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番外(一)
作者:棘坷      更新:2022-03-02 03:03      字数:5991
  “我叫林之漠,堂主是我爹”

  拎着食盒敲门而入,林之漠站在门边,说了这句话,便再没了动作。

  这是十五岁的林之漠第一次看见床上这人,第一次走进这间房,第一次步入这个院落。

  竹院是血月堂里很特殊的存在,入院满目苍翠挺拔的青竹,清幽典雅,湖石花坛后见一圆形门洞通向小院。疏朗雅适的小院坐落在连空气中都漫浮着肃杀之气的血月堂之中,像是被汪洋隔绝的桃花仙岛。

  这等精秀院落林之漠此前从不曾被准予进入,原因此处是血月堂专为亟需静养的重要病人所建。

  南侧三轩小却精致,林之漠走近,对着雕琢梅兰竹菊的花窗好奇而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这才依照母亲嘱咐,对准了左手边那间,敲门,推门,自报身份。

  听着没有回应,林之漠按照母亲叮咛,换上干净布鞋再迈过门槛。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药香弥漫,薄纱床幔静静落着。

  “有客人造访,娘抽不开身,差我来送饭”

  依旧是一片安静,林之漠甚至怀疑屋内没有人,他咳了几声,正要上前看看,清润微弱的声音淡淡传来:“请,先放在桌上吧”

  林之漠转身把食盒放下,盯着桌子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床,挠挠腮,问:“那我……待会儿再进来?”

  “不必了”

  林之漠挤起脸上的肌肉,纳闷问道:“那你怎么吃?”

  来前娘千叮万嘱过的,这位公子身受重伤失去双臂,无法自主进食,定要他喂过这位公子吃下。

  没有回应。林之漠又唤了一声,那人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依旧不语。

  林之漠皱了皱眉,他见床边一张小几,便拎起食盒放在上面,双臂抱胸,站在床边愣神想事情:娘亲说了,一定要好生照料这位公子。可眼下他好像不愿意吃,也不配合,这可怎么办?把饭菜原封不动拿回去?一个月前这位公子的到来可谓是惊动了整个血月堂,这么说来定是位贵客,耽误了他进食,恐怕不仅仅是挨一顿数落那么简单。

  手放在床幔边上,想拉开,又怕莽撞。可也不能就这么僵着吧?十五岁的少年一时想不出法子来,垂头看着摆在眼前的食盒,如临大敌。

  “咕噜……”

  林之漠正心疑着这是谁的肚子叫了,手摸上肚子,又是一声响

  “啊呀”林之漠窘迫地喊了出来,练了一上午功夫的他早就腹中空空,换上干净衣服后先赶来竹院,要知道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桌前捧着碗筷吃饭了。

  “你多大了?”

  “啊?”声音忽然从纱帐内传出,林之漠愣了一愣才作答,“十五”

  “还未吃饭?”

  “呃,没呢……”

  “先去吃饭吧”

  “不行,娘说了,得先让公子吃了”此话刚落,林之漠眼珠一转,心想终于有了办法,“公子不吃,我就得饿着肚子了”

  “那……”那人叹了口气,声音很小,语气很是迟疑,并不情愿地说:“那就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可算说动了,林之漠一手撩开床幔,霎时被一股力量摄住一般,话到半截,说不出来也吞不回去。

  长发泼墨般散开在枕上,微张的薄唇淡无血色,身体怏怏然陷在被中,修长的脖颈瘦得衬出了明晰的筋脉。才刚刚向林之漠投以一道躲闪的目光,眼帘便寞然垂下,细密长睫蝉翼般轻颤,一双如画的眉目在纸白瘦削的脸庞上尽显凄弱。

  林之漠长这么大,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象过病人会有这般模样。

  待林之漠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目瞪着口呆着,见他生硬地把脸别过一边,林之漠暗道不好,是不是自己直勾勾的目光让他难堪了?

  自知方才反应不妥,林之漠说话都打起了磕绊,“嗯……我、我扶你起来”

  “一手托住背,一手搂住小腹,小心使力……”弯着腰,林之漠口中喃喃,那是来前母亲让他背熟了的手法要领。

  给他往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见他眉头拧紧脸色煞白,林之漠忙问:“弄疼你了?”

