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风流子(三)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4      字数:3528
  皇帝这几年好像真的说了很多矛盾的话。

  最初开始相处的时候, 他迫切地想磨掉王疏月身上那些在卧云精舍的书香里长出来, 着实与紫禁城相互龃龉的逆刺,让她和皇后, 成妃这些人一样,麻木顺从地为他的人生锦上添花。他至今都还记得,他逼近她的脸,用极具压迫性的口吻告诉她:“你是朕的奴才, 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

  可如今泼天的权势在手, 大可把控住满清朝廷对汉人的统治,令每一个汉人都对俯首称臣,把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化为他光华流转的人生织锦上麻木又绚丽的花。可是, 他却再也不能把卧云中那段纯粹自由的时光还给她了。

  说到底, 他维护皇权凌驾于她所热爱的人生之上。

  所以,他这个人本身,也是伤她的人之一。

  “王疏月,算了, 朕不骂你了。”

  说着, 他半撑起身子,玉佩膈着的腰腹之处,血流失了桎梏, 猛然通常, 却引出钻心的疼痛。他闭了闭眼, 温声道:“但是王疏月, 你如果肯骂朕,朕会好好在你这儿听着。”

  怀中的人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摇头。

  那夜晚里,他和衣拥着她在怀中睡。东风刮了一整夜,窗外满是悉悉索索的落花声,大抔大抔的杏花落进庭院青花瓷缸子里。

  冷月清风葬幽花,惊心动魄。

  她亦睡得很浅,时不时地惊厥,手胡乱地在他身上抓扯,好像梦到了什么令她慌乱,却又羞于启齿的事。皇帝捏着她的手腕,放到自己胸口。她才得已渐渐平息。

  次日,天放大晴。

  张得通进暖阁里给皇帝叫起,却见皇帝正侧坐在榻上,低手解着自己的腰间的那枚青干种翡翠龙纹玉佩。

  顺着那绳节往下看,却见王疏月的手正握着那玉佩的穗子,睡得正沉。

  张得通道:“要不,奴才唤贵主儿起来伺候。”

  皇帝头也没抬,仍旧笨拙地对付着腰带上的绳结。

  “朕走了也不要唤她,让她睡。她爱吃什么,就让这边的小厨房给她做,大阿哥这两日也可以早些下学。再告诉周明,这两日不要来请脉,六宫众人,凡要请安,都在外头磕头,皇后和太后处但有传召,让梁安用朕的话挡回去。”

  说着,他回头看了榻上的人一眼。复平声道:“朕要让她安安静静地休息几日。”

  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日常细碎的东西。

  张得通听得有些发愣。皇帝却已经解开了腰上的玉佩,轻声轻脚地站起身来,往明间走去。

  张得通忙追出来道:“万岁爷,那等贵主儿醒来,奴才再让何庆来取您的玉佩。”

  皇帝没有回头,跨出了暖阁,一面走一面道:“给她了。”

  “那是先帝爷……那个,您从未离过身的啊。”

  “让她收好。”

  “哦,是是。”

  张得通不敢再说什么,躬身跟着皇帝往外面走。

  刚走到廊上,却又见梁安与内务府的人在廊下说话。几人见皇帝出来,忙跪到一旁。

  何庆见皇帝站住脚步看着内务府的几个人,趁势上前应道:“万岁爷,内务府奉了主子的娘娘的命,过来替贵主儿半挪宫的差,畅春园那边也在打理了。”

  “嗯。”

  皇帝半晌才嗯了这么一声,抬脚跨步从这些人面前走过,一面走却一面寒着声道:“把这些人带到长春宫,打四十板子。”

  梁安听了这话,不由地鼻头一酸,忙膝行几步跟上皇帝道:“那我们主儿问起来,奴才如何回主儿啊。”

  皇帝有些发恼,想着自己昨晚跟王疏月说了那么多,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明白没有,或者,听明白之后,究竟能不能在自己相通。想着不由心里一阵急躁,忍不住转过身,提声道:“你就回她,朕不让她去畅春园,她若敢去,朕就把她腿打断!”

  “啊……”

  梁安一愣,原是觉得皇帝为了自己主子,连皇后的体面都不肯顾了,谁了临着最后,他又顺着本性说出了这么一句要命的话。当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皇帝这里则是刚出口就后悔了。

  君无戏言啊,他看了看一旁的何庆,那狗奴才掩着脸砸吧着嘴巴看向了一边,那模样活像是在替他尴尬似的。

  “何庆。”

  “欸。是,奴才在。”

  “你亲自去传话,这不是朕的口谕,意思到了就行,不用逐字逐句的。”

  “是是,万岁爷的意思。奴才明白,明白。”

  皇帝见他那副乖觉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理着袖子口,拿惯常那副道貌岸然,竭力掩着里内的心虚,跨着大步子,出翊坤宫去了。

