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占春芳(二)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5      字数:3525
  “你……你给本宫住口……住口!”

  她吼得破了嗓子, 身上的劲儿也跟着吐尽, 出了着往前一倾, 额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 顿时泛了乌青色。

  陈小楼不敢再说话, 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吸了吸鼻子,朝后退了几步,一双柔情流转的眼睛却仍然悲哀地望着皇后。

  “滚出去……”

  “是是,小楼滚,您不要生气, 小楼滚……”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一步一步不舍地退到纱屏旁,方把落在皇后上的目光收敛了回去,而后扶着屏面转身, 饶到屏后去了。

  王疏月望着那纱屏上透出的背影。

  男人生成那副柔软纤细的模样,留在这清净的长春宫宫中, 似有一种寺中养妖物的荒唐之感。他又叫陈小楼, 若把姓隐去, 单唤后面两个字, “小楼……小楼啊……”听起来十足的轻薄风流。和皇后的一生, 格格不入。

  人渐渐地走到那一丛断肠花下去了。

  青衫朦胧罩艳蕊, 人淡如烟, 秋风一起, 就在花下幽然散了。

  王疏月回过头来, 皇后含泪仰面躺着,目光怔怔地望着香案上的那一块匾额——敬修内则。

  “都说你是半个卧云,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解吗?”

  王疏月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去。端正雄浑的笔力,使得每一笔处笔锋都如同杀生的刀子,一柄一柄,悬在人的头顶。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忍出声去应答。

  皇后咳了一声,闭上眼睛,竭力地压平喘息,哑道:

  “我最初,不算太懂。后来,他有一日心情不错,指着这块匾额,对我解过一次。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敬修出自《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所以……敬修是修养自身严肃恭敬的态度……内则……内则……欸,内则是什么……”

  “《礼记》的篇名。”

  “哦……对,还是你们汉人知道的明白。是啊……《礼记》的篇名,好像说的是女人在内要遵循的道德吧……”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这四个字,我没有一日敢忘……哪怕我今日沦落至此……我也还记着。”

  她的确没有忘记过这四个字。

  从王疏月在乾清宫的毡帐中第一眼见到她起,她就一直擎着这块匾额。为此,她从来没有画过出挑的妆容,从来不穿鲜色衣衫,她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那个看似冷漠的夫君,实则拥有着常人难解的,十足热闹的审美情趣。

  他隐秘地爱着大红大绿,她却日复一日地满身灰青。

  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在他们漫长的相处之中,有那么一日,她穿一身正红的衣裳去养心殿看看他,跟他笑笑,他也许也会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对着她笑笑。

  然而,这一切她都不会懂了。

  到底是谁蒙蔽了她,好像是皇帝那个人,又好像不是。

  他们明明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可偏偏,就是走到这一步了。

  “王疏月,我从前……真的想照着这四个字,做一个贤良的皇后,我视顺嫔,成妃,淑嫔,甚至于你,都是我该维护的人,至于帝王的宠爱,我早就看淡了……我想像前两朝的仁安皇后那样,守好名誉,延续皇族血脉,和皇帝同册垂名,让科尔沁的子民,以我这个皇后为傲,挺直腰杆,立于北方草原诸人部之上,世世代代永不受辱……如果不是因为他爱你,一次一次地为你破先祖的规矩,我和你,都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她说着,望向那座纱屏,屏后秋海洋随风摇曳,一点不见摧残之态。

  王疏月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轻道:“他不是为了我。”

  “呵……你不要故作姿态,若不是为了你,他为何护不住三阿哥!为何要在本宫无过无病时,封你为皇贵妃……”

  王疏月摇了摇头。

  “主子娘娘,我们只是女人,就算身在宫廷,比寻常人家养在深闺中的女子,要多一些眼界,却也很难看到男人们心中边界。对于朝堂,政局,江山百姓,他一直都有他深信的主张,他是个自信的人,所以我也信他,信他对天下人的担当和情怀,他会在他的孩子们当中,选出一位能够延续基业的后来人。您说我总是一副了无指望的模样……也许是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下眉目,轮廓被昏黄的灯光勾勒地越发的柔和。

  “但其实,我倒是没有想过,要回避我的身份,我是汉女出身的嫔妃,一生不配为嫡妻,子嗣不得为储位,需谨记时刻守本分,识尊卑。不过,于我而言,更重要的还是生活,是我自己还有下一代的日常喜忧。我一直很想让您相信,我没有想过,要让孩子们为我争得什么,因为他们是大清皇室的孩子,是皇帝的孩子,他们永远都不会只属于我,更不会属于我的家族。我希望他们爱戴,敬仰自己的父亲,爱他们的家国和子民。毕竟心胸开阔,才能一生自在。”

  “你……你这是妄想。皇室的子嗣哪有不知争夺的……皇上自己也是一条血路杀到如今的!”

