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守江必淮
作者:金书同文      更新:2022-05-19 08:58      字数:4613
  赵召夫虽然年轻,但论辈分,比当今天子还要高两辈。他说话声不徐不急,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尽透着宗室的傲气,说话的内容也是指点江山,令人豪气顿生:

  “淮东局势,日新月异,然有淮才能有江,故守江必守淮,不守淮河,单单守着大江,金虏、蒙鞑随时可以凭借淮河支流的港湾进入长江,长江江面数千里,我大宋根本无法设防。”

  “故此,大宋至少需占据淮河两岸,只有将江淮合为一体,才能够形成纵深防御水陆相助,长江才可守御得住。若单是守着长江防线,远远不够,也跟本守不住。”

  许岸低头啜了口茶汤,方慢悠悠望了他一眼,这位赵召夫虽是一介书生,对时局地理颇为熟悉,就不知道是否是纸上谈兵之辈。

  赵召夫一旦掌控话语权,便气势逼人,侃侃而谈:“如今李全投了蒙鞑,可楚州尚在其妻杨妙真掌控之下,淮东制置司也被杨妙真所占据,据闻淮东制置使姚翀只能在一破庙内办理公务,可伶、可笑。朝廷已经不能掌控楚州,一旦楚州有变,淮东必乱,则金虏、蒙鞑便会觊觎江南……”

  “……而盱眙知军彭仛就是个酒囊饭袋,根本掌控不住盱眙的忠义军四将,有传闻统制夏全更是与金国泗州名将纥石烈牙吾塔暗通款曲,朝廷不可不防。”

  余玠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却笑得风清云淡,说道:“诸位可知,如今有朝臣觉得楚州难以控制,便向史相提出`轻淮重江'之策。”

  张士显闻言一愣,问道。“何谓轻淮重江?”

  余玠嗤笑道:“所谓轻淮重江便是放弃楚州,将淮东制置司从楚州撤除,而由驻扎在扬州的淮东安抚副使赵范兼任淮东制置使,再把楚州从‘州’降到‘军’,改‘楚州’为‘淮安军’,由现在的楚州通判来担任淮安军知军,以后就将淮安军视同羁靡州。”

  “荒谬,如此便是放弃淮东了。”赵召夫有些发怒,“谁出此等亡国之策,我必上书陛下,请斩此人!”。

  赵召夫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直挺着高瘦的身子,略薄的双唇向下弯出了一个饱含了怨怒之气的弧度:“若行此策,楚州、盱眙恐怕不复大宋所有,边境永无安宁……某些朝臣为图一己之私,而害国家大业,罪不容诛。”

  许岸不动声色冲余玠问道:“义夫兄自然不会是为了‘轻淮重江’而来,对楚州与盱眙有何对策?”

  余玠双眼眯缝起来,随手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朗声道:“东翁已在宝应与天长两地驻军,宝应近楚州,天长近盱眙,两地各增加一万人马,由良将统领,若是楚州作乱,盱眙降金,势必南下,则宝应与天长可坚壁固守,用坚城挫败他们的锋锐,将敌军拒于国境之外。”

  他脸色微沉又道:“若楚州与盱眙作乱而不南下,那么宝应与天长两地驻军便可等候时机,乘其不备,攻取楚州与盱眙。”

  赵召夫摇头道:“可这只能阻遏敌军,不能歼灭敌军,收复盱眙。与轻淮重江这下策比拟,也只能算是中策。”

  余玠眉心一挑,问道:“赵参议认为何为上策?”

  赵召夫双目精芒如电,接口道:“盱眙日常军粮全都靠大宋供应,若是投降金人,补给肯定不便,以金国泗州的财力物力无法供应他们的补给,他们只能四处劫掠……”

  “……许统领可以与赵制置一同出伏兵,待他们出来劫掠,若是出兵少,便攻其不备,伏击他们,若是他们出兵多,咱们可以分兵去取盱眙。如此才是上策。拿下盱眙,再沿河岸构筑堑垒,决不能让金兵过河。盱眙四将可弃,但盱眙百姓不可弃。”

  许岸微微皱眉,缓缓道:“盱眙形势不明,四将也未必都会投降金人。”

  “对啊!”张士显与盱眙四将相熟已久,插话道:“楚州被李全所控制是没错,但盱眙四将若是朝廷好生安抚,未必会投降金人。范成进乃前朝名臣范仲淹之后,如何会投降金人?那张惠原先就是金将,杀了金国上司才投我大宋,不是走投无路如何会再去投降金人?”

