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坐在阳台敲键盘的钟意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下意识往外看去。

  戴着竹蜻蜓头盔的小室友风驰电掣把车开进巷子，像个凯旋归来的小小战士。

  钟意按了按心口，她现在简直就是个怪姐姐，因为室友实在太可爱。

  她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只是酷暑天气早出晚归肯定很辛苦。

  锅里是煮好放凉的酸梅汤，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钟意把它倒进玻璃杯、两杯。

  一杯是常温的，另一杯加了冰块，毕竟女孩子有时候喝不了太凉的。

  明月在楼下停好摩托车，手里拎着一纸袋香喷喷的烧烤。

  她兴冲冲地打开门，坐在阳台看书的室友对着她点了点头，脖颈纤细肩背挺直像只小天鹅。

  明月举高手里的烧烤给她看，圆圆的小脸上写着：“一起吃！”

  她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所以她买了加辣椒孜然的荤菜素菜，也买了香喷喷甜丝丝的烤面包。

  钟意点点头。

  明月脸上的笑容又放大了好几分，甜度有些超标。

  当目光触及餐桌上的酸梅汤，明月猛地眼睛一亮。

  是酸梅汤！还是两杯！

  一杯加了冰块冒着冷气！一杯是常温的！

  明月打字：“给我的吗？”

  钟意摸摸鼻尖，手指有煮酸梅汤不小心烫到的水泡，若无其事点点头。

  明月吸吸鼻子，感动得都要哭了。

  这个盛产荔枝的地方，遇到的人都人美心善，是小时候吃荔枝吃多了吗？

  医生叔叔是这样，她的合租室友也是这样，【ns】更是这样。

  外面电闪雷鸣，猝不及防的暴雨说来就来。

  初初相识的两个小姑娘，盛着酸梅汤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声音清脆。

  饭后，明月回房间收拾第二天拍视频要带的东西，在笔记本上列出拍摄要点。

  之后，她打开外卖平台，戳开【满意】的对话框。

  那个给她送酸梅汤的顾客，她说过要带她去吃串串的。

  【小月牙】：我们明天下午四点出发可以吗？

  【满意】：好！我背的斜挎包是奶茶的形状。奶茶斜挎包jpg

  【小月牙】：我的连衣裙是鸡蛋黄的颜色！酷jpg

  【满意】：那我们就在荔枝巷巷子口见~

  【小月牙】：好！皮卡丘揉脸gif

  -

  第二天上午，明月照常去送外卖，在午饭的高峰期结束之后她回到家。

  她洗头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钟意正在玄关换鞋子，温温柔柔告诉她：“我要出门，晚上回来。”

  明月点点头，抱起小黑板写字：“我也是！我给你带好吃的！”

  她有一头软乎乎很好rua的短发，也有一张软绵绵很好捏的脸。

  钟意的手有些痒，但还是忍住，先打开门下楼。

  明月忍不住感叹，钟意真的好好看，简简单单的白t牛仔裤都能穿得仙气飘飘。

  她换上一条连衣裙、鸡蛋黄的颜色，紧随其后出了门。

  钟意站在巷子口，把自己的奶茶斜挎包背在身前非常显眼的位置。

  没多久，她听见摩托车的声响，那声音非常熟悉。

  明黄色的明月开着明黄色的摩托车戴着明黄色的头盔疾驰而来，头盔上的竹蜻蜓生动活泼。

  下一刻，明月猛地刹住车，钟意怔在原地。

  两人大眼瞪大眼看了好一会，不约而同笑弯了眼睛。

  怎么这么巧！

  戴着头盔的钟意坐在明月的摩托车后座，跟着她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她小小的身躯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像一枚鲜活的小太阳，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而一旦靠近，就会被治愈。

  摩托车七拐八拐，终于来到明月说的那家超好吃的串串店。

  老板娘和明月很熟，见到她就笑得眼睛眯成缝隙，给她大大的拥抱。

  明月打手语：“姐姐，我要豆腐咔咔！要多多的酱汁和黄豆粉！”

