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2. 392 一次聚会
作者:Ventisca      更新:2023-09-06 02:06      字数:6250
  392

  公寓位于巴黎十八区的蒙马特高地,圣鲁斯蒂克街,一年的房租接近七百法郎。

  这算是一个比较合适的聚会地点,环境不算脏乱,治安不能算差,虽然街上经常有混混和扒手流窜,以至于富人区的绅士小姐们几乎不会踏足,但索尔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于是这里的小偷和混混们至少知道了看到他时压低帽檐悄悄溜走。

  小巷尽头能够看到大教堂洁白的圆顶,旁边有个小而繁华的市场,其他人从这里回家也不会太远,哪怕是海瑟,也只需要坐上十几分钟的蒸汽电车,就能回到她位于八区的家。

  一群人在市场买好了菜,拎着篮子和袋子涌进公寓狭窄的楼梯,索尔走在最前面,被四个人挤得贴在门上,不得不侧过身体,才能一手抱着装满蔬菜的篮子,一手掏出钥匙打开门。

  公寓门一开,几个人像是沙丁鱼一样涌了进去,熟门熟路地奔向各自喜欢的位置。

  埃里希带着食材进了厨房;海瑟和坎贝尔不知道为什么在拍对方的手,最后袋子被坎贝尔接手,海瑟则兴冲冲地跑去接水,给桌上和窗台上的植物挨个浇水;赫尔塔更是娴熟,直奔阳台点了支烟,手肘搭在栏杆上,回头眺望黄昏的巴黎。

  十八区是巴黎地势最高的一个区,虽然不靠近塞纳河,但只要站在窗边,就能够俯瞰半个巴黎的城景。

  索尔侧过身子等他们经过,最后一个关上了门,看向自己的公寓。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洒在地板上,窗帘在风中飘动,自行车恰好能竖着靠在门后旁,厨房的篮子上挂着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关于鸡蛋和香肠的算数,墙角放着喝完的牛奶瓶,上面贴着便签贴,“托里亚”加一个小小的笑脸。

  按照惯例,下厨的人是索尔和埃里希。

  厨房的一半交给了埃里希,剩下一半则属于索尔和托里亚,海瑟扒在厨房门外使劲探头探脑,最后被坎贝尔揭下来拖走,还在不死心地伸出手请求:

  “队长,托里亚队长,让我看看你的绝技——”

  他们的队长有一项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的绝技——他能够同时在两口锅里做菜,左手和右手各自分工,既默契又高效,仿佛是两个能够心灵感应的人。

  海瑟对这个技能充满了敬畏和向往,知道这件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相信这是铸道路天命之人的特性,并且很是惋惜自己没有这条道路的天赋。

  而索尔和托里亚也不可能告诉她,排除一切不可能,真相其实就是大家猜想的那样。

  明亮的火焰从掌心没入灶台,洗净切好的菜丁在料理台上等待下锅,索尔用左手在锅沿敲开鸡蛋,蛋壳在他手中完整地打开,蛋黄和蛋清滑进锅里,托里亚用右手拿起水壶,往另一口锅里加水直到淹没食材。

  他们一人用一只手做菜,各自心里都有一本不尽相同的菜谱,海瑟惊叹的也是这点,“为什么队长一个人就能够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味”。不过这位公爵的小女儿又出奇地好喂养,无论桌上的菜肴出自谁手,她都会赞不绝口。

  “把右边抽屉里的木盒子递给我。”索尔边装盘边伸出左手。

  托里亚没有多想,右手打开抽屉:

  “这是什么?”

  “黑松露。”

  “……”托里亚动作一顿,“黑松露?”

  索尔不以为意,伸手从架子上拿了个盐罐,往装盘的煎鱼排上小心地撒了几粒:

  “佩里戈尔的黑松露,昨天刚刚到巴黎,你知道它保存不了几天。”

  托里亚盯着他手里的盐罐,语气带着疑虑:

  “那是你的盐之花?”