  “可他们与金人暗通款曲也是事实。就算他们现在不反,以后也要时时刻刻防着。”赵召夫丝毫不让,板着脸冷声道:“许统制兵多将广,我看不如直接发兵打下盱眙,当断则断。”

  许岸如今是一军之主,自然老持沉重不会轻易承诺。他打断了赵召夫的话:“赵参议一路幸苦,先行歇息,过几日有天使驾临宣旨,待此事了,再商议盱眙、楚州之事。”

  “分内之事,未足为劳。”赵召夫微微有些失望,见余玠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便先独自告辞。

  待赵召夫一走,余玠微笑道:“赵参议已经游说过淮西安抚司、沿江制置司,均没有得到支持,才来海州的。他日后也要在东翁账前听用,只是这做事激进固执的性子,东翁未必会喜欢。”

  “他所谓之上策操之过急了,如此必将逼反盱眙四将。”

  余玠点点头,抬眼看着许岸道:“不知横舟对淮东局势如何看?”

  许岸微微一笑:“义夫兄不辞辛劳来此,想必早有对策,我洗耳恭听便是。”

  余玠哈哈一笑:“横舟果然沉得住气,不错,东翁虽未就任,但已然出手了,这两日盱眙四将中的时青便会率领兵马便会攻入楚州,而楚州忠义军中有将领会一同起事,共同攻伐杨妙真与刘庆福,如此里应外合,楚州必下。”

  张士显吃了一惊,问道:“何至于此?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内讧?”

  余玠叹了口气道:“方才赵召夫说的都没错,但有一样没说道,自从李全降蒙之后,朝廷已经停止给楚州的淮东制置司提供粮响,无论是楚州还是盱眙的各路忠义军没了粮响便相当于没了根基,他们此刻首先不会怨恨朝廷,而是怨恨李全,认为是李全投降了蒙古导致朝廷猜忌忠义军……”

  “……此刻,他们想的便是要杀了杨秒真与刘庆福向朝廷邀功请饷。哪怕朝廷还是不理不睬,楚州杨妙真与刘庆福手中钱粮积蓄不少,打败他们,抢下这些钱粮,也够他们支撑一段时间了。”

  许岸一部也断了粮饷。他暗暗庆幸从入主登州开始就想着粮饷自给自足,各州新开垦的荒地足够养兵,而海上和陆路贸易也逐渐给他带领不菲的收入,如今早已经可以做到不靠朝廷的粮饷养兵。否则朝廷那天断了粮饷,自己的军中也要生乱。

  余玠继续说道:“至于盱眙,东翁志在必得,盱眙四将中范成进与张惠不愿投金,横舟若是有意,可派人去游说他们来投你,他们必然答应,抽走了时青,又走了范成进与张惠,夏全孤掌难鸣。而横舟如今掌控山东,立志北伐,范成进与张惠这等猛将正好为你所用。”

  许岸对这两位大将并无过多了解,略微迟疑,扭头看向张士显。

  张士显听说去招纳范成进与张惠,不由喜出望外:“盱眙四将中,时青孤傲、夏全阴狠,可范成进与张惠并无野心,也安分守己,从不惹是生非,只要不是走投无路,不会反朝廷。二将作战极其勇猛,横舟若是能收服,咱们自是如虎添翼。”

  说罢起身又道:“张惠与我相熟,我可去一趟盱眙说明利害。无非便是粮饷而已,这些咱们凑一凑还是给得起的。”

  许岸点点头,张士显如今相当于登州忠义军的二号人物,到了盱眙自然说话有分量,也代表了自己一方的满满诚意。他抬眼看着余玠问道:“要有一人代表淮东制置司与张统制同去。”

  余玠笑道:“赵召夫即是淮东制置司参议官,又是宗室,正最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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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盱眙忠义军大将范成进左手掌着他的戟刀,飘忽的眼神显示着他心绪不宁。他右手从架子上来拿了块棉布,沾了点油脂擦拭着戟刀的锋刃。锋刃上有着流水一般绵延起伏的线条,色犹如新月水波,纹理多而不乱。擦拭过后,锋刃隐见寒芒,似可吹毛断发。

