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供
作者:刘心武      更新:2022-06-13 14:51      字数:6755
  在我们厂里,只有两个姑娘住单身宿舍,一个是我,一个是“鲁智深。”

  什么?“鲁智深”?!别大惊小怪的,我已经说了,这个“鲁智深”是个姑娘。她名字叫卢枕云,比我大四岁,已经二十八了。她姓卢而并不姓鲁,却得了个“鲁智深”的外号,这是为什么呀?一开头,大伙这么叫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丰满壮实,粗眉大眼,而且嗓门大、心眼宽,爱在是非混乱的情况下站出来讲公道话,后来,发生了那档子轰动全厂的“醉打山门”事件以后,她这“鲁智深”的外号就叫得更响了。

  怎么个“醉打山门”?这就先得把我俩住的那间宿舍说说。

  我俩住的那间宿舍,在厂办公楼的二楼尽东头。这是特殊照顾。因为厂里只有我们两个姑娘住宿,厂领导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没让我们到宿舍楼去住,他们以为办公楼日夜都有人值班,保险。其实也不见得。

  我们宿舍里,有一张上下铺的床,还有一张单独的床。因为原来是三个人在一块住。后来跟我们同屋的蓉蓉“出阁”搬走了,才剩下我们两个。三个人住的时候,“鲁智深”单睡,我睡上下铺的上铺。搬走了一个人以后,“鲁智深”就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嘿,小玲子,咱俩换着睡!”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就说:“你别动,我搬到下铺睡不就结啦!”

  她甩着嗓门笑了:“我早憋着篡你那个位啦!”

  我说:“睡上铺有什么好?爬上爬下的,烦死了!”她已经在动手卷铺盖:“烦得死你,烦不死我!快,咱们来个各得其所!”

  我说:“行啦,要不,我搬下铺,你到上铺,你那张床还给总务科,这屋子还宽裕点儿!”

  她冲我一扬下巴颏:“去你的!我翻个身咔啦咔啦响半天,你乐意在下头听打雷呀?少废话,换!”

  我就跟她换了。

  换了两天,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睡上铺。她有嗜好,就是看书。她这人最爱斜躺着看书,我多次提醒她:打上小学老师就告诫我们,不要躺着看书,这样毁眼睛。可她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从来就是这么个姿势,哪回查视力也没下过15,没事儿!”不过,睡上铺,离灯近,晚上看书确实比睡在她原来的地方强多了。她还做了个样式挺特别的纸壳灯罩,我一宣布睡觉,她便伸手把那纸壳灯罩安上,于是灯光只射向她那上铺的前半截,对我没妨碍,这样就省得我俩互相迁就。你看,她性子挺鲁,心眼倒细。

  她看书有几个让人纳闷的特点,这里也顺便说说。一是她爱看书却几乎从不买书,她的书都是打各处借来的。二是她看书几乎从不记笔记,但聊起来却能引经据典,不但记忆力惊人,而且经常有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见解。三是她看书很杂,却从不随潮流赶时髦。比如有一阵厂里提倡读政治理论书籍,她却偏大厚本大厚本地读什么《子夜》、《约翰·克利斯朵夫》;如今厂里的青年人盛行读外国小说了,她却又常捧着马列主义经典著作津津有味地躺在那儿读,有一天我就看见她正读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边读竟然还一边呵呵地笑出声来。能这么读马列吗?真怪!

  呀,说走题了。还是说“醉打山门”。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儿。那天热得不行。我俩都是中班,下了中班洗完澡回到宿舍,还是浑身冒汗,心里冒火。我俩把门反扣上,爽性就穿个马甲、裤衩,在屋里活动。没过多会儿,她就爬到上铺,看起书来了,我记得她看的是本《外国企业管理资料集》。我呢,坐在我俩合用的书桌前,一条一条地列计划。什么计划?得交代一下我的身份?我是厂团委的宣传委员,我列的是第三季度的工作计划。正列到第三条,她招呼我了:

  “小玲子呀,劳驾,给我把茶沏上吧!”

  她无论多热的天,都要喝滚烫的热茶。

  我给她沏好了茶,递给她,她大大咧咧地对我笑笑,接过茶,把茶杯搁到她特制的固定在床架上的一个铁圈里,她那茶杯原是个果酱瓶,肚粗底小,搁到铁圈里恰好被箍住掉不下来。她就看一会儿书,欠起身来喝一口热茶。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列完了计划,觉着燥热难耐,便拿脸盆到外间打来一盆凉水,别好门,脱下马甲,擦洗起来。

  正擦洗着,忽然,只听见她一声怒骂:“臭流氓!”同时便是泼水声和一个男人的“哎哟”声,紧跟着是从椅子上摔倒的声音和逃跑的声音。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她坐在床上,摇着头发,纵声大笑起来……

  有关的情况就不多说了。第二天,那个蹬着椅子从我们宿舍门上的气窗朝里偷看的家伙,被保卫科给叫去了,他半边脸上全是热茶烫出的燎泡,真叫活该!