  索尔撒完盐,瞥了眼托里亚的锅,左手伸向架子上的另一个瓶子:

  “它的紫罗兰香气和煎鱼排很搭。我建议你往锅里加点藏红花,喏,这瓶就可以。”

  托里亚:“……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

  索尔动作顿了下,若无其事地说:

  “这不重要。”

  “……”托里亚压制住了扶额的冲动,半是呻丨吟半是抱怨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工资支撑不起我们买这些昂贵的调味料。”

  黑松露和盐之花倒还好,前者因为产量增加,现在变得越来越便宜,后者则是索尔在市场无意发现的特产,仅仅是因为产量稀少而价格较高,不过根据索尔的说法,等巴黎的美食家发现这种调味料有着这样美妙的香气,它的价格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亲切了——托里亚实在想不明白,这种盐的价格竟然还能比现在更不亲切吗。

  当然,他们在两年前又一次升了职,目前年薪大约三千法郎,考虑到他们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这足够让他们在巴黎过上较为舒适的生活。

  但这不代表他们可以去买一小瓶就要一枚金路易的藏红花,要知道托里亚一年喝掉的咖啡加起来也要不了这么多法郎。

  索尔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声音有一点心虚,但更多的是庄严的坚持:

  “但它们对这锅菜来说很重要。”

  托里亚:“……”

  他们将菜肴端上桌,托里亚看着众人纷纷下手,准备收集等会和索尔争论的论据:没人能够分辨得出哪道菜加了一点藏红花。

  然而海瑟睁大了眼睛,发出仿佛舌头被吞掉的声音:

  “唔唔唔!这是加了藏红花吗?队长,我喜欢你在这道菜上的搭配方式!”

  坎贝尔尝了一口,疑惑地问:

  “我不太明白,它特殊在哪里?”

  海瑟立刻咬着叉子站起来,弯腰向他探过去:

  “唔,让我告诉你……”

  她热心地给坎贝尔讲解了怎么分辨那种独特的香气,随即转向索尔和托里亚,充满期待地问: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队长,以后我可以搬来和你做邻居吗?我已经充分考察过了蒙马特高地,现在我已经有结论了,你的楼下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定居地点!”

  赫尔塔拿着叉子笑出了声:

  “真的?你不再考虑一下坎贝尔家附近吗?我听说那里是个艺术氛围很不错的小街区。”

  海瑟故作深沉地说:

  “我当然也考虑过,但从对小偷的威慑力来看,他和队长大概还有这——么大的差距?所以对不起了,坎贝尔,我不是不爱你,只是现实是这么的无奈……”

  坎贝尔轻轻咳了一声,微微别开脸,嘴角别扭地扬起一点弧度,灯光把他的耳朵尖映得微微发红。

  “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海瑟。”索尔给海瑟提建议,“如果你真的想要搬出家,那么我建议你再慎重考虑一段时间,不要那么快决定,我的判断也不是每次都值得相信。”

  他话音未落,海瑟眨了眨翠绿的眼睛,轻快地说:

  “可我就是这么相信你啊,队长?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么会把我们的安全和生命都交给你呢?”

  索尔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点罕见的惊讶,像是危险的大型野兽突然被一记直球击中。

  他的喉咙被噎住了,微弱地咕噜了两声,嘴里仿佛含着棉花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眼看他被尴尬绊住了脚,托里亚只能接上他,带着点复杂的情绪,不熟练但又温柔地开口:

  “我知道。”

  他听到另一个自己默默地松了口气,声音很低地补充道:

  “我知道。”

  然后他们谈论起了巴黎的房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涌入巴黎的人让这座城市的人口翻了三倍,很多居民因为付不起房租,已经逐渐转移去了城外的棚户区,那里没有自来水供应,卫生设施也不完善,到处是泥浆、垃圾和臭气。在当下,每个还能够在巴黎拥有落脚之地的人都是幸运的。

  埃里希住的地方就离棚户区很近了,他也很清楚,在他升职前,他是没有任何希望搬离现在的住处的。

  不过在这样的聚会上,他也愿意敞开心扉,谈谈自己对未来的期望:

  “十八区是个很好的选择,只要不去考虑风景优美的位置,一年五六百法郎应该能找到不错的房子……”

  海瑟的生活里原本是没有一丁点棚户区的痕迹的,不过她已经入职巴黎裁决局两年了,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坐办公室的文员,但偶尔也跟着队长去过郊外,穿梭在迷宫般的垃圾堆和下水道里,搜捕隐藏其中的邪丨教徒,对那些地方自然也不陌生。

  她也很专业地加入了讨论之中:

  “如果我一年能有一千三百法郎的收入,我应该能很好地承担起我一个人生活的开销了吧?感觉只需要努力几年,升职之后就可以达到了……”

  少女托着腮遐想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最近开始考虑这个了?”赫尔塔察觉到她神思不属,“你的父母已经决定好把你嫁给什么人了?”

