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芙蓉泣露
作者:十日央      更新:2022-06-07 09:39      字数:3842
  几日后早上一醒,头昏脑涨,起初以为是昨夜睡觉扑了风,待洗完脸才觉察,是中了暑气。原以为,凭我的才华能一鸣惊人,谁知神都城十步香草,凭我那点技艺,只算雕虫小技。

  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许诺稷良,要带他周游天下,饱览山川美景,瞧现在的光景,连填饱肚子都难,抚着细细的琴弦,几滴泪不觉间滑到腮边。

  “快点,再晚日头就晒了!”院里,华老太太催促稷良出门,自她痊愈,每日早出晚归,我掀开帘儿,问:“你们去哪儿?”

  稷良笑嘻嘻的答:“我们去地里浇水!”

  浇水?我随手扯下架子上的碧色罗衫,朝他们喊:“等一下,我也去!”

  华姨嗔怒道:“这孩子,净爱说,你是家里的贵客,岂有让贵客下地的理!”

  我坦然一笑,打扰多时,多有不便,多一人总多一份力嘛!

  盛夏,天空早早放晴,远处的沼泽里,彧彧芦苇谡谡葱葱,蛙声蝉鸣,从日出一直响到日落,我与华姨、稷良,像一家人一样互相关心,只是没想到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少了芙蓉。

  走了没多久,华姨的鼻尖就冒出了汗,她顾不得擦汗,咧嘴一笑,“柳姑娘真是实诚,有活儿不偷懒,还要抢着干,”她叹了一口气,又说:“芙蓉那丫头就不一样了,明明是个奴才,却反过来欺压主子,昨天你们在院子拌嘴,若非我及时出去,恐怕她就把你推下井了!”

  我略一抿嘴,解释道:“昨天我和她起了点口角,她想去找那个不怀好意的茶馆老板,被我阻止了,她就不高兴了。其实我已收她为义妹,既无主仆之分,自然不算我的丫环。”

  “你的义妹?她不是你从家带来的贴身侍婢么?”见我否认,华姨又问起她的家乡父母,这些我哪儿知道,原本只想将她从龙潭虎穴解救出来,教以诗书,做一对姐妹,谁知当我到山穷水尽之时,她就想摆脱我了……

  华姨还想打听她的底细,我却不敢说了,芙蓉心眼颇多,若让她得知自己早年的经历被我泄露出去,定会记恨我的。

  夏日的骄阳明媚热烈,我们提着水桶,穿梭于田间,虽然辛苦,却很快活。

  忙了一日,终至日落,到家后,华姨开心的说:“咱今晚煮绿豆汤喝,如何?”

  “好啊!”稷良乐呵呵的跑去劈柴,我一扭头,发现西厢的灯居然亮了,便问:“是芙蓉回来了么?”

  华姨斜眼一瞧,“是啊,回来了,一回来就一言不发的钻进厢房,点上两只大红蜡烛,跟要结婚似的。”

  厢房里,芙蓉头也不抬的对镜自怜,当我像一阵风一样可有可无。

  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饰品,花花绿绿的十分媚俗,有玛瑙、珊瑚、玳瑁、鸡血石,价值虽不高,却也算别致。这些都是哪来的?

  她不耐烦的撇撇嘴,抓起一支步摇插在鬓边,眉宇间颇具扬眉吐气之色。

  “姐姐,你可别小看人,这些都是我凭本事挣的,你别往坏处想,若不是有人送的,难道还是偷得不成?”

  我哪里怀疑过她偷东西,我分明是在关心她,江湖险恶,她可千万不要贪图这点东西,再入狼窝!打眼一瞧这翡翠是真,但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土沁并未渗入玉里,用指甲一抠就抠下来了,由此可见,这并非翡翠,只是打磨得比较精细的石头!

  她一把夺回步摇,矢口反驳:“够了!姐姐,您什么时候变成鉴宝专家了?这可是人家杨老板送我的定情信物,你不懂行情不识好货,就别指手画脚!你若稀罕呢,也去找个老板,让他给你买,我身上就这几样值钱物事,您就放过我吧!”

  她以为,我是在抢她的首饰吗?这几日,你都在哪里,一个年轻女孩整日在外游荡,万一被坏人所图怎么办?

  “姐姐,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不瞒你说,我已寻得一个好去处,衣食无忧,再也不用跟着你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我今日回来呢,是跟你道别,念及我们曾经的姐妹情分,这点碎银子,你就拿去裁件新衣吧,别整天穿得跟戴孝似得!”

  我踢开地上的碎银,加以反斥,好去处?就是茶馆的好色之徒?

  她脸一红,勃然大怒,“好色之徒?姐姐,你饱读诗书,竟出此妄言?你去倒贴,人家还不一定要呢!”

  为了几只破烂首饰,竟要与我划清界限,弃前程于不顾!再次沦为别人的玩物!她难道忘了,那些惯用小恩小惠笼络女子的男人,都是什么面目?我据理力争理论几句,她就字字带刺的冷嘲热讽?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嫉妒我寻得如意郎君嘛?早说啊,我回去之后帮你美言几句,让你做我的通房大丫环,以后处处让你先伺候杨老板,如何?”

  我……我哑口无言,曾几何时,我与芙蓉之间主仆情义不再,姐妹恩情也成空。她句句夹枪带棒,哪里还似原来的柔声细语?