  这就是“醉打山门”事件。“鲁智深”的外号叫得更响了。这倒让我觉着心里过意不去。团员们来宿舍慰问我和赞扬她时,我劝他们说:“别‘鲁智深’‘鲁智深’地乱叫,多扎耳朵!”

  可她并不怎么在乎:“没什么!鲁智深是正面人物!不过,我可是超龄团员了,你们都比我小,赶明儿都管我叫‘鲁姐’吧!”

  大家都赞成,顿时就“鲁姐!”“鲁姐!”嚷成了一片。

  她仰脖呵呵大笑,挺得意的。

  我们俩就这么住了小一年,没闹过什么别扭,可也算不上很知心。我不大理解她。有一回问她:“鲁姐,你怎么不申请入党哪?”她似乎想也没想,就嘎嘣脆地回答我说:“再等等。”我好言相劝:“你都二十八了,下够不着团,上够不着党,不怕人家说你落后吗?”她还是嘎嘣地回答我说:“不怕。我才不落后呢。我等着十二大召开,看党章修改得怎么样。”嗬,她竟敢这么讲话!我再不跟她提这事儿了。她真够落后的,可她这落后跟一般人的落后也不一样。我真是常常闹不清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上星期,我们车间头年退休的谭师傅病危住院了。他得的是因肺气肿而引起的肺心病,呼吸困难,幻视幻听。医院大夫跟家属和厂子方面明说:难以治愈,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控制住发展。

  当然啦,厂办公室、工会、我们车间,都派人去医院看望了他。我是代表车间去的。谭师傅瘦掉了半个人儿,脸上的每一处骨棱子都露了出来,眼睛像是掉进了坑里的两个螺丝帽;他不能平躺,只能斜倚着,嘿罗嘿罗喘得好痛苦;鼻孔里插着墙式氧气吸入器的管子,可嘴唇还是因为缺氧而变得发蓝;他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清醒的时候就没完没了地念叨老八百辈子的事儿,还仿佛胃口特别好似的,又想吃这个又想吃那个,糊涂起来可就认不准人。

  谭师傅老伴早去世了,他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身边就那么个儿子。早就听说儿子儿媳待他不太好,可是我在医院看到的情况,大面上也还过得去,儿子儿媳给他买去了一斤苹果,也说了些个安慰的话。

  反正有公费医疗和劳保制度保着,谭师傅的事儿,很快地大家也就都撂到一边了。

  可是,前天下了早班,我回到宿舍,写了两个钟头的壁报稿子,也不见鲁姐回来。约莫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她重手重脚地进了屋,到屋便大声粗气地抱怨说:“累死我了!骑车跑了半个城,愣没买着蜜供!”

  我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什么东西值当你跑半个城去买?”

  她大模大样地往我的床上一躺,抄起我枕边的《中国青年》杂志就当扇子扇,解释说:“蜜供!蜜供都不懂,就是一种点心,长条的,金黄的,硬梆脆的,外壳包着糖浆的……”

  “点心?”我很惊讶。因为我知道鲁姐是从来不吃零食的,她怎么会冒着“秋老虎”的炎威,骑车跑遍半个北京城,去买那么一种说到底也并不怎么神奇的点心呢?

  “你买蜜供,给谁吃啊?”我问她。

  她还那么躺着,顺势把两只鞋都甩到了床下,一边央告我:“好小玲子,劳大驾了,给我沏杯热茶吧!”一边拍着胸口,平息自己的喘息。

  我就给她沏茶。她这才进一步解释说:“买给谭师傅吃啊。我又去看了他,他今儿个情况出奇地好,喘得不那么凶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跟我念叨,想吃蜜供,想吃得不行。他解放后翻了身,头一回领上工资,就买了一斤蜜供吃。他说那滋味美得不行。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就想吃蜜供。他说:鲁丫头呀,我就指望着你啦。我跟儿子、媳妇说,他们不理我这个碴儿。我跟厂里来看我的头头脑脑、车间代表说,他们光是劝我:好好养病吧,听大夫的话,医院的伙食不错,蜜供那玩意儿硬邦邦的,吃了怕没好处……反正也是不理我的碴儿。哎呀,我活不了几天啦。今儿个好点儿,这叫作‘回光返照’,你当我心里不明白吗?我就这么点要求:吃一斤蜜供!你们怎么就不能应许我这么个心愿呀?……”

  我把热茶放到床头柜上,笑着说:“嗨!这老爷子也是,吃一斤蜜供,这算哪门子心愿?你也真会凑热闹,就那么认真……”

  鲁姐“霍”地坐了起来,气鼓鼓地看着我,把我沏好的茶一推说:“你少废话!还是什么宣传委员呢!你们成天喊的是什么口号?‘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可事到临头,你怎么不做呀?”