  ***

  南书房的值房内。

  十二,马多济,并王授文程英几个人各自候着。曾少阳引着宫女进来给他们添茶。青碧色的茶汤入盏,王授文却没有心思饮品

  。一旁的马多济也皱着眉头,一双手纠搅在一起,不肯出声。

  程英和十二在议论直隶学台的事,正说得热火朝天,晃眼见王授文坐在禅椅上一言不发,便抬手止了话,上前道:“王老在想皇贵妃的事……”

  王授文一怔,忙端起茶盏掩饰。

  “这是在南书房,我无别事可想。”

  程英道:“八旗出身的主儿们,凡有旗人在京,向内务府递职名,再经皇上签批,到也不是不能入宫给主儿们请个安。今儿十二爷在,您老何不替你和定清询一询他,定清就要外任了,说不好就是三年五载的事,你要拼命避着也就罢了,让人家兄妹也不得相见。再有了,你不想见见你那外孙儿。”

  王授文摆手道:“见不得见不得,休要再提这话。”

  十二也听见了这几句话,端着茶盏过来道:“王老,其实程老的话也不无道理,本王知道您啊,是要替四阿哥和皇贵妃避外戚之嫌。您老的心啊,皇上都知道,您但太过了,反而刻意。”

  王授文道:“皇上体谅,臣就更该守本分。”

  十二笑了一声:“之前为了太后让皇贵妃挪宫的事,我内务府底下的人挨了板子,本王也瞅着没个话头去皇上面前请罪呢。您和定清若能递一双职名请见皇贵妃,本王把这事儿一呈报,说不定就遮了本王错处,老王大人也算对本王有恩了。”

  十二这话说完,王授文忙起身跪了下来。

  “微臣不敢。不敢。”

  十二无奈地笑笑。

  刚要去扶他,却听张得通过来传话。

  “十二爷,马大人,万岁爷传二位进去。”

  二人忙秉肃应着“是。”理袍,端正顶戴,跟着张得通出去了。

  程英示意曾少阳搀着王授文起来,一面道:“今儿怪啊,里面是要议什么事,马多济是内大臣,十二爷又是宗亲,我今儿过来的时候,还见久不入宫的恭亲王他们也在养心殿外面候着……王老,您给猜度猜度,啊?”

  王授文撑着曾少阳站起身,却是望着值房外头一言不发。

  程英没了意思,叹了一口气,坐到禅椅上喝茶去了。

  “得,不去里面跟朕站规矩也好。咱们也候着吧。”

  南书房内,皇帝刚听京城的查痘章经回过话。眼前还在过新递上来的折子。

  十二和马多济一道进去,在门前请安。

  “起来。”

  十二站起身,见章京刚走,又见皇帝暂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小心道:“今年开春,南方除了杭州报过天花疫症外,其余地方还未闻有疫症。朱红光这个人还是不负皇上恩典的。”

  皇帝从折子后面抬头看了他一眼,十二悻悻然地闭了口,不敢再出声。

  皇帝笑了一声,执笔一边圈画一边道:

  “你今儿怎么了,慌得很。”

  十二一怔,忙道:“这不想着怎么跟皇上请罪吗?”

  皇帝放下折子。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对二人道:“站近些。”

  说着,他站起身从书案后面绕出。走到二人面前,“朕今日跟你们议的是皇后的事……”

  十二还没应声,马多济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臣请皇上三思。”

  皇帝低头看向他。

  “你这什么意思。”

  马多济叩首道:“臣罪该万死。但请皇上容臣禀奏。皇后娘娘出身蒙古科尔沁,与我大清素有姻亲之好。西藏之乱,达尔罕亲王也曾协调青海诸部与我军协同平乱,可谓是于国有大功,况皇后入主中宫多年,上敬皇太后,□□六宫,未曾有失德之处啊,皇上,您骤提此事,实在不妥啊。”

  十二怔怔地听着马多济这一通大道理,人有些发懵。

  他压根不知道皇帝要说什么,可马多济却好像把前因后果都了解透了一样。

  皇帝绕过他,朝后面走去,其间冷笑了一声,寒声道:“你这是背着朕见了皇太后?也好,朕到不用再跟你说什么了。十二。”

  “啊……臣在。”

  “你拟旨,收博尔济吉特氏皇后金册金宝。封禁长春宫,命其静思己过。”

  马多济闻言,抬头再叩。

  “皇上!臣请您三思啊!”

  皇帝一把推开了南书房的门。

  铺叠于地的杏花顺着穿堂的风,扑旋而入。

  “马多济,朕还没废她。若朕再三思片刻,朕就褫了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封号。”

  说完,对候在外面的张得通道:“王授文何在。”

  “是,万岁爷,在值房里候着呢。”

  “传他来。”

  “是。”

  十二这边还在发懵,猛地听皇帝对他道:“你和王授文斟酌,拟罢呈给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