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晚风拂过江畔，在大川巷的日本料理店“叶亭屋”包厢里，杨倩端正地坐在塌塌米上，睁着一双剪水双瞳，温柔地看向对面盘腿而坐的朱孝旭。

  她恬静可爱的气质，像极了日本人极为推崇的“大和抚子”，依旧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但即使是城府很深的朱孝旭，此时对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却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他正低头端详着手机屏幕，那是杨倩刚用微信发送过来的几张照片。

  照片里的晓婷闭上眼睛，被夏晨捧着脸颊忘情地热吻着。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两人似乎都忘却了他人的存在，而只专注沉浸在那一刻的情感交汇里。

  “真大意，这可不像晓婷的风格。”他皱了皱眉头，“尤其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刻……”

  “传出去会很有非议。”杨倩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很恭敬地为朱孝旭倒了一杯清酒。

  然后她夹起一块三文鱼寿司，沾了沾芥末酱油，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我很吃惊。你拍下这些照片后，还有胆量来找我私下谈。”他信手拿起瓷杯，抿了口她刚倒的清酒，“看来我们都小瞧现在这批年轻人了。说吧，你拍下这些照片是为了啥子？”

  “拍下这些照片时，我特别意外，赵总咋看都不像是会对下属出手的人。”她惋惜地轻声叹了口气，“但身为公司的一份子，我忍不住想，这次续约失利会不会是赵总……”

  她观察着朱孝旭的表情，试图从中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她把太多精力放在和夏晨的地下情里，以至于工作分了心、让公司蒙受了损失。就凭这点，我也有义务向朱总汇报这件事。”

  然而在那张久经江湖的脸上，她寻觅不到太明显的表情变化。

  对面那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她，忽地，他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晓婷大概也没想过她会得罪到这样的小姑娘吧？”他依然维持着温和的语调，然而眼神却转瞬变得锋利无比，“我喜欢直接的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说吧，你拍下这些照片到底是为了啥子？”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阴沉地瞥向她的那一刻，不怒自威的气势一下子震慑住这个职场资历不深的小姑娘。

  “我……”杨倩咬了咬嘴唇，“我希望赵总能为她的行为承担责任！身为副总经理，却对小好几岁的下属出手，只顾搞地下情导致工作疏忽职守！还让公司受了这么大的损失！”

  朱孝旭并没急于回答，他拿起筷子，为她夹了一片鹅肝，答非所问地提醒：“这家店的鹅肝很嫩口，趁热吃吧，这会儿的口感是最好的。”

  尽管不明所以，杨倩依然听话地夹起鹅肝，正当她张嘴准备品尝之际，这只老狐狸突然愉快地笑了起来。

  “她跟我合作了很久，是个非常美丽强大的女人。我一直以来，都非常地器重她，也在能力范围内，放权为她打造能充分发挥能力与才华的平台。”

  他脸上神色错综复杂，又喝了一杯清酒：“但再强大聪慧的经理人，也有遇到瓶颈期的时候。很不巧的是，她的瓶颈期发生在品胜正准备重新调整运营模式的时候。”

  杨倩的目光一凛。这一次，她听明白了这老狐狸藏在话里的意思。

  “那个在口碑和专业上近乎无懈可击的赵总，一旦在男女私情的问题上出了非议，哪怕只是一丝破绽，也足以成为让她垮台的导火索。”她鼓起最大勇气，接过了他的话。

  杨倩整清楚了。

  朱孝旭在三场不算漂亮的续约战役后，就已经在考虑更换晓婷的决策了，只是对方为公司立下了太多汗马功劳，即使身为老板，他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这时候她将拍到的照片发送给他，刚好给了他合理出手的正当理由。

  在她报复晓婷时，其实正好中了他的下怀，整起事件完全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现实版本。

  但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只要能够报复对方就好，杨倩这样告诉自已。

  “你很聪明。”朱孝旭评价，随即又举起酒杯朝她敬了过去，“小姑娘，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朱总。这是我的荣幸。”杨倩甜美地微笑着，轻轻碰了碰他手里的酒杯，依旧是清纯可爱的模样，依然是很多地产创意人心仪的女性类型。

  三天后，朱孝旭在他的办公室又和晓婷喝了次茶。

  他对之前杨倩的告发只字不提，仿佛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两人喝着云南普洱，只专注谈论良辰佳时项目的续约最新进展。

  而晓婷这阵子都在全身心地为此奔波操劳，向来注重形象的她，眼角的黑眼圈又重了几分。

  “我从甲方那里得到的消息，锦淳这边的动作非常频繁，据说他们为了这次提案，甚至在深圳方面找了外援。”晓婷神色凝重，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上许久，她却无心喝上一口。

  “我也和他们项目总吃了饭去探口风，该说的该做的，我都在饭局里表明了立场。”朱孝旭沉吟着，将座椅稍微移向靠窗的方向，“提案这边进行得咋样了？”

