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垂拱年间的女子
作者:十日央      更新:2022-06-07 09:40      字数:3095
  晚饭时,我一手执筷一手执勺,品尝阶簪厨艺。她俩年纪虽小,炒的菜却有模有样,玉簪立在一旁,一边布菜,一边惊呼:“小姐,都火烧眉毛了,您还吃得下去,暴风雨就要来了,还不提前进入警备状态?”

  我心领神会,她说的,是戒备刘炀禾今晚带人来闹事儿!

  白天,刘炀禾人前受辱,必怀恨在心,趁着夜色来大闹一场,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若如此,她就不是我认识的刘炀禾了。

  我认识的刘炀禾,沉着阴险,城府极深,断不会因一点小事而跳脚,今天她一反常态,也是按捺不住才爆发。何况倚翠姐姐已明言警告,她再不克制一点,岂非自寻麻烦?上门打砸这种事,唯有已死的唐氏做得出来,刘炀禾可不会。

  “好啦,我保证,今晚风平浪静,你快坐下来,吃饭吧!”我给玉簪夹了一勺红烧肉入碗,嘱咐她多吃一点,望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我和阶笑喷了一地。

  不等我们吃完,即有传召言阿姨宣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是私下搞得小动作被识破了吧?万一我与郑林溪的绯闻传入阿姨的耳朵,她一定会责备……

  到了福熙堂,但见一切井然有序,不像有事发生,“柳小姐,阿姨在内堂等你,请随我来。”玉池撇开纱帘,引我入了内室,入坊许久,还是头一次深入阿姨的居室,与外堂的富丽堂皇不同,内室布置的极其雅致,屏风下,阿姨悠然品茗,我急忙施礼,“阿姨万安,不知您传晚辈来,有何事……”

  她呵呵一笑,笑嗔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没事就不准传你?”

  我急忙否认,但心已生疑,若无要紧事,何不在白天献礼之时说,偏偏要在夜幕降临单独传唤?

  “你们都下去吧!”

  阿姨屏退闲人,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推至面前,示意我打开看看。

  我翻开册子,见里面记载的全是人名,每个人名后面,都是她入坊、离坊的日期,还有在坊期间的表现。

  第一章记载的,是垂拱年间入坊的女子,大多已经离坊,留到现在的已经不多了,而这为数不多的人中,就有那几个虚情假意的人物。

  我合上册子,好奇的凝视阿姨,不知其意。

  “看过之后有何感想?”阿姨浅笑着侃侃而道:“垂拱元年至今,已有十年了。那时候都城还在长安,国号还是李唐。册子里的第一章,是入洛以后择选的第一批人,绝大多数,当选宫伎、官伎,最不济的,也谋得出处嫁做人妇,消失于风月场。而剩下的一小批人,如今犹在,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苟延残喘的享受着坊中礼遇。”

  第一章里没有离坊日期的,不就是唐雯晶、许雯丽、刘炀禾、袁宁君、臧雯琪、邱雯等人吗。

  “蓦秋,其实你心中早已有数,又何必自欺欺人?刘炀禾一辈,初入坊时也是清一色的美人儿,我单独安排曲艺师傅调教她们,希望她们有所长进,为坊增光。可惜啊,每个教过她们的师傅,都反馈她们心不在学,每天除了梳妆打扮就是嚼舌根,把好好的课堂弄得乌烟瘴气,考试时更以作弊和替考蒙混过关。我自知看走眼,只想等她们交上赎金离开。不知不觉过了多年,若非你一幅画将刘炀禾引出来,我都要忘了此人了。”

  垂拱年间至今,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没想到刘炀禾在此,度过了一个青春年华。坊内人才济济,阿姨日理万机,优秀的人无暇顾及,何况是碌碌无为之辈?

  “此次献画,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她以某事威胁,逼你加名,对不对?她若能画,早自己动手了,何必向你进谏?蓦秋,你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阿姨一定为你主持公道。”阿姨起身,低眉觑着我,我心中暗动,细声回绝:“请您让晚辈自行处理。”

  “好吧!”阿姨淡淡唏嘘,吩咐人送客,大殿外夜色愈浓,一轮明月孤单单悬挂天边,清辉冰冷。

  “晚辈告退。”我俯身道别,轻盈上轿,晃悠悠徐徐前进。

  阿姨经营多年,阅人无数,我们耍得那点小心机,焉能逃过她的法眼?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为维护和气。

  忆及那次在园中初遇唐雯晶,她信誓旦旦的说,她和许雯丽是因怀才不遇,空有本领却无人赏识,才一直屈居鸡群。如今看来,我是被花言巧语骗了,冯栖梧、沈湘君、薛桂芝、阮情珂,同样出身青蓝殿,若有才艺,岂会十年不得赏识?怀才不遇,不是遇不到伯乐,而是遇不到我吧!