  眼前的人摇了摇头,林之漠低头看去,他的左臂似是还余一半,但右侧的袖子空空如也。想到方才一只手臂就能将他细瘦的腰环满一圈,林之漠连呼吸都压得轻了许多,生怕自己一时失手碰碎了这薄瓷般脆弱之人。

  这不是林之漠第一次喂人进食。血月堂虽然人数众多,但侍候的下人很有限,加之偶有江湖人士前来求医,人手不够时,即使是小少爷,林之漠也少不了暂时放下学堂里的功课,在家挽起袖口妥帖照料病人。

  不是第一次了,林之漠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两遍,坐到床边,一手捧碗一手执筷,却还是抬不起头正视眼前这人,他毫无生机,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让林之漠实在不忍去看。他的头与背沉重地靠着软枕,肩膀仄歪着,林之漠想去扶正,却又怕触疼了他的伤口。

  林之漠受不了这压抑死寂的气氛,假咳了咳,问:“娘说,你叫白歆?”

  床上那人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林之漠只当他是实在虚弱说话费力,低头吹凉了汤递到他唇边,让他服下些许热汤润了胃,林之漠拌了菜进饭里,一勺一勺地喂,白歆每一口都吞得很少,微蹙着眉缓慢咀嚼,好像在完成一项极不情愿的任务。没几口下去,他的胸脯忽然剧烈起伏几下,脸色瞬时更加难看,林之漠赶帮把饭碗放下,手轻落在他胸前为他一下下地往下顺。知道他实在咽不下饭,便又捧起汤碗,仔细撇去浮油,翻舀许多下,才复喂给白歆。

  如此喝了半碗,白歆便摇头了。

  “再喝几口汤,补气血”

  白歆看了看他手中的汤勺,微微呼出一口气,就着凑到唇边的勺子缓缓喝多了几口。

  “还剩不到半碗,再喝点就不喝了”

  白歆勉强张嘴,让林之漠再灌进些许。

  “还剩个碗底,喝了吧不占地方”

  白歆皱眉,目光投向林之漠手里的碗

  “没骗你,真的只剩一点了”林之漠把碗拿到白歆眼前,“一碗都喝下去了,还差这两口吗?”

  他摇了摇头,像是实在喝不下了

  “我帮你喝一口”林之漠捧碗到自己嘴边,喉结滚动一下,“你看,就差一口了,这是剩福根了,不喝以后没福气”

  并没想到白歆会抬眼看他,一时间四目相对,如夜如墨的眼瞳藏不住凄怅

  “我、我说错话了,呸呸呸,什么没福气”白歆的模样像是在林之漠心上重重推了一掌,“我不磨你喝了,实在对不起”

  说着,林之漠忙要把碗放下,沉默良久的白歆却忽然开口

  “福根,是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消瘦的两颊凹陷得更加明显

  “啊?”林之漠回头,拧着眉头一脸疑惑,“福根你不知道?碗底最后一口就是福根啊,福气的福”

  受了重伤的身体依旧一动不动,只有眉梢展了展,“那……我喝了吧”

  那天下午,林之漠被娘亲狠狠地表扬夸赞了一番,因为向来进食困难的白歆今日竟然喝下了一整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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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月堂堂主之位并不世袭,故虽然是小少爷却也没得到太多优待,更不得高枕无忧地等着做小堂主。平日的生活简单得甚至有些枯燥,早上去学堂读书,午饭时回来,而后一直练功到天黑。不用去学堂的日子里,就是练功外加学习血月堂药理知识。一个月里能供林之漠放松的日子超不出十天。若在往常,到了不用念书也不用练武的时候,林之漠定会约上堂内几个好弟兄痛痛快快玩上一整天。

  但现在不了,谁来找林之漠他都不理,因为久居竹院小轩的白歆最近开始下地走路,身边缺不了人。

  让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着白歆的原因,林之漠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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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之漠帮了几次忙后,温雨发现自家儿子还挺有一套,是以常常交给他喂饭的任务,一来让白歆多吃一些好恢复身体,二来让林之漠与白歆多聊几句解解闷。

