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偶被举高的那一刻，两腿蹬了蹬，歪起了头。

  身后人来人往。

  他们是忙碌的人，只顾看脚底的路，擦肩而过时，神色冷漠，仿佛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说起来，你还没有名字......”张君铭甚是怜爱地看了又看。

  忽然，人偶猛地从手中挣脱，一落到地上，撒开了腿朝人群中奔去。

  “喂，回来！”

  重灯叫不住，仍旧坐在地上，看着那个小身影向前奔腾。

  “居然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人，应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张君铭就站在重灯身旁，身后阳光正好。

  是乌云前最后一刻的灿烂。

  “一定要追回来。”

  重灯定定地接了一句。

  “我曾说过，魔方不可能产生拥有智慧的人偶。”

  他叹了叹。

  “从什么都不知道的一段材料，一块木头，到……像一个人，是极度困难的事。”

  “就像培养一朵花一样，只要给一滴水，就疯狂吸收进经脉。”

  话至此处，身后还是半开花苞的绿植开始微微摇晃。

  “它们从一无所知，不断吸取人类给予它们的爱，获取‘养分’，才能不断成长。”

  风云变幻。

  没有人愿意看花一眼。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给它好的，它就是好的，倘若给它邪恶，那它就是邪恶，但是无论何种情感，它们都来之不拒，统统吸收消化。”

  “而不是像这个村子一样。”

  余音未落。

  风更急了，衣袂翩飞，身后的花摇晃地剧烈。

  重灯慢慢地爬了起来，伸着懒腰：“唉~就是说，林老头夫妻两个，一直以来还是把它养的很好嘛。”

  “不，你错了。”

  此时，张君铭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重灯。

  “人偶的培养需要以深厚的时间和感情为基础，这样好的人偶，不应该是他们两个能培养出来。”

  “要感谢的，是它的原来主人……”

  ……

  巨石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从他们来这里以来。

  他们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看上去如此空旷的小村庄，待踏街游时，竟达到了人挤人的程度。重灯人群中挤啊挤，试图抓住眼前的小身影，无奈，手刚伸出去，总总还够不着，又被人潮将脸挤了回去。

  “让让，谢谢。让一让。”

  他憎恨！

  攥了攥拳头，猛地回头一看，原来自家队长也不见了。

  重灯顿时迷茫在了人海里……

  长喇叭吹得正热闹。

  路中人频频回头，给身后的队伍让出了一条路。

  看去，队伍前头打着华盖，华盖下三人抬着一尊石雕，石雕面目丑陋。

  这是给土埋鬼做的雕像。

  许多年了，仍旧是这幅狰狞的面孔蹲在村头公告栏处。

  以至于众人来不及准备时，便急匆匆从村口搬了来洗洗干净抬走上路。

  公告的纸单在哄乱中飞扬，兜兜转转被一行人踩在脚下。

  这是一列整齐的黑衫，跟在队伍后面，面目肃然。

  张君铭混在了这群黑衣中，满脸黑线地跟着队伍往前面走，一面走，一面有几乎要将脸贴上来的村民争先恐后抢糖吃。

  篮子里的，是去病去灾的糖。

  吃在嘴里甜丝丝的，其实没有什么作用，就讨一个热闹彩头。

  不信鬼神的村民竟然会信一颗糖带来的彩头。

  “喂，小哥，我看你长得很是面熟啊。”

  不止一个挤上前来领糖的人对他这样说。

  张君铭只略微扯了扯唇角，没有答话，来不及答话，另一波人又挤着涌了上来。

  数十只手，跟着数十个饥饿的魔鬼，你挥我打。

  很快，篮子的糖分派一空，人们又争先恐后朝末端挤去。

  队伍末端的都是巨石村最年轻的几人，一人扛着一筒焰火——

  焰火才是半月祭的重头戏。

  队伍徐徐而过，李重灯却拨开人群逆流而上。

  各人缝隙处，时而看见一颗滚圆的脑袋若隐若现，小手扒拉间，一刹那冲出了人群，在张君铭面前横穿而过。

  “喂。”