  “嗨,那是指对‘四化’做贡献,”我耸耸肩膀说,“你干

  吗扯到买蜜供上……”

  “你呀!”鲁姐冲我斜斜眼,再不跟我争论了。

  我也就回到桌前,继续写我的壁报搞。

  可是,不一会我耳畔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扭头一看,鲁姐把煤油炉搬到了窗前,擦着,并且又从床底下拉出了煤油瓶,搁到了窗台上。我不由问:“你这是——?”

  她把头发一甩,望定我说:“有一个人,他把一辈子的血汗都浇到了咱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他就要死了,他想吃一斤蜜供,咱们活着的人,有什么权利不理睬他的要求?!咱们要‘四化’,要,说到头,为的是个什么呀?”说到这时,她眼里汪着泪水。

  我实在不理解,蜜供和有什么关系?我正纳闷呢,鲁姐已经一阵风地出去了。

  我把壁报搞写完时,鲁姐提着草兜回来了,她瞟了我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你瞧着办吧。要是懒得管,就请你先出去活动活动!要愿意跟我一块做蜜供,你就给我打下手!”

  这话让我挺不高兴,可我也不便跟她闹僵了,就点点头说:“行呀行呀,你说吧,要我干什么呀?”

  她从草兜里取出十来个鸡蛋、一瓶蜂蜜、一瓶议价花生油、一搪瓷钵子富强粉、一斤白糖、一小瓶香精、一个崭新的漏勺。想了想,她就命令我说:“去,去图书室,借本《糕点制作法》来!”

  我说:“图书室能有那号书?”

  她“扑哧”一声笑了,从衣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来,扔给我,几乎是嚷着说:“那你就到新华书店给我买去!”

  我还从来没到书店买过这号书呢。我最瞧不起那些买什么《服装剪裁法》、《新式家具》、《大众菜谱》的人了!我捏着她那带玻璃丝虾米的车钥匙,直犹豫。她见我这样,便顿了下脚,一把从我手中抢回钥匙,转身就走,刚出了门,又“砰”地把门推开,探进头来命令我说:“你把鸡蛋全打到饭盒里,调匀了,不许落上灰!”也没等我答应下来,便“砰”地带上了门,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响,人走了。

  你说她这人有多怪?可我还真拗不过她,她人不在,威慑力量却丝毫不减。我叹了口气,乖乖地洗干净她平时打饭的大饭盒,调起了鸡蛋。

  正调着,有人敲门,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我招呼说:“进来吧!”他就进来了。细高个儿,小白脸,戴副秀郎架眼镜,比鲁姐可水灵多了,而且比她还小一岁,可他居然是鲁姐的对象。他们两个是在一块插队的时候好上的。他那个工厂离我们工厂不远。他是个钳工,手特巧,说起来好笑,鲁姐冬天身上穿的毛衣,竟是他给织的。他俩已经决定年底结婚。

  他叫陈克,我跟他熟了,就管他叫“大k”。他刚进门,我就对他说:“来得正好。大k,快帮着做蜜供吧!”

  “做蜜供?”他用手指头托托眼镜架,侧着耳朵,仿佛没听清我的话。

  我就用不以为然的口吻,把鲁姐的主意跟他说了一遍。听完了,他点点头,似乎已经心领神会,立刻卷起袖子,到脸盆那儿洗手,对我说:“你调好了吗?我这就拿鸡蛋和油来和面。”

  你看,爱情的力量就有这么大。鲁姐明明是心血来潮,可大k竟不以为怪。过了一会儿鲁姐回来了,看见大k挓挲着手在那儿和面,也并不以为奇,仿佛他就应该是那么个姿势似的。鲁姐宣布说:“书店里没有跟蜜供沾边的书。我去卖点心的地方跟老售货打听了,知道了蜜供大概的做法。我问为什么如今蜜供缺货?他说许是食品厂嫌这玩意太费油,赚头小。咱们甭管那个,来,把这瓶油全豁上!”