  七月的最后一日,林之漠照常拎着食盒走进竹院,他才刚从河里游泳回来,湿漉漉的头发尚在滴水,林之漠一手拿布胡乱擦拭自己未束的长发,一手推开了那扇从未上过锁的门。

  “看看今天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白歆?”还没走近,林之漠便瞧着床上那人背对自己,白歆的身体尤为不宜侧身躺卧,他暗道不妙抬腿向前跑去,食盒内一阵叮当乱撞,随即被林之漠咚地一声撂在地上。

  果真,白歆侧卧在床上,肩膀紧紧耸起,头极低地沉着,凌乱的发丝间透着他消瘦后颈正中凸出来的段段骨骼。他向右侧躺,双腿蜷曲,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肩膀。这个姿势别说娘见了会不会禁止,林之漠见了都怕他挤压伤口。

  林之漠一把甩掉手里潮湿的布巾在他身后弯下腰,正要开口,不想眼前的人忽然说话:

  “别碰我”他的声音听着不大对劲,林之漠一顿,手却还是迟疑着探了过去

  “我说了别碰我!”白歆背对着他,喉管里传来浓重的哭腔,语气乖戾屈抑,林之漠稍怔,抿紧了嘴唇,缩回手撑在床边不知所措,眼前的人不住颤抖,本就瘦削的身体在床上躬成一团,右肩还是紧贴着床面,林之漠看得手毛冷汗。

  “躺好,我先帮你躺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之漠搜肠刮肚找不来言语安慰,要去摆正他的身体却见白歆止不住地摇头,甚至还有移动身体要躲他的意思,他一时不敢乱动,弯着腰俯视白歆,他的空袖管在身下挤成一团,顺着乱糟皱褶的衣袖往肩膀上看,竟看到一抹隐约的暗红。

  他的伤口出血了?!

  “你的……”他受伤的断口一直掩在袖中,林之漠不知道那个算是胳膊还是已经只剩肩膀,一时不知该怎么叫

  像是知道林之漠在说什么,白歆被狠戳软肋似地大喊“你走!”

  “白歆……”这是怎么了,例来虚弱沉静的他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林之漠眉毛纠在一起,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白歆,你流血了”

  说着,林之漠的踟蹰许久的手终是耐不住了,一手攀上他左肩,才刚压低了身子去用另一只手搂他的腰白歆就剧烈挣扎起来,他霎时慌了,白歆上半身都是重伤,林之漠不敢抽手也不敢压制,他知道只要稍有不慎就极易碰触牵扯到他的伤处。

  正不知如何控制局面时,林之漠忽然眼毛金星,随即鼻梁一阵剧痛,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眩晕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白歆顿感一阵闷闷地疼,猛然回头见林之漠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的手肘撞重重在他的鼻子上。

  “呃……疼吗?”林之漠用力眨了几下眼,摇着头,手才刚从鼻子上拿下来却觉一股温热从鼻间漫延下来,流得他嘴唇湿乎乎,伸舌一舔,又甜又咸。拿袖子一抹,是鼻血。

  林之漠皱皱眉,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捡起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擦头布堵住鼻孔,声音又闷又低地说:“我扶你转身,有话咱们躺好说”

  大抵是心中愧疚,白歆不再乱动也不再抗拒,只是口中不住地说:“不要告诉温雨姨娘,不要告诉其他人……”

  但白歆的伤口出血不得就这么放着不管

  “你若不介意,我换药包扎的手法也不算差……”看着白歆拧着细长的眉毛无声摇头,林之漠叹气,“那,我只能叫娘来了”

  他搬了张小凳坐在床边,诚恳着语气缓缓说道:“我不想逼你,可你有伤不能耽误。若你不想让娘知道,就只能我帮你包好然后保守秘密”

  听到,白歆紧绷的面容稍稍松了几分,可还是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保证不说出去,你受伤的事,包括你的伤处,我都不和别人说”

  林之漠将散着的头发抓在手心抖了抖,在白歆床边的工夫,头发都干了一大半。“若你不想让娘知道,那就放心大胆信我这一回,你瞧,我去河里游了泳就赶紧来找你,头发还没湿着呢,也算是你对挺上心的吧?”

