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宫宴
作者:棘坷      更新:2022-03-02 03:03      字数:3045
  月圆之夜,皇室宗亲和位于京城任要职的文官武官至宫中赴宴,与皇帝同庆中秋佳节。

  通往大殿的路上正遇郭方与他人同行,林之漠走在后头没有吭声,倒是郭方碰巧回头瞧见了他,与同行大臣言语几句,放下步子等林之漠走上来。

  见林之漠不说话,郭方拿胳膊肘碰了碰他,扬扬眉给了个眼神,不料林之漠仍是不语。现下天色已暗,郭方左右望了望,确保不会被不该听的人偷听了去,才拐着弯问:“见到了?”

  林之漠略微点头。见他眉头拧起,郭方眯着眼小声问:“怎么?不顺利?”

  身边人传来一声沉重的鼻息,惹得郭方莫名紧张。他近日从祖父口中得知皇长子背后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据说祖父辅佐先皇时个别江湖团体甚至形成地方势力,坐拥雄兵直逼皇权。若非三十年前南国来犯边疆时血月堂挺身援助朝廷大军共同御敌的契机,恐怕朝廷的剑已是刺向江湖,掀起民间血雨腥风。而出身血月堂的惠妃巾帼不让须眉,人饶胆智,仪度娴雅,引起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注意,后嫁入王府与皇帝并肩安内外攘,在三十年前可谓民间广为传颂的一段佳话。

  虽说眼下皇长子与皇太子之间看不出有多深的楚河汉界,但漂泊宫外十载的皇长子身后是数不尽的扑朔谜团,在郭府从父亲与几位在朝中举重若轻的大人的对话中,郭方已隐隐察觉到皇宫上空乌云密聚,暴风雨的到来已是注定。

  “不说也罢”眼看着大殿越来越近,郭方捋了捋衣袖,整理神情道,“但,切记慎重”

  “又是这些”林之漠不满地嘟囔,郭方再想问,他却加快步伐,不再给他方便说话的机会。迈进大殿随着宫人指引到自己位上,虽说他受邀进宫赴宴,但按官阶排下来他已在末位,林之漠站过去,不以为意,这几日白歆的事让他心烦得很,在这角落远离那帮身居高位的老头子,倒也落得清静。

  郭方叫他慎重,太子让他别站错队,好不容易见到白歆,话不让他多说,反而拒他于千里之外地告诫他保身,大丈夫当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来到京城他一心镇守皇城效力国君,怎想莫名踏入一潭深水,更不曾想会对一人深陷得心绪神思被统统搅乱,最意想不到的,是他林之漠也有被人冷漠推开的一天。

  那夜从白歆马车上下来,他盯着马车远行的方向一动不动,马车上白歆的话语突然而复杂,神色镇静而漠然,他在清冷秋风中伫立着,向来毫不畏寒的他在偏僻街巷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看着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想到白歆摇身恢复皇子之身,自己被动得连见他一面都得暗中求人,更让林之漠难堪的是此前的种种行为早就被白歆看得透彻,林之漠攥紧拳头,只觉骄傲如他却被一个隐姓埋名的皇子耍得团团转,心间怒火中烧,转眼间又大汗淋淋。

  暗夜中走在回府的路上,林之漠被脚下不知道什么绊倒在地,拍打衣袖上的尘土时感觉手侧热辣辣地疼,想起只有一肢的白歆曾承认他单腿蹦跳的移动方式时常让他摔倒。在铁铺里白歆摔倒了可以自己慢慢站起来,白老在的时候能扶他一把,在白歆身边的时候他更是时刻用臂弯护着,回宫后他过得怎么样?下人定会恭顺服帖,可他们是否对白歆忠心尽力?他的残躯在民间都难被寻常百姓接受,在尊贵高傲的其他皇子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乌云闭月遮星,林之漠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缓慢茫然地前行,在前面的巷口拐个弯就是铁铺后门,他站定不动,忽地大喊一声,继而弓下腰,双手按在膝上,呼哧哧地喘气,仿佛那一声喊耗尽了他太多气力,又似乎胸口被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得发紧。

  白歆那般绝情默然,他固然忿恼,可他单薄消瘦的残躯又在林之漠脑中挥之不去,将军府里阳光转过窗格散落屋内,白歆在他怀里睁开双眼,澄澈的瞳眸尽泛缱绻柔情,他勾起嘴角轻轻浅浅地笑,眼角眉梢安然温软,那一刻,林之漠想用被子把白歆紧紧裹住,恨不得取来针线把他整个人缝进被卷儿——白歆是他的,哪儿都不许去。