  豆腐咔咔，一种蜀地的特色小吃，豆腐泡里是开胃酸爽的萝卜丝，加上秘制的糖醋汁、辣椒酱、花生碎和黄豆粉，一口咬下去幸福感满满。

  老板娘比了个“ok”的手势，明月又问：“我可以拍视频吗？传到网上给人看！”

  老板娘受宠若惊：“当然可以！”

  钟意发现，这里的老板娘好像也是聋哑人。

  明月看出她的疑惑，打字给钟意看：“姐姐被坏人家暴，现在已经离婚，女儿还很小，她需要赚钱养家。”

  钟意攥紧拳头，眼睛微微泛红。

  明月抿紧嘴唇，她至今记得她结婚那天泛黄的劣质婚纱。

  酒香也怕巷子深，这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生意并不怎么好。

  明月认真取材，等回家之后剪辑上传。

  等她收起设备才发现，钟意一直在等她、没有动筷。

  明月：“不好意思呀！”

  钟意摇头：“我们加个微信？”

  明月点点头，她们明明面对面，却开始头对头打字。

  钟意：【你今年多大？】

  明月：【十八岁啦！刚高考完！你呢？】

  钟意：【那我和你一样大，我也刚高考完~你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

  明月：【荔城医科大学，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成绩能不能行……你呢？】

  钟意：【我也想去这所学校！】

  明月笑得眼睛弯弯，瞳孔映着一整个灿烂的盛夏。

  钟意：【你是荔城人吗？】

  明月：【不是_】

  钟意问她：【那你为什么来荔城呀？】

  明月认真道：【我有想见的人在这里。】

  她要当面和【ns】说一声谢谢。

  他之于她，像长辈，像老师，像兄长。

  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在奶奶离开之后，接过奶奶手里的接力棒，成为她的守护神。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每年寄到学校的包裹，都来自这座城市。

  钟意笑得有些坏：【你喜欢人家？】

  明月赶紧摆摆手：【他帮了我很多，会给我寄书，也会教我数学题，我要谢谢他。】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我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怎么可以喜欢他。】

  她的眉眼间没有任何阴霾，笑眼弯弯的样子看得钟意心脏猛地一酸。

  -

  晚上到家，明月剪辑视频到半夜，视频上传已经是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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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她只是个粉丝几千的小up主，推荐的店铺都是自己亲自去过的。

  探店她是专业的，毕竟她送外卖，对于店铺的风评非常了解。

  没多久，后台就冒出一片消息提示，都是熟悉的id，聊天的时候像是朋友。

  【up主不厚道啊！深夜放毒！】

  【奶奶，你关注的up主更新啦！】

  【店主竟然是聋哑人，结尾女儿笑着的镜头给我看哭了。】

  【希望大家多多关注听障群体，他们真的在非常努力非常认真地生活……】

  【小月牙推荐的我一定要去尝尝看！上次你推荐的米线就超级棒的！】

  【小月牙，高考结束了对吗？考得怎么样呀？】

  明月回复：【我也不知道，想想就好紧张！】

  不知道是因为运气还是因为内容，今天的弹幕和评论史无前例的多。

  明月打了个呵欠，回复留言回复到手指都快断掉，轻手轻脚洗漱睡觉。

  一天奔波在外，晚上又在剪辑视频，她沾了枕头就睡着。

  满天繁星无声闪烁，明月闭上眼睛，意识沉沉下坠。

  等她再有意识，人已经在老家的旧房子、她已经三年没有回过的地方。

  院子里摆满桌子，桌子上是各种油腻酒肉，鼻腔都是呛人的烟酒味道。

  突然，她的胳膊被扯住，人被拉进一间屋子被摁在椅子上。

  影楼的阿姨过来给她化妆，还要给她换上发黄的劣质婚纱。

  入目的是破败的房子和大红的喜字，冷意顺着脊柱攀爬。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她不顾一切推开所有人，去看日历。