  身后的人垫起了脚尖，勉强露出一双眼睛来，他这双眼睛急急地追寻人偶去向，脚步更快了。

  好不容易。

  钻出了人潮。

  重灯叉着腰，终于喘上来几口气，扶墙：“是真的能跑，累死我了！”

  后面，人偶总算追到了想要的人，抬头一见，漆黑的一堵墙。

  步入死巷。

  忍不住退后，猛地回头间，瞳孔印照的远方踏出了一个身影。

  ……

  前方的祭典还在继续。

  从西林区，到东林区，一路前进。

  人群中，张君铭猛地回过了头。

  “啊呀，这次的半月要比上个半月祭早一天啊。”一个声音逮着身旁的人吐槽道。

  身旁人似乎也给这种氛围带离了警惕，逮着那道声音，追嚷：“记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已经记不清半月祭是什么时候了，啊呀。”

  很软糯的口音，乍一看，却是一个男人。

  男人说完这话，正要去接糖，回过头来，却发现手上多了一个篮子。

  “诶，人呢？”

  ……

  一双黑皮鞋兀自停在了巷口，恰好是光线暗处，精致的轮廓，眉毛，鼻子……

  他半垂着眼皮，神色柔和。

  “堆堆，过来。”

  他招了招手。

  半大的人偶看见他，惊恐的双眼顿时眨了眨，突然放下了警惕，撒欢扑到了他怀里。

  “父亲。”

  声音软糯，自然。

  似乎等这声等了很久了。

  他摸了摸人偶茸茸的头，“你的盒子呢？”

  “盒子……”突然面对父亲的询问，人偶堆堆慌忙摸了摸衣兜，没有，又摸了摸脑袋，很遗憾，也没有，顿时陷入委屈中，大哭：“盒子……丢了……”

  “……”

  没有回答。

  ……

  正当这时，另一双小皮鞋踏入了这个巷口，探出头来张望。

  这是跟人偶堆堆一样高大的小正太，白袜子，西装小外套，比起昨天，他似乎又换了一套装束。

  正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哈哈，哈哈，堆堆，不要相信他。”

  正太，作为人偶堆堆的“同龄人”，他一把从那双手中夺过了人偶，扯到一旁。

  像是遇见了珍惜的宝珠玉石一般，正太双手捧住了胖乎乎的脸，反复爱怜摩挲。

  “多么完美的脸蛋，多么完美的小人。”

  “在下一个地图，拍卖场一定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喂，我劝你把它让给我吧，钱我们两个平分，哦不，我七你三，怎么样啊？”小正太声调诡异，见他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咯。”那小正太爱怜地更紧了，继续怂恿：“喂喂，让给我吧，求你了，我给你下跪，怎么样啊？”

  男人直起了身子，挽了袖子：“原来你光长年龄，不长智商。”

  这话，像巴掌，那正太诡异的笑容刹那间被这句话冻在脸上，手猛地一锁，理所当然将人偶占坐了自己的所有物。

  “给你下跪都不要？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很遗憾了。因为，你也是我的所有物。你比他。”

  更、值、钱！

  小正太咬着牙，特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的音调，他高傲地昂起头，一向是高傲的他，这次也不例外。

  穿过眸光，可以看见对方的本质。

  他贪婪，贪婪地想霸占所有。

  “噫，不要不要。”手中的人偶堆堆扒着胳膊，被勒得喘不过气，生气至极，一口咬在了小正太胳膊上。

  “嘶~畜生！咬我！”小正太猛地甩开了它，去看胳膊，一口清晰的牙印。

  堆堆生了一口好牙，整齐白净。

  重新回到自家父亲的怀中，抱紧了，脑袋埋在西装衫领里，露出一双澄澈的眸子出来偷偷看。

  没想到下一刻，如棱镜一般的光线迎面而来，在瞳孔中刹那放大。

  霎时间，身后轰隆碎裂，尘土笼罩而来。

  男人搂紧了怀中的人偶堆堆，下巴护着它的脑袋，紧闭双目。

  面色平平：“生气了，果然生气了？”

  人偶堆堆抬起头来，看见了身后的场景。突然，它的身体开始发抖。

  “……怕怕”

  “不怕。”

