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春闺梦里人(一)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5      字数:3537
  陈小楼以前, 一直不愿启齿。

  教他唱戏的人, 是一个被赶出宫的太监。人称张爷。

  照理说,太监一旦被赶出宫, 若不是从前有积蓄,便很难在世上活下去,但好在他从前是在升平署唱戏的优伶。于是出宫后, 得以辗转到了一个在京郊流动演出的戏班子里。

  张爷这个人吧, 长得倒是其貌不扬。

  圆脸,圆眼睛。身子呢有些胖。有一副天生的笑像, 就连对着戏班门口卖老叶烟, 说话结结巴巴的那位老大爷,也都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没有宫中人的气焰。到像是一尊弥勒佛。

  不过,那个时候,从升平署出来的人都是伺候过宫里大场面的。

  那会儿刚兴了“外学”这个职,城内城外唱戏的名人,都想要抓到这个升平署“外学”职位,入宫去见识见识。

  如今,不用入宫做外学,宫里到出来这么一个“内学。”来到戏班子里。

  这个城外不入流的草根戏班自然把张爷奉为圭臬。

  再加上清朝廷下了禁令,不准许女子为伶。因此整个戏班子的男子, 长年在祖师爷的香火案前练功吊嗓, 出名至立门户之前,都没闻过女人香,而这太监身上却常常散着一股淡淡梅花香气。

  陈小楼记得, 那是一种女香,气味十分高雅,像是宫里的古方子。

  那时,戏班子里的少年们,没事都愿意围着他,讨些香膏儿回去躲在被窝里偷偷嗅。要不然就是缠着他,让他说些宫里的事。

  然而宫里的秘辛都是不能流传的。

  他被他们缠得不行了,才真真假假的说几句。陈小楼也会巴着他们听些,但怎么说呢,他就是看不上这个太监。好好的大男人,没了办法才入了这涂脂抹粉的一行,但好歹他们还是男人,就算娶不到大户人家的闺秀,但赚了银钱,日后还是可以和那八大胡同里窑姐儿们快活,无论如何都比太监好。

  “欸欸欸,张爷啊……你们在宫里都是怎么伺候那些主儿的啊。我听说……”

  唱戏的人,插科打诨,嘴上都是不积得的,乱起八糟地调侃一通,说得年纪轻的红脸,年纪大的难为情,却又不妨血气翻腾,纷纷睁大了眼睛,张开嘴等着那太监回答。

  张爷却道:“升平署的人,和你们一样的,都是祖师爷赏下的饭。伺候主儿们,自然是用我们的这张嘴。”

  “嘴啊……哎哟,张爷张爷……”

  都是有道行的,张爷哪里输给这些人,两三句就撩起了香浓幕厚的火。引得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往他面前挤。唯有陈小楼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楼,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听啊。”

  “不听。没意思。”

  他说完转身就走。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陈小楼,是觉得咱们为人下贱吗?”

  陈小楼站住脚步,“吃祖师爷的饭,不下贱。但你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哄着他们乐一乐的。宫里的那些主儿,和那戏文里的嫦娥是一样的,怎会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事。既是假的,不听也罢。”、

  说完,头也不回绕到外面去了。

  众人却没有被他浇灭心里的欲,纷纷道:“张爷,您老知道的,他就这副得行,大家都是干这行当混口饭儿吃,就他觉自个高人一等似的,戏文也挑那文得不能再文的唱,唱得不怎么样,踏板子时的规矩还多,我们看他,早晚在这里混不下去,您老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快说说,怎么用嘴伺候啊。”

  张爷把目光收回来,挂了丝笑容,慢条思虑地讲道:“说了风就是雨的,想得是什么?他的话有一大半的是对的。宫里主儿们都是光彩温润的玉石头,干净得很,若做奴才的有一丝想沾染他们的年头,那就会死无葬身地。”

  人们身上一阵恶寒。

  “有这么吓人吗……”

  “自然有这么吓人,朝廷改革前朝的教坊司为升平署,不再准许女人们做优伶,本就是为了让宫廷清净,先帝爷曾在召见礼部尚书时说过,教坊司里的女乐成分太复杂,不少是战争失败者或被处罚官员的妻子、女儿,被视为□□,受到非人对待,影响宫廷声誉。今后一律不准使用女乐,全部由太监担任,负责宫廷中和韶乐事务。这才给了我们这些从前在宫里做苦役粗活的奴才们,一个靠祖师爷吃饭的机会,什么是用嘴伺候啊……”

