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 388 一座黑城
作者:Ventisca      更新:2023-09-02 03:03      字数:5137
  388

  贝塞吉是一座黑色的城市。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黑色的。房子和树是黑色的,从矿井里上来的矿工是黑色的,装载铁矿石和煤炭的矿车像是黑色的龙,高耸的烟囱喷出灰蒙蒙的烟云,将天空染成一种令人讨厌的黑色。

  成千上万的矿工生活在这座黑城里,吐着黑色的唾沫,啃着粗糙的面包,将矿石源源不断输送向全国,让工业的燃料在这个国家的血管里奔流。

  不过矿工是不知道他们的工作有着这样重要的意义的,他们更关心每周越来越少的薪水。

  没法工作是唯一让人无法忍受的事,而矿井正好缺了个推车工,所以索尔和托里亚没有费多大的劲,就在德尔默矿井落了脚。

  他们的工作是把装满煤块的煤车,通过井下的铁轨,从坑道里的工作面一直推到提升井,系在缆绳上,接着机器会将煤车提升到井上,他们再将倒空的煤车重新推回工作面,重复刚才的工作。

  一开始,他们在第一水平的工作面干活,这里距离地面有百米。几周后,他们下到了第水平,和地面之间已经隔了五百米的岩层。

  每天一早,他们和数百个工人一起挤进罐笼,进入竖井,经过漫长的下降,抵达工作的水平,再走上几公里的路抵达工作面。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他们都要待在地下,在矿灯微弱的光线中干活。

  推车的工作既枯燥又无聊,但托里亚和索尔依旧得集中注意力,否则哪怕只是把装满煤块的车推上轨道,都有让他们受伤的危险。

  特里安就和他们提起了以前的一个童工:

  “他忙着低头捡掉出去的栗子,隔壁的推车工正好推车过来,他的身子被推车挡住了,没人看见他……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后来发了场烧,死掉了。所以别小看这份工作,它可是关乎你能不能长高到能和我们一起挖矿。”

  他是和托里亚在一个工作面干活的矿工,托里亚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脸上的皱纹间夹满了黑色的煤粉,一双眼睛在矿灯的光里闪闪发光,像是反光的煤炭。

  他比其他矿工要更健谈,这很少见,因为在工作十二小时后,大多数矿工早就没有了一点说话的精力。

  午餐时间结束了,特里安重新拿起尖镐,和其他几个矿工一起爬上斜坡,在坑顶和坑壁的缝隙里匍匐前行,来到挖煤的位置。托里亚看见他们侧着身子躺下,用镐尖凿着煤层,岩层里渗出的水珠滴落在他们的脸上,大块的煤沿着他们的身体滚落,堆积在吊着的木板上,等待装入矿车。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夹在书页之间的昆虫标本,借着矿灯微弱的光,能看到坑壁上映出一道道晃动的身影,让托里亚想起垂死的天牛,仰面朝上,节肢蜷缩,只有两根触须似乎还在气流中颤动,以此来证明生命的阴影没有完全从它身上消散。

  堆积的煤块很快堵住了矿工身后的缝隙,矿井沉入了黑暗之中,在浓郁的黑暗深处,飘来一声又一声沉闷、重浊、不规则的凿击声。水滴从岩层中滴落,车轮与铁轨摩擦,胸腔里偶尔溢出的疲惫呻丨吟,和那一声声敲击声合在一起,构成了托里亚已经开始习惯的、矿井下的节奏。

  他把完全空了的矿车重新推回来,放在铁轨上,自己爬上坑壁,去帮其他矿工的忙。

  尖镐一下下凿在煤层上,煤粉混合着汗水,在皮肤上黏糊糊地滚落,托里亚擦了下脸上的汗,接着僵住了。

  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敲击声。

  不是尖镐敲击煤层的声音,比这要更重,又更均匀,更加坚决,他能想象得到力量是如何均匀地施加在金属的表面上,能想象得到火焰的颜色是如何从金属上一点点暗淡下去,能想象到他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铸炉前的童年。

  “……你听到了吗?”

  “什么?”特里安含混的声音从煤层深处飘出来。

  托里亚慢慢握紧了尖镐,注视着矿井深处:

  “好像是铁锤敲打什么东西的声音,从矿井深处传来的……你听到了吗?”