  男人无所畏惧地将它推到身后，拍了拍：“去吧，去别处玩。”

  人偶堆堆闻言，立马撒开腿跑了出去。

  ……

  这方，小正太捂着脸，咯咯地笑开了，阴冷的，得意的。

  “你为什么留在这里，我猜，你是回心转意了。”

  “要不要成为我的物品，哈哈。”小正太突然沉下脸来。

  “不会让你失望的……”

  “当然不是。”男人重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抹平，一丝不苟。

  “我足够强大。”他抬眸：“所以，我将在这里等候我的主人。”

  ……

  一旦认定，人偶将会始终至死不渝地效忠下去，无论生死，无比执着。

  “你的主人？”

  ……

  正当重灯找到最后一道巷子，准备放弃的时候。

  忽然，身前停住了一个半大的身子，木愣愣看向他。

  “你……”重灯的瞳孔急速放大，人偶堆堆瞳孔里的人也在急速放大。

  忽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而奔腾而来的某人正在痛哭流涕，对着脸蛋蹭了又蹭。

  “呜呜呜，太好了。孩子找到了呜呜呜…….”

  “终于不用挨骂了呜呜……”

  堆堆面无表情地任他蹭，好不容易，双手推开了，嘟囔地十分认真：“父亲。”

  “……”

  重灯闻言，再度痛哭流涕，抱着堆堆继续蹭啊蹭：“呜呜，孩子没白养活，居然都会叫父亲了呜呜……”

  正哭着，后方一股冲天白光瞬间炸响，差点闪瞎了他的眼睛。

  重灯懵了，此时的人偶被搂的喘不过气来。

  当然，它也不需要喘气，只是觉得难受，口中仍旧重复两个字：“父亲……阿巴阿巴。”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好孩子，大声说出来。”重灯激动万分。

  人偶堆堆被用力地摇啊摇，仿佛毫无依靠，憋出了几个字，指向某处：“他……”

  抬眸看去，人群已经哄哄闹闹地从巷道口涌过。

  ……

  正在人群里猫钻的吕店长，顿时被一双手扯了起来。

  宛若鲸鱼过海。

  余的，只剩原地的两个人。

  “吕店长，别来无恙？”张君铭热切地打着招呼。

  不等他说话，便先截断了：“村长托我取得焰火，今早数了数，数目不太对。”

  吕店长暮然被留下来，分外着急，还以为是什么事情，一听，眉毛都扬起来了。

  “数目不对，怎么会不对呢。不可能不对！如果出问题，那只能是老林头……”

  话到此处，他忽然又不接着往下说了。

  他差点忘了，老林头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跟一个死人争论这些事情。

  没有什么用。

  他只能认栽。

  想了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进来的时候数目都对了。”

  张君铭焦急道：“我想起来，之前提早搬了两摞放在库房，应该是今早走得急，别人没有看见，应该是忘了，应该能回去再找找。”

  焰火丢了可不是小事。

  半月祭的焰火有着明确的数量规制，有人数着不对了，自然有人要把他找出来。

  毕竟，这是花着村里的银钱。

  吕店长万分为难，搓了搓手：“你看你们，整出这个事儿，现在离西林区远着呢，况且现在大家都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哪能走开，一走开了，万一出事，那我就成了那个替罪的人了……”

  夜祭设在东林区。踏街游的主要场所自然也跟着到了东林区。

  按照以往的传统，原来住的房子就要空出来了。

  但是，东林区也就只有一间危房。

  ……

  人们在那座已经收拾地干净整洁的屋子前驻足不前，面面相觑。

  “这……这不是……”

  村长杨吉山极其热情大方，手摊出来，压了压：“不要慌，不用担心，想必大家已经看过那两个守夜的年轻人。瞧瞧人家，在这里住了老久也不见出事，放心大胆地进来。”

  忽地，一声尖叫响彻遍野。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不许！不许进去！”

  是个女人的声音，冲至门前，张开双手。

  众人看真切了，纷纷笑出了声。

  “我当时谁，原来是疯婆子。”

  一人面目凶悍：“让开让开，今天我就要进去看看，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藏在这里！”

  “支持！”

  “支持！”

  一旦给了勇气，人就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