  他俩兴致勃勃地做了起来。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哼起了一首歌。那歌词是首宋词。宋词我也读过一点,什么苏东坡、陆游、辛弃疾,也都知道。可他们唱的那首词是个叫什么贺方回的人写的,这就稀奇了。鲁姐一度把那词粘到过床头,是大k的书法,我凑过去读过,净是难认的字,因为没见过哪篇文章分析过这首词,所以我也闹不清那情调是健康还是不健康。曲呢,据说是在农村插队时,“”把世道搅和得最混乱那阵,鲁姐跟大k,还有他们共同的一个什么朋友,三个人一块谱出来的。他们把这首词从那时候一直哼到现在,究竟对头不对头,我也弄不清。反正他们唱出的词儿调儿,听着总有点不保险的感觉: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

  毛发耸。

  立谈中,

  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

  鲁姐看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帮忙么不大积极,不帮忙么又有点抹不开面子,就停住哼歌,一巴掌拍到我脊梁上,说:“行啦行啦,小玲子你玩去吧,到时候给你留几口蜜供尝尝好啦!”

  我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我去看看壁报出得怎么样了。”

  鲁姐呵呵笑着说:“甭假门假事了。团委会锁着门,你们壁报组的那伙子全在打排球呢。你呀,就蹓蹓马路去吧!”

  我脸发烧了。大k忽然招呼我说:“小玲子,快来,把我兜里的票拿去!”

  他两手都是面,欠着身子,等我去拿。我有点下不了手,鲁姐就用两根手指把他胸兜里的两张电影票夹出来,递给了我。

  原来,大k本是找鲁姐一块去看电影的,是部新片子,这票挺不好弄的呢。

  我拿着票,出楼找人一块去看电影。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忽而觉得自己是离开了一桩荒唐事,忽而又觉得自己离开了鲁姐他们才是荒唐。我头一回对自己失去了自信。

  看完电影回到宿舍,鲁姐不在,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蜜供的气息。在我的床头柜上,在我平时打菜的小碗里,搁着一团金色的蜜供。我忍不住掰下一条尝了尝,嗯,味道还真不错。

  我洗漱完了,打算赶紧睡觉,因为第二天又是早班。可是我看看表,九点五分了,怎么鲁姐还没回来?

  我躺在床上,可睡不着。我预感到不祥。到十点五分的时候,我爬起来,穿好衣服,跑到值班室去打电话。电话打到医院,转了两个弯才叫来鲁姐,我听见她用一种我不习惯的声调对我说:“小玲子吗?谢谢你来电话。你还算有良心。跟你说吧,谭师傅快不行了……”我一边听着她的声音,一边猜:难道她哭了吗?谭师傅跟她的关系没有多深啊,她怎么会这么动感情呢?……我一霎时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问:“都谁在呢?”

  “我和大k。”她回答我,“大k给谭师傅儿子去了电话,他说来,可一个多钟头了还没到……”

  “鲁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劝她说,“交给大夫、护士吧。你明天也是早班,快回来休息吧。”

  她没有回答我,而且,把电话挂上了。

  我回到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非常不安。我抱拢双臂,在门窗之间来回走动着。

  有一种意识,渐渐渗入了我的心灵,就是我应当重新认识和评价鲁姐。

  我待不下去了。我跑出了工厂,朝医院跑去。毕竟入秋了,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尽,夜风扑到肌肤上,使人感受到微微的寒气。一些小片的黄叶从人行道树上飘下来,落到我的肩头。我穿过空落落的街道,跑到了医院里。

  一进走廊,我就知道事情已经结束。

  正把谭师傅的尸体推往太平间。他整个被白单子罩住,煞白的被单无情地勾出了他瘦骨嶙峋的体型。在他的头边,搁着一只我所熟悉的搪瓷钵,钵里是金黄油亮的蜜供。

  谭师傅的儿子在推床一侧,呜咽着。另一侧是鲁姐和大k,我仔细观察他们,他们脸上没有泪光,他们的神情与其说是悲戚,不如说是肃穆。

  我迎了上去。鲁姐握住了我的手。她凑拢我耳朵边,压低声说:“他的痛苦总算得到了抵偿。他吃了三口我们带来的蜜供,他长眠过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这时大k试图把被单稍稍掀开一点,让我看看谭师傅的遗容,却被推推床的护士制止住了……

  我和鲁姐在医院门口同谭师傅的儿子和大k分了手。我们俩默默无言地走回了工厂。一路上,我心头涌动着无数的话语,可总说不出口。

  回到宿舍,我想提个头,跟鲁姐往深里谈谈。但她却忙着洗漱。洗漱完了,她爬到上铺,仿佛累得散了架,摆成了“大”字,吁出一口气说:“小玲子,劳大驾,给我沏杯热茶。完了你让我睡。咱们明天再谈,好吗?”

  瞧,瞒不过鲁姐!她准是从我眼神里看出来,我急着想跟她谈谈。

  我知道,鲁姐是喝了热茶也照样睡得着觉的人。我认认真真地给她沏了茶,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鲁姐在上铺俯身接茶。她微笑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好大好黑好深好亮。

  1980年6月写于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