  特里安停下来,仔细听了会,笑了两声:

  “不,小家伙,我什么都没听到。你没有弄混吗?也许是有人被掉下来的石头砸中了手指。”

  托里亚否认:

  “我没听错,我和父亲学过打铁,我分得清尖镐和铁锤的声音。”

  特里安想了想,耸了下肩。

  “那么你可能是听到了晶石圣母的锤声,没什么大不了的,矿井里经常有人能听到。”

  托里亚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同样是信奉白焰的信徒,铁匠和矿工信奉的形象也各不相同。铁匠会向炉中的火焰虔诚祷告,矿工却会将由包裹着晶石的圣母石壳称为“仁慈的晶石圣母”。

  煤矿里流传着关于祂的传说,据说矿脉深处偶尔会传来“叮叮”的锤声,那是金发女神在铸炉前挥锤锻造,凡人切不可激怒祂,否则灾难就会降临在人们身上。

  “不要害怕,这不是什么坏事,圣阿尔纳矿井就有两个矿工也能听到这种声音。”特里安兴致勃勃地说,“现在有了你,这是个好消息,这样再和他们吵架时,我们矿井总算也有人能拿得出手了!”

  知道不是只有自己能听到那个声音,托里亚心情也放松了一点,问:

  “这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也许意味着晶石圣母更眷顾你一点吧?”特里安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不过说起来,还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年纪的小家伙能听到那个声音……这值得庆祝一下!今晚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一切似乎有了答案——来自神灵的眷顾。托里亚想。

  他们的确是被白焰眷顾着的凡人,哪怕他们不能算祂虔诚的信徒,祂依旧毫不吝啬于昭示他们的与众不同。

  托里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愧疚,却也吐出一口气,默默体会着这种由神灵的眷顾带来的放松。

  他坐在桌边,特里安的妻子正在把熟肉和面包端上桌,特里安正在和工头库蒂尔聊天,谈论那场皇帝执意要打却输了的战争,他们失去的工业区,飞涨的物价和微薄的薪水,还有矿井外越来越多的失业工人。

  “以前一个法郎能买十一个鸡蛋,或者四磅面包,一个省吃俭用的单身汉,每天只要有一法郎就能勉强度日了……”特里安的脸庞上蒙着一层阴影。

  “现在可不一样了!”特里安的妻子把鸡蛋放在桌上,沉着脸抱怨道,“什么都在涨价,几年前谁能想到这些鸡蛋能这么贵!最低工资也只够你们每天吃干面包,但只有干面包怎么能养孩子!”

  她把一碗汤放在托里亚面前,露出了一个略带忧郁的微笑:

  “尝尝看吧,孩子。”

  托里亚发誓,这是一碗他梦中才能喝到的汤。浓稠得几乎不会从勺子上滴落的汤汁里,能看到接近融化的淡黄色土豆和小片的蘑菇,乳白的奶油在汤里漾开不均匀的圆弧,上面点缀着绿色的欧芹碎末,交织出了一股迷人的香气。

  托里亚虔诚地用勺子搅了搅,居然从汤里捞出了几颗拇指大的肉丸。在乡下时,索尔还会设法逮兔子,虽然这样的时候不多,不过偶尔也能见到肉,但他几乎没有在矿工的桌上看到过肉,他们就好像不吃肉一样——显然不可能是这样。

  他不禁迟疑地看向特里安太太,担心这份享受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她应该赶紧注意到这点,探出勺子把肉丸舀回锅里。

  但特里安太太只是对他笑了笑:

  “别担心,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庆祝我们有了一个晶石圣母的宠儿。你未来的日子会好过的,只要在矿井上,晶石圣母就会照顾你,身为祂的信徒,我们也会帮助你。”

  托里亚拘谨地点头,向她表达感谢,接着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

  浓郁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托里亚微微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想要让这种味道在舌尖上停留得更久一点。

  他含着那一口汤,不舍得很快咽下去,与他不同,索尔动了动眉毛,“唔”了一声。

  “这里面是加了白葡萄酒吗?味道很棒。”他说。

  特里安太太有些惊讶,连连说道:

  “是的,是的……你是第一个尝出来的。这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秘方,赛维以前总是想从我这里弄清楚食谱,我告诉他,要么他自己尝出来我放了什么,要么他就打消这个念头。”

  她的语气里有种别的东西,托里亚敏感地注意到了,他抬起头,问:

  “赛维怎么了吗?”

