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到品胜以后，晓婷在下午又去了趟顶楼的天台。

  随着温度逐步上升，阳光显得越发热情起来，恰好能短暂驱散那些环绕在她心扉四周的迷雾。

  “婷姐！”身后传来夏晨清亮的喊声。

  她蓦然回首，却见他径直将一罐鸡尾酒抛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正巧接了个正着。

  然后他顺着日照的方向，手里还拿着报纸和鸡尾酒，朝她走了过来。

  “我带了报纸上来。”他冲她扬起手中的报纸，“这次，我们就坐在地上喝吧！”

  还不待她回应，他就自作主张地将报纸在地上铺开，率先坐了上去，在地上惬意地舒展开双腿，发出愉快的感慨：“啊，果然比站着巴适！”

  看晓婷仍旧站立原地，他又立刻催促并鼓动她：“你还站着干啥？快过来一块坐下撒！”

  发觉到她仍在犹豫，夏晨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再次怂恿她：“快点，坐下来！这感觉就和去公园野炊没啥子区别！”

  “一样巴适得板吗？”晓婷微侧着头逗他，还是落落大方地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了下去。

  她随即扯开鸡尾酒罐子的拉环，仰起头喝了一口。

  灿烂的阳光明媚得就宛若情人的手，这款柠檬味鸡尾酒苦口里还带着微酸，倒也契合她现在的心境。

  所以在微信交谈里，她才会叮嘱他到附近的超市把这款鸡尾酒带上来。

  “一样巴适得板！”他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应。洪亮的声音，洋溢着青春独有的肆无忌惮。

  她倚着他的肩膀，两人默默地相互依偎着喝了一会鸡尾酒。

  然后他关心地问她：“婷姐，咋个看起来没啥子精神？是提案没发挥好还是咋地？”

  “不，这次提案讲得还不错，结束时连项目那边的高层都鼓掌了。”她不知不觉间埋下了头，“可你也晓得，很多时候不是专业过硬就能签到项目的。”

  “不是说好只要竭尽全力就不后悔吗？”他柔声说，“项目要交给哪家来做，相信甲方那边内部也会斗得很厉害吧？何况朱总也不会就这样轻易罢手，他一定会努力活动的。”

  “你挺会安慰人嘛。还那么努力地说了这堆让我安心的话。”她缓缓抬起头，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将指尖插入他的发丝，“可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续签好像并不那么乐观。”

  然后她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望向那片湛蓝的天空，将鸡尾酒罐放下，双手抱着膝盖。

  明明有很多话想要倾诉，然而却又觉得纵使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

  那就姑且这样放任自己，偶尔也沉溺在这淡淡的惆怅和忧伤里吧！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也好。

  因为在走出这个天台以后，她又必须回到那个杀伐果决的状态里去。

  未曾想夏晨也更换了坐姿。

  他结实且富有弹性的背，就这么隔着衣服紧紧地贴了上来。

  两人的后背牢牢地靠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们就是彼此最牢固的依靠。

  “不管发生啥子，还有我在。”这男孩和声说，“无论啥子情况，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婷姐，我记得你说过，在工作里只要还剩下一丝希望，就绝不能轻易放手。”

  “你还记得撒？”她哑然失笑，“你是不是个好情人，我还不好说。但如果站在管理层面去考量，你确实是个不错的下属哈，跟你共事也确实省心很多。”

  “谢谢领导夸奖。”他噘起嘴，故意用恼火的声音回应，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不客气，今后再接再厉。”

  接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两人既是恋人又是上下级的职场关系，这是只有他们彼此才懂得笑点到底在哪里的梗。

  而这么一笑，晓婷心里的迷雾就消散了很多。

  她看了看手机，已经超出了她预定在天台逗留的时间，于是她站了起来。

  “夏晨，谢谢你……一直以来。”

  “瞧你，这么客气！”他先是亲昵地埋怨，后来意识到不太对劲，连忙也腾起身体，“婷姐，你在说啥子丧气话呢？搞得好像在道别一样。”

  “是你自己想多了而已。”晓婷边走边挥了挥手，她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着太多回忆的天台，重新回到那个残酷而现实的职场生态当中。

  一周后，良辰佳时的开标结果揭晓了。

  毫无悬念地，果然是锦淳签下了这个项目。

  得到消息的那个下午，晓婷什么也没做，就这么静静地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

  虽然在心里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但结果确认后，她还是觉得好像失去了些什么东西。

  夏晨的微信立即传了过来：“婷姐，你还好吧？”