  “即便要争夺,也该

  先定本性,方得一路无愧本心。主子娘娘,孩子们的父亲,就一直是这样的人。”

  皇帝一直是这样的人。

  皇后不禁有些恍惚,对于她而语,“皇帝”这个称谓,就像是一个固化的壳子,里面包裹着冷漠,多疑,无情的帝王心术。若把这一层壳子揭掉……

  贺庞……

  贺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相处十多年了,要她说出来,她竟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再转念一想,她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也只是一层刻着“敬修内则”的壳子。里面包裹着端庄,仁善,还有无用的恭敬顺从……除此之外,没有剩下一点点鲜活的东西。

  “呵呵……我好恨,好恨……”

  恨谁呢。

  话一出口,她莫名地愣怔住了。

  恨皇帝,没有道理,恨太后和自己族人吗?她又恨不起来。恨王疏月?呵,恨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一时之间,五脏俱废,她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从头到尾,扛着那四个光辉灿烂的题字,护着身为皇后的体面尊荣,最后竟活得荒唐地连去恨谁都不知道。

  辛辣的眼泪呛入口鼻之中。

  剧烈的咳嗽,使她将胃中仅剩的一些胆水都呕了出来。

  明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传话的小太监在门口打了个千,“主子娘娘,太医院给主子娘娘您送药来了。您趁着热喝了吧……”

  “滚出去,本宫不喝……”

  那太监直起身:“求娘娘心疼心疼奴才们,奴才们也是办差。”

  皇后喘息着,绝望得闭上眼睛。那药的气息散进来,苦而发酸。

  王疏月侧身从地罩后走出来,道:“这会儿还不到酉时,你们急什么,让娘娘歇会儿。”

  那太监一惊,忙行礼仪道:“哟,贵主儿在啊,奴才们眼拙。”

  说完,他又朝里看了一眼,恭道:“贵主儿,您略往明间里坐坐,奴才们好服侍主子娘娘服药。”

  “我在便不可吗?”

  “不是,贵主儿,这药着实苦,主子娘娘这几日精力也不济了,服药食难免有些折腾,奴才们怕您沾染上什么……万岁爷要怪罪。”

  这话听得王疏月十分难受。言语尚算尊重,背后却满是墙倒人推的苍凉。

  “你出去吧……”

  背后突然传来那疲倦至极的声音。

  “我……让你来,原本是想告诉你,就算我死了,他也绝不会把嫡妻的位置给你,你的儿子,永远不可能登上帝位,你这一生,永远都只能妾室。呵呵……我以为我把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你却跟我说……你从来不懂什么是争……哈……你这么说,我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我不但伤不了你,甚至还让你看见我如此不堪的模样……”

  她说着,抬起手,向外指去:“你走吧……走……”

  王疏月无言以对,也不忍再呆在这处地方。

  明间的门已经被打开,中秋的月光穿破锦支窗,落在她脚边。她想走,却又挪不开步子。

  “王疏月……”

  “是。”

  “你恨我吗?”

  “不恨。”

  “是真话吗?”

  “是真话。”

  “那我求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

  “我死以后,让皇上杀了他。”

  “杀谁。”

  “陈小楼。记着,让皇上亲自下旨杀他。罪名是……是他侮辱大清国的皇……皇后……我博尔济吉特时清这一辈子,生是科尔沁的公主,死是皇帝的嫡妻,我……我的名誉,身子,绝不可被任何卑贱的人玷污……”

  王疏月捏紧了手。

  “那你为何还要留他在身边。”

  皇后咳笑了一声:“因为……死之前,我想有个人,陪陪我……”

  王疏月耳后轰然一阵炸响,她一时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触到了她。

  好像是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全然相反的人。却和她一样,固执,倔强,认定自己的路。不肯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心痛难当,再也站不住,转身往门外疾走去。

  出了明间,在阶上遇见了端茶过来的孙淼。

  “贵主儿,您留步。”

  王疏月顿了顿脚步,孙淼则向后退了几步,屈膝跪下,将茶盏举过头顶。哑声道:

  “贵主儿,请用。去年雪水,只剩这一壶了,娘娘一直为万岁爷留着,今日您来……”

  她内心为自己的主子惨痛,逐渐地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