  白歆说的没错,他当然想拥有白歆,那

  些日子里不管不顾地想,现在站在冷寂空荡的巷口更是歇斯底里地想。至于他会再去喜欢一个人,白歆也还是没说错,甚至连他林之漠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

  “我这人脾气你们再清楚不过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我还不了解你?到手了就当破烂似的随手一丢”。

  --------

  曾经在府中自己与郭方老邢的对话,白歆不说,但他定是听到了吧。

  你的身世、你的想法、以及我们的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于我听呢……

  想到这里,林之漠抬头,茫然无神的眼睛却正对上白歆的目光。等他回过神来朝向前方看去,白歆已换上了沉稳的面色,目视别处。林之漠恍惚地看着周围皆已到齐的大臣,伸手揉了揉眼,一面打起精神与身边人问候言谈,另一面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切断这些无谓的繁思,这是中秋宫宴,在皇帝面前万不可心不在焉。

  他不知道白歆是怎么进的大殿,但定不是从正门,不然他坐在轮椅上需要人抬着过门槛,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察觉不到。目光正投向前方时,熟悉且独特的脚步声从耳后传来——景亿拄着手杖进来了。路过林之漠时他偏了偏头,并不避嫌地勾起一抹笑容。林之漠抬起头,目光与太子交汇,景亿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一声

  想到白歆昨夜的一番话,宴席间林之漠再没把脸朝白歆转去,可他在宫中他只在御书房门前见过白歆一回,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方才林之漠都没瞧仔细,正想着白歆如何在此等场合吃饭,只见景亿拄拐站起身,言要敬初回宫的皇兄景新一杯,他举着酒杯,邀在场臣子一同敬酒,手指上翠绿的扳指格外瞩目。

  白歆坐在轮椅上,没有手,太子却领头让文官武官举杯同敬皇长子,恐怕兄弟情义在次,刻意让白歆于众人面前出丑在先吧。林之漠的手指不出片刻便汗湿了酒杯,他终于有机会看向白歆,可却不如不看,即使委身平民草芥白歆也如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他的脊背没有一刻不是如松柏翠竹般笔直挺拔,眼看着白歆身旁的侍女已经捧起酒杯,连喝酒都要在众人面前被服侍喂下,对白歆是何等折磨?他屏气凝神,眼看着白歆启唇,林之漠却慌而挪开了目光,在场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射向轮椅上僵坐的白歆,他不希望自己也成为那其中的一份子。或者说他也不敢看过去,他不忍心看到那谪仙似的清雅坚韧之人强装镇定的模样。

  他看向旁人,再看向景亿与皇后,那些臣子尚且不敢将内心活动显露出来,但在太子与皇后的眼中,林之漠分明看到了暗藏的、除却好奇与怜悯以外的情感。

  估摸着白歆大概把酒喝下,林之漠才把目光移回他的脸上,不想却见身边侍女拿着手绢为他擦拭唇角酒渍,林之漠以为他会低垂着眼帘,但白歆没有,仿佛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一个表情,沉稳泰然,颇有皇子长兄之仪。他面前桌上的佳肴乍看像是未曾动过,白歆靠在轮椅上,一动不动。

  盯着眼前被宫人满上的酒杯,林之漠口中嚼着宫廷佳肴却毫无滋味。他一边木然地伸筷、咀嚼,一边聆听皇上与几位重臣对话,起初景亿和白歆的声音各自对半,再后,白歆说话越来越少,林之漠奇怪,却因太子正坐于他斜对面而无法寻个机会去看白歆的状况。直到歌舞声起,正对他坐着的郭方给他使了眼色,林之漠这才借着舞女衣袖翩跹的遮翳,侧头向白歆的方向投去视线,怎想正见白歆的轮椅被太监推着,两名宫女跟在后面,连跟在皇帝身边的安喜公公也走在轮椅一侧。

  大殿外,白歆坐上步辇,安喜公公行礼退下后,他低着头,竭力平复自己话语间的间隔与颤抖

  “兰晴兰雪,你们、靠近些,魏丰,走在后面……”

  身边人紧张地服从,感觉到他们将自己左右身后围起,白歆虚喘出一口气,即便有血月堂的药还是撑不过整晚,若非魏丰及时察觉,他月圆之夜犯病的秘密怕是要最先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