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流萤飞复息
作者:十日央      更新:2022-06-07 09:40      字数:2644
  不管别人信不信,雯晶之死,并未令我高兴。我向抚弦楼告了假,每日神思倦怠坐于西窗之下,静静望着那片烧焦的山坡。时间一久,身子乏了,手中书卷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依是那首琅琅上口的《寂寞宫花春亦冷》。

  至死她都不明白,在诸多候选人之中,唯有我,真心待她。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临死之前还糊里糊涂的。

  其实她生性简单易怒,未必想到设陷阱杀人,倒是纤迢和刘炀禾,故意将我约出去置于险境,心思之毒胜她百倍。

  春困秋乏,我将枕头挪至脑后,闭眼小憩。没多时候,玉阶进来通传,纤迢求见。

  我懒懒挥手,此时的我,谁也不想见。这几日,纤迢来了十几回,我一概避而不见,她的所作所为,已令我心寒不已,见面又能怎样?什么话都摊开讲,就没意思了。

  “小姐避着也不是办法,俗话说跑的和尚跑不了庙,这才几天,她就来了十几趟。再怎么下去,她非得把咱们的门槛踏破不可。”

  我微笑笑,随她去吧,她在最后时刻喊来救兵,足以证明她良心未泯,我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不会再追究。

  “小姐不爱见她,不如就让奴婢去说吧,打发这种人,奴婢最有一套了!”玉阶掀起帘儿去了,我犹自闭目躺着,享受暖暖的阳光。玉阶做事妥当,由她去劝退一个我不想见的人,我很放心。

  知音难求,清雅阁里,唯有玉阶,懂我难处知我心酸,替我去后山拜祭那些烧死的亡魂。说害怕他们变成厉鬼纠缠我也好,说我惺惺作态也罢,我本意只想图个心安,毕竟他们是横死。

  “奴婢一番劝说,纤迢姑娘终于走了。”玉阶撇开珠帘,殷殷禀告。我拍拍床沿儿,唤她坐到边上,她瞥见我手边的书卷,唏嘘感叹。

  “重情重义也该分人,对于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交不交好也无所谓。”

  我不置可否,当初对她们那么好,谁知一个个都学庞涓虐杀孙膑,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引得她们争先恐后加害?

  阶拾起满地散落的书卷,明眸里闪烁着洞察世事,“这不能怪您,其实从一开始,唐雯晶安得就不是好心,奴婢几次三番提醒您,都被您的真诚打动。唐雯晶入坊那么久,靠着泼辣暴躁横行霸道,人人只当她是个跳梁小丑,撺掇她起事,唯有小姐您,把她当姐妹。”

  跳梁小丑?我从没想过。能活得怎么糊涂,她也算教坊第一人。其实以玉阶的姿色,绝不再唐雯晶之下,为什么一个是学徒,一个却是奴婢呢?

  阶淡然,谈起坊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洛城,许多人会花钱将女儿送进教坊学艺,只要做了歌舞乐伶,即有机会拜为官伎。雯晶、雯丽、刘炀禾,都属于这一类。家里花大价钱送她们进来,自然希望她们飞黄腾达,可学徒多年,她们依旧未出徒,既没有被贵人相中,也没有登上主子宝座,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把怨气都撒到别人身上。而奴婢是入坊做工赚钱的,本质上不同,待遇自然不一样。

  哦……还真有不少人,为攀附权贵,选择这条捷径!难怪她们能在青蓝殿横行霸道久矣,原来是带资进坊!

  不下功夫勤学,待的再久也是白搭。我下床走到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玉階”。阶看了看,好奇地问:“这两个字好眼熟,似在哪儿见过。”

  我微抿唇瓣,“这是你的名字。”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让小姐见笑了!”

  我捏住她的手,一撇一捺在纸上写下:

  夕殿下珠帘,

  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

  思君此何极。

  这首诗……她看看诗,又看看我,“是小姐为我写的么?”

  我一字一字领她认,这首《玉阶怨》,是汉乐府的古题,早在阿姨将你分来时,我就想到了这首诗,现在送与你,希望你收好。

  “一定!”玉阶将诗卷好,说一定背熟,瞧她欣喜如狂的样子,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

  那个与她一样,曾服侍过我,却在学到几成功夫之后,抛下我,另谋出路。至今我没有再教侍女读书写字,生怕再遇芙蓉之流,而今天在玉阶这儿,要破例了。阶待我之好,不似芙蓉谄媚,我定要将毕生所学传授与她,不枉一片赤诚。

  “小姐,你怎哭了,不会是怕奴婢太笨,不敢教了吧!”心细如她,总能捕捉到我眼中的忧伤,她不是外人,我与芙蓉的故事,不必相瞒。

  “这种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奴婢见多了!那茶馆老板喜新厌旧,腻了同样把她撵出来!”听完芙蓉的故事,阶义愤填膺,我走到窗边,见园内美景如赋,湖水微波粼粼,便携了她去花园散散心。

  桂园里,树树桂花香气袭人,我走到林中,一不小心听见几个女孩的悄悄话。

  “你们知道吗?柳蓦秋被栖梧阁淘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非处子之身!”

  “这话有没有根据?”

  “当然有,栖梧阁曾派名医给柳蓦秋验身,验完以后她就被淘汰了,她又没病,那当然是因为失贞!玉静说,柳氏生性淫贱,不能作花童少女,表面上冰清玉洁的柳小姐,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女孩们嘻嘻哈哈的笑起来,我轻步绕到桂花之后,竖起耳朵继续听。

  “这也难怪,一个南方来的乡下丫头,能有多少见识,不过有点小聪明,就把阿姨迷得七荤八素,你们猜,是谁给她开的苞呢?”

  “这谁知道,说不定是她家乡的相好!”

  “不对,我猜是来坊以后开的,坊中那么多年轻新贵,难保她偷尝禁果!”

  女孩还在七嘴八舌的偷乐,我却听不下去了,气冲冲出了桂园。

  这个偏爱造谣的玉静,之前的种种还没跟她算呢,就又开始兴风作浪,她可千万别步唐雯晶后尘!

  湖边,发黄的芦苇已被削去大半,水里,只剩一撮撮芦根,玉阶趴在耳边叮咛,坊中人多口杂,更是流言蜚语的风传之地,若现在就介怀,往后的日子更有无限烦心事。

  桥那头,几个女孩迎面而来,一个个笑靥如花,粉白黛绿,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闪而过,我回头,她们即侧身施礼,“柳小姐万安。”

  我定睛细看,顿时惊恐的说不出话,为首的女子,是芙蓉,是芙蓉没错!“你是芙蓉?你不是……”

  女子笑着抬头,“回禀柳小姐,我是芙蓉,你从前的结拜姐妹,柳芙蓉。千红楼广收天下才女,我便来了此地。”

  我没有再问下去,或者说,她已回答了我的疑问。我只是好奇,她怎么又从茶馆的老板娘变成千红楼的侍女?

  “今日凑巧碰到姐姐,改日一定专程去拜访。”说完,她便扭着腰肢走远了。

  我呆呆的立在桥上,一时失语。

  “这芙蓉,真有本事,夏天时还是茶馆老板娘,一眨眼,又成教坊的侍女了!”

  眼前掠过一丝惊慌,一包寒食散,就差点夺了我的命,我手里攥着她不堪的往事,她会放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