  “他不能来上工了。”工头库蒂尔皱眉说道,“就是你来矿井的前一天,他被发现死在床上了,可怜的孩子。真是要命,那天我们差点没能干活,因为缺了个推车工。”

  托里亚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打了个寒战。

  他正在旁听一场死亡,然而提及它的人们……表现得如此漫不经心,好像死去的不是曾经和他们一起工作的人,好像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好像比起毫无征兆的死亡,无法干活的前景反而更令人担忧。

  “这的确更令人担忧。”索尔低声说。

  是的。托里亚想他能够理解。不是死亡变得毫无重量,只是在这里它太常见了。

  特里安轻描淡写地提到的那个死掉的童工,只是因为捡栗子,他的生命就轻易地结束了,突兀,轻易,微不足道,而这种事在矿井里可能发生的事故里,只能算是最不严重的那种。

  托里亚只来了几个星期,已经听很多矿工讨论过曾经发生的事故。矿道坍塌,水灾,瓦斯爆炸,每一次都会带走十几条乃至更多的生命。

  本应无法预测的死亡在这里变成了一声随时会响起的警钟,一辆时刻表不准的火车,一种飘浮在空气里的瘟疫,而被矿工们信奉的神灵并没有给予信徒他们渴求的庇护。

  托里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闷得喘不过气。

  他看到自己的手握着勺子,手指不知何时握紧了,掌心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红,平静地宣扬着它的主人的愤怒。

  这不是他的情绪。

  “索尔?”托里亚回过了神,“你在生气?”

  握着勺子的手指忽然松开了。“没有。”

  托里亚还没有说什么,耳畔就响起了特里安太太柔和的声音:

  “你的眼睛很红,怎么了吗,孩子?”

  她大概是以为托里亚哭了,托里亚很难解释,只能低下头。

  特里安太太怜悯地看着他低头喝汤,沉吟一声,问道:

  “托里亚,你看,我每天都要做全家人的晚饭,分量多一点少一点,花费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那份晚饭一起做了,你只需要给我一点食物的钱就行。你怎么想呢?”

  托里亚愣了下,迅速回答道:

  “当然,我很乐意接受,谢谢你对我的照顾,特里安太太。”

  他计算道:

  “我每天能拿半法郎的薪水……”

  “半法郎?”特里安太太重复了一遍,扭头看向工头库蒂尔,“库蒂尔,这是怎么回事?”

  特里安也露出了不理解的神色,和托里亚解释:

  “一个矿工家庭,成年人每天能够拿法郎,女人和老人能拿两法郎,孩子则是一法郎,星期天和不上工的日子没有薪水,加起来一天总不会超过十法郎。如果不被罚款,你每天应该拿一法郎的工钱,库蒂尔,他有做得不对要罚款的地方吗?”

  “我知道,我知道,”库蒂尔无奈地举起双手,“他的薪水的确是一法郎,发到我手里的薪水是这样的。但他的父亲把他带到我面前时,和我说他要领走一半的薪水。我当时觉得这是合理的要求,孩子的工钱总是要上交给父母的,你们的阿伦不也是这样吗?”

  托里亚沉默地听着他们的争论,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惊讶之情。

  他甚至觉得事情终于对了,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之前让他觉得像是在做梦的温暖有了更真实的原因,真相令人失望,可他竟然想要松一口气。

  父亲对他平和起来,是因为需要他来矿井当工人,这样父亲就能拿到他的一半薪水,远比放任他们跑得无影无踪要好——如果是那样,父亲不能得到任何东西。

  托里亚低下头,试图驱散涌上眼眶的泪意。

  而后,他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胸腔深深地吸入空气,接着重重地呼出,沉闷得像是炉子旁的风箱,他仿佛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飞出点点火星。

  托里亚不知道索尔在想什么,但他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愤怒,仿佛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怒火铸造出的庞然大物,怒气在他的身体里喷发,咆哮着它想要燃烧,杀死,毁灭一切——

  托里亚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他不得不抓住自己的左手手腕:“索尔!”

  索尔的手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下,停了下来。

  托里亚感觉自己仿佛抓着一条龙的爪子,而不是抓着自己的手。他似乎正在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一股尖锐的危险感在他的皮肤上游走,他的手指在发烫,他的大脑在发出警报,他甚至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焚烧殆尽。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

  “我理解你在生气,我也一样。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所以你可以和我说,任何事。”

  索尔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在皮肤上滚动的危险感消失了,那股恐怖的怒火缓慢地沉寂了下去,但托里亚清楚,为了控制它,索尔耗费了很多精力。

  “我知道。”索尔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需要……休息一会。接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托里亚感觉身体忽然一沉,似乎靠上了另一个人的重量。

  沉默片刻,托里亚抬起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叹了口气。

  现在他是索尔的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