  “不,暂时还没有,但是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可能再逃避社交了,哪怕是装病也不行。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每天不是待在房间里昏昏欲睡,而是偷偷翻窗跑出来,当他们看不太起的警员了,那时候他们应该会把我赶出家门吧……”海瑟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我们要分担巴黎警察的坏名声?明明我们在做的工作是维护神秘世界的秩序,抓捕那些肆意妄为的邪丨教徒,清剿藏在不同阶层之间的密教,而不是压榨和欺凌穷人,不由分说把人关进监狱……结果只要我穿制服出去,就连孩子见了我都会扭头就跑!我们又不对法国政府负责,给我们发薪水的人也不坐在众议院里,连裁决局都不在巴黎圣母院对面!”

  “他们远离我们是对的。我们的行动总是与危险相伴,普通人靠得太近的话,很容易被卷入其中,而他们在奥秘和危险面前比我们更加脆弱无力。”索尔耐心地说。

  在他话音落下之前,托里亚及时补上一句:

  “所以不是你的问题。”

  “当然,我知道的!”海瑟骄傲地挺胸,“如果我柔弱敏感到会因为这种事情而伤心,那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既然我已经是踏上了奥秘之路的天命之人了,我就有责任去保护没有接触过奥秘的普通人。我记得你说过的话的,队长。”

  “也别因为踏上了奥秘之路就把自己看得太强大,”赫尔塔手指虚虚地抵在唇边,像是在搭着不存在的烟,语调里带着慵懒的笑意,“‘启’不是一条能够带来直观力量的道路,在低阶时,你和普通人之间没有多少差距。哪怕只是一个成年的男人,都能够轻易把你打倒。所以记得让坎贝尔送你回家,听话。”

  海瑟在她的目光中往后缩了缩,小声回答:

  “是啊,我也知道的。谢谢你的提醒,赫尔塔——你和队长简直就像是老爹和老妈。”

  “老爹和老妈。”坎贝尔重复。

  “我想我就不太适合这么说了。”埃里希咳了一声,含蓄地表示了赞同。

  索尔≈ap;ap;ap;托里亚:“……”

  他们用沉默委婉地表达抗议,赫尔塔则不同。

  她做了个摘帽的手势,风度翩翩地颔首:

  “当然,这是你们的老爹。但我嘛,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有点太早了,我更乐意被当做一位绅士看待。”

  她穿着西装和长裤,细腰带勒出纤细的腰身,衬衣领口打着领结,金色短发在颈侧打着卷,深蓝色的眼眸,冷艳俊美又风情万种。

  刃之道路的特征与她是那么的相得益彰,在这个法律禁止女性穿裤子、穿裤子被大众视为伤风败俗、违法就会被警察驱逐出境的年代,她只要穿着男装站在那里,就是活生生的反叛形象。

  海瑟羡慕地看着她的西装裤,只能小声嘀咕:

  “要是我也能穿裤子就好了……可我不但是文员,身份还不能暴露,警察局局长根本不会给我签发穿裤子的许可证……”

  她的思维又一次像青蛙一样跳跃出去,转向索尔的方向,积极地问:

  “队长,我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成为裁决局的警员?”

  面对海瑟期待的眼神,索尔依旧保持着冷静,丝毫没有动摇:

  “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跳脱,那我没办法在报告里给你高评价。”

  在其他人没忍住的笑声里,海瑟平平地扑到桌面上,大声哀叹道:

  “明白,队长,我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您那样呢?永远有数不清的计划,能够解决每个麻烦的问题,每件事都在您的控制之中——”

  她话音未落,赫尔塔抢先揭短,语带调笑:

  “你们的队长当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无所不能的,难道你们觉得他一生下来就是你们的‘老爹’吗?他也有年轻的时候。”

  索尔:“不要说,赫尔塔。”

  他的死亡凝视在赫尔塔身上毫不意外地失效了,金发的男装美人悠然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只有二十岁——”