  这时,华姨喊我去吃饭,我径自走出去,不想再与之言语。她既然寻得了好去处,我岂有阻拦之理,我们这粗茶淡饭的,人家未必瞧得上吧!

  “人家现在攀上高枝,你就别操心了!”华姨饭吃得快,主意来得也快,我一言不发的喝着汤,心里闷气重重。

  这时,外头一声巨响,随即正屋的门也被人一脚踹翻,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烟尘弥漫中,芙蓉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珠子站在门外。

  华姨在此住了四十年,这栋老宅,是她唯一的家财,她当即质问,“你干什么?恶意毁坏,我可要报官了!”

  芙蓉走进来,挑衅而言:“告啊,有本事就去告!”她冷眼一觑桌上的饭菜,一手一盘,一样样摔在地上,顿时满地都是碎瓷菜渣。她得意一笑,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站住!”华姨气得直哆嗦,“你别走!快把碗碟大门的钱都赔了!我们几个,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我看你们不顺眼,就见不得你们吃得香,这些油渣子沫都捡不出来的烂菜,看着都恶心!”

  我上前护住华姨和稷良,正色道:“你既飞黄腾达,就快点赔偿砸坏的门窗碗碟!”

  她煞有介事的围着我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我倒忘了,除了这对整天疑神疑鬼的祖孙之外,还有一位自称朱门秀户的大家闺秀在此。当日在扬州,人家能花五十两买你的画作,不是因为你的技艺高超,而是为了巴结姬家大小姐!否则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配售卖?”

  “你可别忘了,我用那卖画的五十两,为谁解了围!”

  她反唇一笑,“姐姐救命之恩,妹妹没齿难忘,不过你无需再居功自傲了,我为你当牛做马怎么久,没日没夜的伺候你饮食起居,还偿不了那五十两?说是义妹,不过是受你摆布的傀儡,我中暑了,没见你买点解暑药给我,却要救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婆!”

  你……我忽感一阵痉挛,浑身似着火一样,燥热难当,一口没忍住,刚才喝的汤水统统吐了出来,稷良和华姨忙来扶住我,芙蓉却依在喋喋不休的大呼小叫,稷良挺身而出,催她快走,却被她一个耳光打了个趔趄,稚嫩的小脸上顿时留下一个五指印。

  芙蓉甩了甩手,啐道:“才几岁的小兔崽子,就敢跟本姑娘叫板,我混迹江湖之时,你还没出生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某人的那点情分,都写在脸上呢!你们俩一个是家徒四壁的穷小子,一个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伪千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头晕目眩,只记得芙蓉癫狂的笑声充满整双耳朵,而后便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一睁眼,稷良正舀着汤药往我嘴里送,见我醒来,搁下药碗跑出去,“奶奶,姐姐醒了!”

  华姨忙不迭跑来,“那晚你昏倒以后,不住的呕吐,还发起高烧,大夫来瞧过,说是食物中毒,我左思右想,不知哪里不对,好在喝了几天汤药,你终于醒了!”

  我果真昏迷那么久?辛苦你们夜以继日的照顾我……华姨的眼睛泛起泪光,“为了抓药,不得已摘了你颈上的金蝉玉叶去当了。”

  身外之物而已,何足挂齿。那块金蝉玉叶,是十岁生辰时,娘亲送我的礼物,以庆进学之喜,佩戴至今,竟也离我而去,纵使心中不舍,却也无计,怪只怪自己身子弱,略微操劳几天就病倒了!

  傍晚,霞光浸染。

  我稍感轻松,漫步于闲庭,思索将来之路。

  隋初,有女名红拂,在司空杨素府中做乐伶,后邂逅登门拜访的李靖,因见其英雄侠义,故暗自随之,起兵助唐,匡扶社稷,终成就封侯伟业,世人称之风尘三侠。

  浮萍如我,何不效仿红拂女,以乐伶身份结识四海侠士,既可寻得依靠,又可达成心愿?

  虽有红尘之嫌,然早在家府败落之际,已注定此生与安定祥和无缘,誉满天下的万紫千红教坊,广招天下才女,或可一试。

  井边,一棵桃树郁郁苍苍,枝头上的桃子,娇艳欲滴,我踮起脚摘下几个,清甜可口,便唤稷良:“来吃桃!”

  他跑来,手里拿着一幅画,画上,一女子面若秋霜,身披青衣,正在树下摘桃子,乌黑的秀发轻绾着,典雅不凡。左边,还题有一行小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画的,是我么?”

  “当然!”稷良眨着圆圆的眼眸,不假思索。

  盛夏的午夜,蛐蛐齐奏,朦朦胧胧间,似有哀嚎遍布宅子。

  敞开门,只见一群人把华姨祖孙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我立马冲过去,竭力抑住心中的恐惧,失声诘问:“你们干什么?”

  一群人眼珠一瞪,嚷道:“这俩人欠我们药炉钱不还,活该挨揍!”

  “竟有此事?”

  华姨吞吞吐吐,一脸为难,“你重病时,即便当了那块金蝉玉叶,也只够抓两副药,情急之下,只好赊账!”

  难为他们因我而欠债,我岂能袖手旁观!“钱是我花的,你们不用找他们,一切责任由我承担,明日傍晚,我自会双手奉还!”

  “一言为定,再敢赖账,马上送你们仨上西天!”一群人骂骂咧咧的走了。

  破晓时分,清凉的夏风吹起树上的叶子,哗哗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小院中,如歌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