  已经是九月，如果她考上大学现在已经在学校，而她为什么在家、还在被逼着嫁人？

  她不可置信地点开查成绩的网页，网页跳转，她的成绩距离分数线几百分。

  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怔在原地，被人推推搡搡，嫁给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恍惚之间，她看到一道清瘦挺拔的背影，她直觉他是【ns】。

  只是，她不会说话，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明月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胸口起伏。

  她的眼睛里都是眼泪，止不住，打湿了枕头。

  她按亮手机去看时间，还在六月。

  高考成绩还没有出来，她也没有被逼着嫁人。

  都是假的。

  梦里的场景，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串串店的老板娘，是她很喜欢的大姐姐。

  小时候，只有她愿意带着她玩，因为她们一样。

  大姐姐在聋哑学校念书的时候，就被家里人断了学费，逼她嫁给一个二婚的跛脚的男人。

  因为村里那些健全的男孩子，不会娶一个残疾女孩。

  她至今记得，姐姐被家里人抓走去结婚哭到红肿的眼睛，和姐姐怀着孕还被男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撞的画面。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声音。

  明月坐起身，膝盖曲起，脸埋进膝盖。

  意识已经从噩梦中脱离，可是恐惧还在，无声地包围她。

  她不报希望地点开【ns】的聊天窗口。

  已经凌晨三点，她难得任性，希望此时此刻他在。

  【小月牙】：你在吗？

  只是没想到，半分钟之后，对方回了。

  【ns】：在。

  看到他的瞬间，就好像在幼儿园受欺负的小朋友等到了家长。

  明月擦干眼泪，牙齿咬着嘴唇内侧，小心翼翼地打下一行字。

  【小月牙】：你可以陪我说会话吗？三分钟可以吗？

  【小月牙】：这么晚是不是很影响你休息呀？一分钟可以吗？

  他的回复带着纵容，像是在哄不开心的小孩子。

  她明明听不见声音，却断定他的声音肯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

  【ns】：多久都可以。

  【ns】：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高考失利是明月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

  她一个聋哑人，高考是她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梦里的画面太过真实，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嘴唇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小月牙】：我做噩梦了，梦见自己高考考得很差，被关起来，他们逼我嫁人。

  【小月牙】：如果噩梦变成现实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高考考得很差。

  如果她就此不能上学，如果她真的要被逼着嫁人。

  【ns】：如果成绩不理想

  【ns】：我可以陪你再过一次高三。

  想起高三无数个日日夜夜，明月的鼻子瞬间酸了。

  是怎样的耐心，才会把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掰碎了讲给一个聋哑人听。

  甚至在他讲了很多遍她都不明白、满怀愧疚要放弃的时候，还要告诉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我是你，未必能有你的决心。

  ——明月，我们慢慢来。

  【ns】：如果是你的家里人逼你嫁人。

  【ns】：我会到你身边。

  【小月牙】：然后呢？

  【ns】：相信我。

  【ns】：我会保护你。

  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吧嗒、吧嗒落在手机屏幕上，他怎么可以如此温柔，又如此治愈。

  每个字，都在这个漆黑的充满恐惧的夜晚，变成一剂安定，注入她的心脏，让哭过的她比之前又勇敢几分。

  【ns】：你在哭吗？

  【小月牙】：我才没有！我都长大了！

  明月深吸口气，她的手背蹭过眼睛，泪眼朦胧。

  已经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

  【ns】：闭上眼睛，上床睡觉。

  【小月牙】：好！

  明月很听他的话，乖乖躺好，盖好小花毯子。

  像是在无边黑暗里踽踽独行的人想要抓住一颗太阳，而她想要留住她的守护神。

  她在关上手机之前，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会一直在吗？】

  只是这句发出去的下一秒，她就点了撤回。

  可还是被对面看到了，因为在她关上对话框的前一秒，他的信息发过来了。

  【ns】：我会一直在。

  【小月牙】：到什么时候？

  【ns】：直到你长大，告诉我你不再需要我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