  随着她用沙哑的声音将过去娓娓道来,所有人眼前仿佛都浮现出了当年她在裁决局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二十岁的索尔·马德兰,刚刚从大学毕业,进入裁决局成为了一名初级警员。资料显示他是一个铁匠的儿子,到巴黎时只有十三岁,身无分文,没有任何亲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

  赫尔塔第一次看到他是在裁决局的大厅。清瘦挺拔的年轻人,寒酸衣着也掩盖不住的英俊,铁灰色的眼睛像是积雪的冷山,在人群里火焰一样醒目。

  命运为他选择了力量与毁灭的道路,他却为自己选择了将奥秘用于守护。

  无论要抓捕的对象有多危险,他永远都冲在最前面,无论有多少人畏惧或者动摇,他都是永远不会动摇的那一个。力量在饱满的肌肉下滚动,伤疤慢慢爬满了他的身体,他留给所有人的背影,看上去像是永远不会倒下。

  他喜欢歌剧、话剧和电影,会在周末买票去九区的歌剧院看剧,熟练掌握每一条进入和离开的路线,剧院外成群的妓丨女没有哪次能够把他堵住;他还有一手好厨艺,大部分是南部的家常口味,偶尔却精致得像是出自高级餐馆的大厨之手;他会给朋友带花,会去公墓徘徊,会去塞纳河畔的左岸咖啡馆,艺术家们在咖啡桌旁充满激情地倾诉,他坐在窗边听着他们争论,目光投向窗外的河对岸,那里,埃菲尔铁塔正在动工。

  那年赫尔塔二十七岁,他就在赫尔塔手下,三年后他升了职,七年后和赫尔塔同级,又过了六年,他成为了赫尔塔的队长。现在是他成为裁决局警察的第十八年,谁也不知道这个铁匠的儿子下一步能走到哪里。

  在赫尔塔绘声绘色讲述的过程里,索尔好几次欲言又止。他做了一切打断赫尔塔的努力,可惜所有人默契地忽略了他,让他只能毫无办法地等在旁边,同时努力压制自己站起来离开的冲动。

  等到赫尔塔说完最后一个字,索尔总算能开口:

  “时间不早了,你们应该早点回去了。”

  听他这么说,赫尔塔顺势看了眼表:

  “啊,时间快到了,接下来我还有个沙龙要去,一些美丽的女士们在等我。”

  她拎起外套穿好,摘下衣架上的帽子,戴在一头金发上,推门款款离去。

  “我一直不明白,赫尔塔去的到底是什么沙龙?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海瑟一边穿衣服一边疑惑地问。

  面对她真诚的不解,成年人们轻轻咳了一声,含糊道:

  “你最好不要知道。”

  坎贝尔把帽子递给她,一边低声说:

  “一些萨福主义的沙龙。”

  “那是什么?”海瑟眨了下绿眼睛。

  坎贝尔移开目光:

  “下次再说……我送你回家。”

  他们和队长告别,然后在楼下和埃里希分手,两个年轻人走到蒸汽电车轨道旁,搭乘电车来到第八区,在一栋僻静的别墅外停下。

  “就到这里吧。”海瑟卷起袖子,让坎贝尔举着她,轻巧地翻过了墙头。

  她坐在墙上,对坎贝尔挥手,无声告别:

  “明天见!”

  黑发褐眼的年轻人对她微笑了起来,无声地做着嘴型,“明天见。”

  海瑟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收回目光,从墙上跳下去,从草坪里爬起来,安抚发现她的狗狗,接着偷偷摸摸用发卡打开后门的门锁,快速溜回自己的房间。

  她的女仆躺在床上等她,海瑟手忙脚乱地和她交换了位置,把今天的额外薪水付给她,随后匆忙进行洗漱,换好睡衣,在床上躺下。

  月光从窗外洒在床上,少女正要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书房发生了骚动,隐隐传来父亲低低的咆哮。

  海瑟疑惑地睁开眼,下床打开灯,一路走到书房门外,站在门边,轻声问:

  “怎么了,父亲,母亲?”

  她的父母站在门里,脸上的表情混合了怒气和忧愁。

  父亲阴沉着脸,对她说:

  “你的姐姐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