  “柳小姐,请下轿。”

  小轿外响起声音,我走下来,微微施礼,有劳。

  后天即是中秋,中秋佳节,团圆之日,我独在异乡,颇感思念。

  白天,坊内之人忙于拜贺,神都六艳的门前,缕缕行行。

  唯有我,谢绝一切不必要的活动,窝在房里偷偷叠元宝。

  五年前,父亲含冤而死,那是中秋后的八月二十三,因而,八月二十三就变成父亲的忌日,年年餟酹。今年是我入洛的第一年,虽不能与家人一起进香,也该私自拜祭,以慰其在天之灵。

  晚上,园中一片歌舞升平,我提着篮子,绕道去了后山,坊内素有规定,不许私自拜祭先人,以免坏了风水,沾了晦气。

  四野阒然,听闻久芜馆的奴才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山下的茅草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最头上的两间砖瓦房,不仅闪烁着灯光,还时不时爆出笑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两间房住的,必是威名远播的金花婆婆。

  在她的统治之下,久芜馆俨然变成一处人间地狱,而她,也被冠以恶霸金花的威名,与杨采莲、楚妍姑姑,并称为教坊三霸。

  不远处一点火光隐隐闪现,借着熹微的月光,我看清了她,是倚翠姐姐!

  她长舒一口气,轻嗔道:“妹妹,是你,吓了我一跳!”

  “我来祭拜家父,你呢?”

  她笑容如玉,望着对面的山岗,说来祭祀一位英年早逝的姐妹,可怜她的尸骨,至今仍在山沟,不得安息。

  她说的,莫非是吴涵燕?

  “是,之前,教坊有一位名唤吴涵燕的女孩,她是那么美,那么善良,却化为一段孤魂野鬼,游荡在黑漆漆的夜里。每当万花凋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她若还活着,洛城绝艳哪轮得到冯栖梧?”

  “吴涵燕若泉下有知,知姐姐拜祭,一定很欣慰。逝者已矣,姐姐不要难过了。”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大片横七竖八的墓碑。死在教坊的人,并不都埋在太平陵,有的只是被草席一卷丢在了乱葬岗。

  “当年,涵燕名动洛城,慕名者不计其数,可她却对一个叫吕步刊的后生情有独钟。这个吕步刊不过有点小聪明,又兼甜言蜜语,就将涵燕哄得服服帖帖。后来,酷吏之子周习邦要招涵燕为妾,涵燕不从,周习邦就收买吕步刊,用区区五斗金子,令吕步刊将涵燕送上了他的床。涵燕醒后,誓死不从见罪于周习邦,周习邦恼羞成怒,逼迫楚妍姑姑用刑,楚妍姑姑慑于酷吏之势,万不得已,才使出‘打猫不打人’来调教涵燕。涵燕受尽折磨,又遭出卖,投井自尽。事后,我到处寻找吕步刊,却无疾而终,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让楚妍姑姑背了黑锅。”

  原来此事另有隐情!楚妍姑姑并非害死吴涵燕的真凶,真正的凶手,是两个无耻狂徒!古今多少女子都败在一个情字上,涵燕也未幸免。

  周习邦,乃酷吏周兴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怙恃父亲之威,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凡是他看中的女子,无一敢说个不字,唯有涵燕,拼死抵抗。涵燕死后,他仍不解气,不许埋葬涵燕,因而涵燕的尸首至今仍在乱葬岗,无人敢收。可怜涵燕一片真心付与东风,这个吕步刊,究竟在哪儿?

  “当年他将涵燕迷晕,进献给周习邦之后,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逃了,我猜,他一定是卷钱逃了,羞愧而死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

  “这世上最无耻的,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拳头紧紧攥起,“妹妹愿助姐姐一臂之力,找出这个负心薄幸的吕步刊!”

  倚翠姐姐欣慰的笑了,坦言自己没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