来了的火葬场的车,于是,那作家很快就烧成灰了,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我在兵团时爱得不得了的那本旧书,就是他写的。我打死了他,可他的书救活了我——我在1975年最苦闷的时候起过自杀的念头,是那本书,书里的人物,人物说的话,让我打消了那样的念头……这不是很滑稽吗?啊!”

  “不要这么激动,蔚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我们太渺小了。要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弄懂,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当然。我并不幻想立即弄懂一切一切。可是我总得弄懂我自己啊!我为什么会把他打死?为什么?为什么?”

  “谁能答出这个为什么呢?”

  “我!我还是能够的!你不要反驳我……我想明白了,我打他的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叫死:我恨他,所以打他,并不知道打到什么程度就会致死;发现他死了,我的恨还没有消,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恶心之类的感觉。其实当时我自己死掉,我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死仿佛是件无所谓的事。今天他死,明天我死,死了就死了。”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从小就受到那么一种教育。无论是革命英雄的死,还是叛徒的死,都被讲得很轻松,很简单。我们的电影现在不是还在这么拍吗?一阵枪响,战场上的敌人就龇牙咧嘴地倒下了,死得真容易、真好玩。现在小学生们还是跟我们那时候一个样,玩打仗,‘嘟嘟嘟嘟’,快快活活地学着电影里的那些‘鬼子’、‘狗子’歪扭着倒下……”

  “其实,每一个倒下的人,都包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我爱你,就爱的是你这种思想的闪光!”

  “这是闪光的思想吗?也许会有人以为,我到了战场,不敢向敌人开枪呢。我会开的。但是,正因为我懂得双方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条生命,这生命并不都是依自己的意愿才来到我面前和我拼命的,所以,我才更感到我有责任为消灭那种驱使他们来侵略、抢掠我们的祖国和人民的邪恶力量而进行战斗。我会打死那扑向我要我命的士兵,可是一旦他成为俘虏,我就会立即丢弃打死他的想法,我甚至还会怜悯他,爱他!”

  “可是懂得这一点的人,不是太少了吗?现在还有那么一些愚蠢的宣传,让人们轻生爱死,把生命看成毫无乐趣的东西,把死亡看成简直是无所谓的那么一回事儿……我当年就是在这么一种潜意识支配下,把那作家打死的!”

  不是鸦嘴胡同21号,而是自己的家。

  大敞的屋门。屋门上的玻璃裂着大缝子,如僵住的闪电。乒乒乓乓的声音。什么东西“咕冬”倒下的声音。

  怎么回事?

  冲进去。

  “妈!”

  妈妈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移到了妈妈的眉下?惊恐的眼神。恳求的眼神。绝望的眼神。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爸是红小鬼出身!”

  “什么他妈的红小鬼!走资派!”

  “你们混蛋!”

  “你才混蛋!”

  冲过去。

  妈妈拽住了自己,妈妈的胳膊怎么变得如此有力?

  “蔚兰,他们是造反派!”

  是啊,“中央”支持“三司”,他们是“三司”的造反派!

  同妈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脸贴脸。痛哭。流在一起的泪水。流进了嘴角。苦。

  搪瓷碗被掷到了地下,凉豌豆满地蹦着……

  妈妈仰卧在床上。散乱的头发。眼睛。僵住的痛苦的眼神。滚到墙脚的“敌敌畏”药瓶。

  “妈呀!”

  豌豆为什么盛到了黑瓷碗里?

  仙人掌上的黑花,怒放着,仿佛是一张讽刺的笑脸。

  “你怎么又想起你妈妈来了?”

  “她死得跟那作家一样地惨。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对我的一拽一搂,和她眼泪蹭到我脸上的感觉。她那一声喊叫‘他们是造反派!’够我思考一辈子的。因为‘中央’支持‘造反派’,所以我们都得服从,尽管这‘造反派’甚至是要让我们死……啊,妈妈!可怜的妈妈!”

  “你这么思考下去,还得了吗?夜很深了,思考,也需要有劳有逸……”

  “好的。你先睡吧,让我再想一会儿,一小会儿……”

  6

  骆蔚兰走拢窗前,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玻璃窗。

  窗外是墨蓝色的夜。夜空中撒满星斗,一条银河微斜地在夜气中颤动着,闪烁着。银河啊,你是无数的问题,你也是无数的答案。从问题到答案,必须经过怎样的途径?在这途径上,人类必须体验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怅惘,怎样的磨难,怎样的觉醒,怎样的欢欣,怎样的彻悟……

  丈夫终于睡过去了,这一次他鼻息很轻,不时磨牙、翻身,偶尔还喃喃地呓语着。他是在梦中思考吧?那是一种痛苦的、混乱的、无望的思考,骆蔚兰尝过那味道……

  让人们在清醒中思考吧!面对着一天繁星,任夜风拂动着鬓发,让滋润的夏夜的气息拥抱着自己,可以想得很深,很远……

  树枝在微风中摇曳,盆花在幽暗中吐香,蟋蟀在角落里颤吟,蝙蝠在夜空中舞动。骆蔚兰双臂交叠在胸前,倚着窗框,望着那深远而博大的星空、那神秘而具体的银河,静静地思考着。

  她想象自己,敲着鸦嘴胡同21号的门。开门的是张春萌。她和他坐在屋里,就是那间他们挥舞过皮带的屋子,他们谈着。她同他一起思考。用不着忏悔,也用不着报复。如果不是为了使人性更趋美好,那我们为什么要信仰它?不能教条,也不必“修正”。事实。事实。事实。然后是深深的思考。他解开了上衣的衣扣,伸手从内兜里取出了那把折刀,把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展示给她。她接过来,感谢他赠予的这贵重的纪念品,这锋利的刀刃,应当对准的是那些调动、释放兽性的东西。“人应当更像人。”从我们这一代开始!……

  忽然,有一种力量,在骆蔚兰身体里蠕动着。她把双手搁到了腹部,她感受到了那刚刚进行到一百多天的细胞分裂。一个胚胎,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这个曾经亲手戕害过一个有很高价值生命的母体内孕育着。获得性真的不能遗传吗?人类在几千年文明史中艰苦修炼出的美好的人性,就不能通过遗传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吗?就算是这样吧,骆蔚兰,这变得格外理智而富于人性的年轻母亲,决定为自己的下一代,准备一种比自己当年身受的要正常而美好的熏陶。她的儿子也许将遇到真正的敌人而必须与之格斗,但他将不会去、消灭一个俘虏。这将成为整个民族更文明更健全的一种标志。

  银河系在旋转。太阳系在运动。地球湿漉漉地徐徐调换着向阳的一面。在中国,在即将迎来曙光的北京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在一间小屋的窗边,一个女子仰望着缓缓移动的银河,深深地思考着,思考着……

  1980年5月写于北京

  1980年7月改定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