  方天画戟是类似铁制枪头的两侧带有月牙锋刃的长兵器,而一侧带月牙的便是‘戟刀’。月牙锋刃可劈、可砍,威力无比。

  范成进是莒州沂水县沂安镇人,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人,家族在莒州一带颇有威望,当年金人入主山东,对范家十分礼遇,曾要求范家出仕为官,被范家婉转谢绝,金廷赐给良田百顷,到了范成进父亲之辈,更是家大业大,广有产业钱粮。

  范成进自小父亲让他读书,他却不喜欢,说乱世学文不如练武。后蒙金交战,兵锋践踏河北、山东,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范成进被富老乡亲们共推为首领,组织乡勇,保境安民,人称他为“仗义相公”,很快手下聚集了两三千人马,成为一支义军。后逐渐发展壮大。但他始终保持独立,既没有归顺红袄军,也没有被金、蒙招安。

  直至大宋经略山东,建立淮东制置司,各路义军纷纷南下归宋,范成进这才带领兵马归附南宋。被淮东制置使贾涉编入忠义军,被任命为修武郎(大使臣,大宋武将四十四级,正八品)、兵马钤辖,依旧率领本部人马驻守盱眙。

  范成进既不属于李全部下,与其他红袄军也没有关系,始终自成一军。他又约束自己的部下,不参与勾心斗角,保持中立,独善其身,无论是淮东制置司的官员内斗,还是忠义军的将领火拼,他都不参与,保持低调。可近日盱眙的事情越闹越大,他想息事宁人已经是不行了。

  盱眙的四个将领,若论资历与实力自然是以时青为首,可若论野心,则当属夏全。而他范成进与张惠则低调得多。

  自从李全投了蒙,朝廷对忠义军的粮响支持便变得一拖再拖,众将也都明白,朝廷本来就不信任他们这些北来的归正人。前有忠义军大将石珪(石天禄之父)投蒙,现在李全又投了蒙。朝廷更不敢把粮饷运过来,万一这些忠义军作乱,那岂不是资敌。

  如今的钱荒粮荒逼得各路忠义军将领如坐针毡,时青出兵去楚州攻伐杨妙真,而夏全正联系与盱眙隔河相望的金国泗州,准备把盱眙献给金国换取粮饷支持。

  范成进虽对朝廷不满,但更不愿意投降金国。盱眙四将中排名最末的“赛张飞”张惠与他交好,日常二人几乎都是共同进退,张惠虽在盱眙中排名最末,但武艺却是冠绝盱眙,麾下的兵马也不是红袄军出身,而是当初身经百战的花帽军出身,所以张惠这支人马人数虽然不多,但战力在各支忠义军中最强。

  张惠劝说范成进一同过江去投靠许岸。一是张惠与许岸麾下大将张士显有交情。二是许岸在山东纵横捭阖,张惠的花帽军战力强悍,在盱眙毫无作为,投过去正是如鱼得水。而范成进的同门王义深曾经写信来邀他同去投奔许岸。数日来他思虑许久,心中却拿不定主意。

  若是彭义斌在世,让他投效,自然是不在话下。许岸近期声明鹊起,风光一时无两,可他并没与许岸打过交道,投效之后是否会重用自己心里也没底。

  “当断则断!”范成进心中默念。时青已经兵发楚州去攻打杨妙真,而夏全随时会去引金兵来盱眙。此刻容不得他再细细思考,必须做出决断。

  可就在此时,一个亲兵神色慌张地冲进屋内,连禀报都忘了喊。范成进脸色一沉,斥道:“什么事情如此惊慌?”

  那个亲兵赶忙跪下请罪,颤声道:“大事不好,夏统制把彭知军给杀了。”

  “什么?”范成进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将手中的戟刀掉落,自己就这么一犹豫,夏全已经动手了。彭佗是盱眙的知军,是大宋朝廷在盱眙的代表。这彭佗虽然贪财无能,但夏全说杀就杀,这是逼迫自己和张惠一同造反投金。

  那亲兵继续说道:“夏统制今日请彭知军饮酒,彭知军麾下部将早已听闻夏统制勾连泗州的金人,图谋不轨,便让彭知军别去赴宴。可彭知军也不知道怎么了还是去了。夏统制在酒酣耳热之际乘其不备,唤出埋伏的刀斧手,已经将其斩杀……”

  范成进脑中一片混乱,知道夏全下一步便是让金兵进城了,那到时候他将如何自处?是跟着一起投降,还是去楚州,可楚州现在这局势一片糜烂,又如何去得?

  他定了定神,心中有了决断,吩咐道:“备马,带上几个弟兄,随我去见张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