  他站起身,摆了一个身段。起口便是一段《春闺梦》里的西皮流水。

  “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等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

  那唱腔韵味,就像是冰冷井水水酵着跳水的美人花。

  一点一点烂了花瓣身,剩下一抔花白骨,漂在带着酒气的井水里。又是无比压抑的冷冽,又是毫无道里的张狂。

  陈小楼在门外站住。

  学了这么多年的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切皮切骨的腔调。像发疯般得爱过一场之后,又被一大盆冰水从头

  至脚得浇下。却还不肯死心,还要割破喉咙,泣出血来,再去唤那个已经走远,并且永远不能在一起人。

  “听懂了吧。就是用这张嘴,这么着伺候。”

  哪怕是一个行当,也是要分高低的。

  这一副西皮流水唱完,高下立现,不愧是在升平署里受过调(我没有那个不好的意思,明天要换榜,我只有让这两个字隔开一点,才不会被锁文……谢谢)教的。绝不他们这些人可比的。于是纷纷垂了头。

  半晌,一人起了头道:“喂,都丧着做什么,练功了练功了,散吧。”

  众人散去。

  张爷方站起身去院子里洗手。刚走到井旁,却见陈小楼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他,下巴绷得紧紧的。

  张爷没说什么,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洗手,一面洗一面道:“有什么要说的吗?”

  “想问你唱了几年戏。”

  张爷甩着手直起腰来,眯起眼睛想了想。

  “教坊司改升平署,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唱戏……十一年吧。”

  “我要和你学戏。”

  “呵,听说,你顶看不上我们这些断根的人。”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你的做派,为了让他们这些糊涂人围着你,胡乱编排宫里贵人,我以前听我父亲说过,这都是杀头的大罪。”

  “哦……”

  他又笑弯了眼睛,“你爹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也是一方人物。”

  “我父亲是陈玉其,曾经供职在翰林。”

  “那你为何……”

  “因为他写了一首断头诗!”

  他像怕他问出什么难听的话一样的,抢着答了。

  “我们家就败了。”

  张爷没有再接这个话头,沿着井边沿儿坐下,“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

  “唱了几年戏了。”

  功夫练了八年,板子踏了两年。”

  哦,那也十年了,怪不得他不大通文末,他爹犯事的时候,他才四岁。

  张爷点了点头。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他的确生得清秀,那腰啊,自幼起就被师傅拴勒着,如今已经得见成效。令人视之。

  “你为什么要跟我学戏。”

  “因为你功夫好,我日后也想像京师陆家班的那些人一样,入升平署,做“外学。”

  “想入宫。”

  “对,入了宫,伺候那些贵人们几出,才戏名,才不会被他们看不起。”

  张爷笑着点头。

  “好,到不晚。既要拜我,就还是要按规矩,跟我到祖师爷面前磕头。”

  “好!”

  他一口答应下来,才往前走几步,却突然又顿住了。回过头来看张爷。

  “怎么?后悔了?还是嫌弃我们这些人下贱?”

  “不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张爷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来,一面擦,一面道:“问吧。有什么话最好都在端茶前问完,你知道,咱们这个行当,虽能有二师,却不能弃师,我怕你,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陈小楼浑身一颤。突然从张爷的眼底看见一丝阴冷。然而却转瞬即逝,再想细看时,却已经看不清了。

  “我……我就是想问你,你是为什么出的宫。你们做太监的,不是除非死了,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走出紫禁城吗?”

  张爷闻言却沉默了。

  井水里起了波纹,风凉凉嗖嗖地从而人之间穿过。两三片落叶打着旋儿,昭示二人同样的飘零无根的身世。

  “小子你当个戏文听吧。我……喜欢上了宫里一位公主。那时他不得自己阿玛的宠爱,他的额娘也不则么待见她,平日里没什么人陪着她。她呢……就时不时地来升平署,听我们排戏。她长得很好看,个子呢,小小的……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把后面打算说的话咽了下去。

  重新道:“后来,她要去蒙古和亲。临走前,传我唱了一出《春闺梦》。其间我把她最爱的那一句“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的,唱砸了。她传慎行司,打了我二十板子,把我撵出了宫。”

  他说着笑了笑:“三六九等,一等隔一重天。我再也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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