  她没回应。

  他的微信又接二连三地发了过来：“要不要到天台喝喝啤酒？或者今晚我请你吃个饭？”

  他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谈到续约结果的话题。

  这份用心良苦，她当然懂得。

  拿起手机，晓婷看了很久，指尖飞快地敲下一段简短的回复：“谢谢。我晓得你在担心。只是现在一个人呆着最适合我。”

  “好，啥时候想找人聊了，你就尽管找我撒！”发来这条微信后，他很识趣地不再打扰。

  于是晓婷就这样在办公室放空了将近一个小时。

  然后她为自己泡了杯纯黑咖啡，揉揉酸涩的眼睛，调出PPT，指尖飞快地继续着预计在今天内要完成的工作。

  这天回家后，她很早就上了床。

  拉上窗帘、关掉卧室的灯、戴上睡眠眼罩，她犹如置身在一片黑不见底的云洞里，闻着枕边的英国薰衣草喷雾味道，身心交瘁的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被朱孝旭请进总经理办公室，是三天后的事。

  “这阵子你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为她倒了一杯陈皮茶，“晓婷，多亏了你，团队才能井然有序地迈过这几个最忙、同时压力也最大的槛。”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更没有任何意图相互省思的打算，反倒充满着感谢与疼惜。

  但听在她耳里，这些温和体贴的话语，却比他发火责难更让她感到沉重与无措。

  晓婷浅浅抿了一口陈皮茶。

  “不用感谢我，朱总，我只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她淡淡地说，“而且也没能守住良辰佳时，反而是我要感谢这阵子无条件配合和支持我工作的团队。”

  “瞧你说的，没有好的领导带队，团队咋个会有这么旺盛的干劲？”他亲昵地责备着，很罕见地掏出香烟，划了几下打火机，居然没把烟点着。

  最后还是她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只一下，她就点着了那只被他夹在指缝间的烟。

  “谢啦。”他迫不及待地吸了口烟，狭促地笑了笑，“还是从容不迫的模样更适合你。”

  短短的时间里，两人看似什么重点的话都没提到，实际上各种无形的刀光剑影已经在这间办公室里交锋了无数遍。

  他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出里面的意有所指。

  高手过招，在正式使出必杀技之前，通常都不会有太难看的厮杀场面。

  老谋深算的朱孝旭，仍然一派气定神闲地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主位上。

  对于晓婷这个等级的成员，一名成熟的企业掌门人永远不会采取直接辞退这种做法。在迂回地打了例行的感情牌以后，朱孝旭开始逐渐将话题移向重点。

  “晓婷，你晓得最近我们的运营情况不咋个好。现在地产广告的不景气已经不只成都、哪怕是北上广深的公司也很挠头，大家都在苦想着到底咋个才能活下去。”

  “……”晓婷忽然觉得现在这个姿势坐得很不舒服，于是她马上换了另一个坐姿。

  “品胜在成都算是老牌子了，也一直是我的主业。这里头有我太多的梦想和坚持，现在我要考虑的只有咋样才能不让它沉下去，毕竟有一群跟了这么多年的兄弟要吃饭撒！”

  她继续沉默，其实她心里大致已经明白这些潜台词里所蕴含的意图了。

  但她还是没有接话，因为她知道他肯定还有话要说。

  果然，朱孝旭继续了下去。

  这一次，他直接进入了正题：“有时候自救的方法，就是换血。广告公司这艘船如果关键零件旧了，还不及时更换的话，整艘般都会为此沉下去的。”

  终于摊牌了。

  晓婷反而松了口气。能够直白地切入主题，果真要比再迂回委婉地打着太极要好上太多，也更适合她的处世态度和风格。

  “朱总，我们合作也有三年了，没必要拐弯抹角的，有啥子摊开来说就好。”她把心一横，果断地问出了那句他早在等着的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留在这里的作用已经不大了？”

  他挺直了腰杆，认真地迎向她的视线。

  “你很优秀，晓婷。在这个行业出现人才断层的情况下，如果不是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任何公司都不会考虑去动副总经理这种牵一发而动全局的职位。”

  依然是她熟悉的老狐狸。他顺其自然地立刻接过她的话，直接表明了立场。

  “你希望我咋做？”她端起杯子，径自往里面加了些茶水，“是坦然接受辞退，还是向你递交辞呈？”

  既然局势已经无法挽回，现在最该做的，也只有赔偿金的谈判了。

  无论这三年来两人之间的合作情谊再深，此刻最理性的也只有在金钱上来个合理的切割。

  晓婷深切地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