  “已经完成了，我觉得还不错，问题是不知道锦淳那边找的深圳外援画面做得咋样？”她忧心忡忡地说，“就算是同等职位，成都这边的画面设计和深圳也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我们都尽力吧！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得拼上一把！”他宽慰地鼓励她，同时也是在勉励着自已，“这种事只要尽力去做了，无论啥子结果，都不至于后悔。”

  “当前也只能这样了。”晓婷坚定地回应，“无论啥子结果，我都会全力以赴！朱总，我是这样想的，哪怕有一丝胜算，我们也要和锦淳拼到底！”

  “加油撒，提案那天我也一块去，给甲方看看我们品胜对项目的重视程度。”朱孝旭笑了笑，提起茶壶本想给她杯子添茶，却发觉她一口也没喝上，又悻悻地将茶壶搁到桌面。

  “当然。因为我也不想就这么输给锦淳。”这一刻，她的眼里似乎又燃起了斗志。

  然而目送着她离开时，朱孝旭却觉得此时晓婷的背影多了份落寞与茫然。

  在他们合作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直面到她流露的脆弱痕迹。

  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了。

  ——他作出了判断。

  他甚至觉得当前的她，就跟任何爬上顶点后开始走下坡路的职业经理人没什么分别。

  或许品胜真的已经走到了汰旧换新的时刻，如果核心管理层没有新血注入的话……朱孝旭端起茶杯，在心事重重下所喝的茶，居然也在舌尖渗着索然无味的烦燥。

  然后，晓婷迎来了良辰佳时项目提案的那一天。

  品胜的提案时间被定在了上午十一点整。

  这天，她很早就起了床，仔细梳洗了一番以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认真地化了个精致的妆容。

  这次她涂上了蔷薇口红，是纯纯的正红色，不扎眼不艳俗、也不会看起来过于严肃。

  然后她从衣柜里挑了件无袖修身连衣裙，搭配10公分的细跟高跟鞋，带着奔赴战场的信念出了门。

  这次作为品胜团队代表出席的，还包括已经很少插手运营事务的朱孝旭，其它的成员则是参与这次提案创作的策略总监和设计总监，清一色全是公司的顶尖人才。

  晓婷的讲案能力依然出众。

  她依然是能将任何一个哪怕只做出了78分的策略，给发挥出92分阐释成果的业界精英。

  更何况，这次她带来的是一个专业水准线在90分以上的提案。

  朱孝旭觉得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不按着字面来讲。

  晓婷在讲案时往往会脱离照本宣科的朗读，而临时融入自已的看法与见解、并和当下热门的时事结合在一起，让原本枯燥的提案变得生动起来。

  还有那时而低吟、又时而高亢的语调，能充分调动聆听者的情绪，这也是他极为器重的一点。

  而这次她的发挥甚至超过了过往的任何表现，他留意到甲方都听得非常认真。

  这次品胜在专业表现上并没有输，这是朱孝旭亲临现场后得出的判断。

  讲完案后，晓婷又一次迎来甲方由衷的掌声。

  这种专业领域的认同与肯定，她体验过很多次，并不代表就能为此掉以轻心。

  因为她明白在续签的逐力上，有太多超出专业领域的事情，而很多操作往往都不在她能控制的范围里。

  提完案后，朱孝旭带着团队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顿丰盛的午餐，大手笔地点了好几瓶红酒。

  推杯换盏之际，他发现晓婷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咋个了？晓婷。”

  “啊……”她很快回过神来，故作掩饰地拿起高脚酒杯，“我在想，我们续签良辰佳时的机率有多大。大家花了那么多心思在这个提案上面，无论咋样都必须拿下它才行。”

  “原来你还在想着这些事啊。”朱孝旭心疼地给她添上红酒，“我不是说过吗？凡事只要尽力就成。现在大家都倾注全力了，续签与否就真的只能靠天意了。”

  “话虽这么说……”晓婷咽下了后半句话，五味杂陈地喝下了那半杯红酒。

  她毫不怀疑他心疼的语气、还有那关切的眼神。

  合作了这么些年，她知道这些都是他真情实感的流露。

  他确实是赏识她的、也是极力为她保驾护航的伯乐。

  但她同样也不怀疑，在这些真情实感的流露下，他所隐藏的另一层担忧与顾虑。

  这是他一手创立并壮大的公司，无论彼此再亲密，他衡量副总经理的方式就只有业绩而已。

  业绩，是保证公司能良性运转的基石。

  业绩，是保证薪资与福利能如期发放的基础。

  业绩，是保证广纳人才的吸引力能持续释放的基本。

  而眼下，她很可能正在遭遇从业以来最大的一次滑铁卢，而他或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会毫不犹豫力挺她渡过难关的伯乐了。

  她和朱孝旭接下来并没有说上太多话，看似和谐的午餐氛围里，实则暗潮汹涌。

  晓婷发觉，和这位曾经并肩作战的伯乐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裂缝。

  而如今这一道道裂缝，仍在继续扩大，似乎随时都会破裂、甚至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