  最后半句话说出来怎么想怎么别扭,两个男儿郎,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对你上心。林之漠暗自咬舌头,心想我这是为了给他治伤,若不是怕他身体有个好歹没法向娘交代,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林之漠暗忖的工夫,白歆像是也终于迈过了心里那道坎儿。林之漠取来医药盒,缓缓褪去他右半边衣服,分明的锁骨和苍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上半身单薄得不成样子,肩膀下面却红肿着一个小团,斑斑血迹凝在残端,林之漠深吸一口气,轻轻扶着白歆的肩给他擦拭伤口,才刚擦去血迹白歆便抖了两下肩,带动着那截短小的残肢上下抽动。

  “忍一忍……”

  眼前的伤口经过两个多月依然肿胀脆弱,所剩无几的残肢丝毫无法撑起袖管,难怪白歆右袖空荡得那般彻底。林之漠根本想象不出白歆身上发生了有多残忍的事,娘只说白歆是受外伤至此,那残害他之人是有多歹毒才能下此狠手。

  给伤口上药的工夫,林之漠终于从白歆口中得知缘由——想下地走走,却稳不住平衡跌回床上,尝试几次终于迈出腿,然而不出五步还是摔了

  “那你为何要压着右肩”

  白歆不语,只是咬紧了嘴唇,眼底不知道何时起泛起桃红,腮帮越绷越紧,连脖子上的筋脉都僵持着与他做对。

  莫不是要哭了?

  “想哭就哭吧”伤口包好了,林之漠小心轻柔地给他把衣服穿好,见白歆把腿曲了起来,林之漠拍拍他的膝盖,“这儿就咱俩,我不笑话你”

  泪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滚动,他微一眨眼,滑落两行清泪。

  “以前、我……”他半张着嘴用力呼吸,胸膛起伏着将一口气断续颤抖着呼出来,“我善于骑马、射箭,可我现在…现在连身子都稳不住了”

  林之漠恍然,他推门看见的那一幕,是白歆痛苦于残破不可逆的身体,正在以一种几近自弃的方式虐待自己,试图扭曲地宣泄着自己无法纾解的悲恸绝望。

  “都、都会好的,你别难受、别去想……”

  “不会好了”白歆侧头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肩

  “白歆……”

  林之漠如鲠在喉,胸中积着涌上来的情感却化不成安慰的话语。他岔着腿坐着低矮小凳,目光恰落在白歆空了一半的左袖上。他想给白歆一个宽慰无言的拥抱又怕唐突,能做的只是起身拿来两张手绢,一张给白歆擦眼泪,一张拿着轻拧着他的鼻子,让他把鼻涕擤出来。

  看着林之漠把脏了的手绢叠好放在一边,白歆幽幽道“你瞧,我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抬眼,正对上白歆空洞的眼睛,眼角还噙着泪,神情却很漠然。林之漠觉得自己知道白歆该有伤心,可又觉得失去肢体的痛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重重的一拳敲在自己头上,林之漠又怨又恼,“我好笨啊哎!”

  白歆吸了吸鼻子,缓缓地问,哭腔还未退去:“有何笨”

  “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林之漠顿了顿,一脸认真又略微不太好意思地说,“但我知道,只要你好好住在这,我爹就能罩着你,我娘也会照顾好你,至于我……我也能一直陪着你。你不能做的事情我们一起做,说不定……”

  说到这儿,他挠挠头,“说不定就又能做了”

  白歆仰头,蒙上一层雾气的眼底如一弯湖水般潋滟波动,目光迎上的那张古铜色面庞稚气未脱,乌黑清澈的瞳眸内映着的,是再也不会完整的他。

  “嗯…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教书先生说得对,我是真的笨,脑子笨,嘴也笨。”

  他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目光来回躲闪,像是很怕自己的一番话会遭拒绝

  “说清楚了”睫角尚挂着泪珠,白歆的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还有,之漠是个好孩子,一点都不笨”

  小轩外,荷花映日树绿荫浓。夏日悠长,梅熟杏肥,清风时有微凉袭过一院香花,柳叶挂在枝上打起一个又一个卷儿。

  那一年,他十五,他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