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风流子(二)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4      字数:3507
  她要如何消解掉“裸(和)露”带给她的刺痛。

  她不知道。

  与这相似的刺痛发生在五年之前。

  那时她还王家的府邸, 母亲的灵柩刚刚送走。白幔素幡还来不及收敛干净。宫里来了人, 说要行内务府的规矩相看她。

  吴宣被陈姁挡在外头, 与她同在私室的人是那个早自尽了的春环。

  她让王疏月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 向帝王家要尊严,要尊重, 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或许在她身处的年代, 地域, 女人们真得不应该读太多的书。

  书读得多了,便会知道““尔其山泽, 则嵬嶷峣屼,巊冥郁岪。溃渱泮汗,滇淼漫”(出自《吴都赋》)山河漫漫,名都缀其间, 然一双缠损过的脚, 不堪游历, 也就无幸领略。又或书读得多了,女人就会逐渐地清醒, 逐渐地在意自己身体感知, 逐渐正视迎面而来的恶意。这样的清醒, 时常会化作冰刃尖刀,切划开皮肤,直割心肉。

  皇帝见到王疏月的时候, 她独自一个人抱膝坐在榻上。

  整个西暖阁就只点着一盏小灯, 把她纤瘦的影子照在垂花帐上。外面的明间里, 包括周明在内,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只有梁安打起皇帝面前的帘子,顺着皇帝的目光,担忧地朝暖阁里张望着。

  皇帝的手交叉握在背后,捏得关节发白。

  他朝里走了几步,一下子挡住了王疏月面前那唯一一盏灯。她彻底陷入阴影之中。

  “朕问过周明了。你不想跟朕说什么?”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所致的喑哑。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拖过一把禅椅,重重地怼到榻边,撩袍在她面前坐下。

  “王疏月,朕在问你!”

  榻上的人肩膀颤了颤,头仍就埋在膝盖之间。

  她似乎认真地洗过一回澡,发间还有淡淡的澡豆香气。身穿一件香色的春绸素衫子,剪裁合身,越发勒出了她那副瘦骨头。白皙的手腕露在袖子外头,光线越暗,越显得凝雪结霜。

  “主子娘娘和太后娘娘,命我入畅春园养病,不得伺候主子。主子……”

  她的声音有些发翁。“主子,您……回去吧。”

  话音落下,站在地罩后后面的梁安,清晰地看见皇帝的身子晃了晃。

  接着他抬起手,摁了摁心肺处,站起身,在暖阁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

  他一面走,一面拼命地将身子里的无力感逼出去。从前无论政务有多么复杂,只要他肯费功夫,抽丝剥茧之后,总能摸清脉络,而后一阵见血的扎入症结所在。可女人却是一堆拆解掉就再也装不回去的骨头。皇帝不肯那么直白地和他谈论她的身子,是出于某种在遇见王疏月之前,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给予女人的尊重。谁知,他不想伤道她,她却在用话伤自己。

  什么叫:“回去吧。 ”

  他都告诉她了,自己习惯她了,她竟然还敢让他回去。

  皇帝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沉默地在她面前走了多久。

  那垂花帐上的人影,不断地的被皇帝的身影切人,融和。

  榻上的人至始至终没有抬头,反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肩膀,手指越抠与越紧,抓皱了绸料。

  起更了。

  风中渐有了寒意,杏花幽浅的香气穿堂尔来。扑入二人口鼻之中。

  皇帝终于站住脚步,静静地望着王疏月。

  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温柔地安慰她,从前她也好像从来没有真正需要他安慰的时候,毕竟她比大多数的人都要心大,更多时候,都是他拽着他的手,温柔地告诉他,不要在意,她不难过。可这一次,她应该是真的被伤到了。伤到已经顾不上自己这个人了。

  “王疏月。”

  他的声音不大。

  “在。”

  “掌嘴。”

  这两个字一出口,吓懵了立在外面的梁安等人。

  何庆不可思议地看张得通一眼,道:“师傅,您怕是得进去劝劝啊。”

  张得通没有出声。

  皇帝大多数是时候都成竹在胸,哪怕想什么艰难的事情,也习惯沉默地撑额沉思。很少像将才那样在殿中踱步,想着忙一把拦下了回神过来要往里去的梁安。

  “糊涂,候着!不要给你们主儿惹事。”

  “可是张公公……”

  “候着!”

  梁安被张得通斥退了,何庆也不敢再出声,一时没有人敢进去。

  暖阁内仍是帝妃二人在僵持。

  皇帝撩袍从新在那张禅椅上坐下。他虽然在吐诛心的字眼,但声音里却并没有从前的戾气。反而带着一丝疲倦,还有心痛……

  “掌嘴。

  ”

  他又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将才放得还要低。

  王疏月终于抬起头来,小灯的弱光下,她一双眼睛通红,却还是依言抬起了手掌。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的那只手,举得很高,却迟迟不肯落下。

  “你还是会心疼你自己的嘛。”

  王疏月抿住嘴唇:“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以为朕想吗?”

  话音一落,他已经起身,一把将榻上的人搂入了怀中。

  “王疏月,你若在朕面前哭得出来,朕就免你掌嘴。”

  皇帝说完这句话,王疏月觉得自己鼻腔里爬入了一根又酸又烫的线,顺着鼻腔往喉咙,脑门心这些地方钻去。

  五年了,隐忍,宽恕,斟酌,思量。

  再好的人,哪里能没有恐惧和不安呢。索性顺着皇帝的这句话,顺着那些不断往知觉里扎的酸烫的线,把这一日的伤心,还这些年的伤心一股脑全部呕尽了痛哭之中。

  她哭得呕心呕肺,浑身颤抖。

  皇帝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搂着她,偶尔在哭得过于难受的时候,伸手抚着她的背,替她将抽喘的气顺过来。

  后来,索性抱着她在榻上躺下来。

  三更天时,连那唯一的一盏的小灯都熄灭了。暖阁内一片沉寂。她缩在他那熟悉温暖的怀中,终于渐渐地平息下来,变得像一只幼弱的兽儿一般,时不时地抽噎着。

  皇帝身上还穿着常服,玉佩香袋都不曾摘,凌乱地膈在他身上,压得久了,着实疼,的但他也没有动。

  “知道朕在气什么吗?”

  她喉咙里抽噎得厉害,尚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摇头。

  皇帝顺着她背,平声道:“王疏月,朕记得,朕跟你说过,王授文,程英,王定清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万千汉人士子,最终都会从前一朝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断地投身世道,继续热闹地活在朕的平昌年间。是吧……”

  “嗯。”

  “你父亲在朕的南书房,你兄长朕放了川陕总督。诚然朕对他们很严苛,有的时候不乏斥责,但朕,让他们走得是他们自己想走该走的路吧。”

  “嗯……”

  王疏月点着头,肩膀却抽动地更厉害了,她强逼着自己拉平声音道:“我很想替……兄长谢主子的恩……”

  “他们的恩他们自己知道用政绩民心来报答朕,不用你费一点心,朕只想问你,你王疏月呢!”

  他声音陡然一转,带着丝刻意压制而又不甘被隐秘的杀伐气钻入王疏月的耳中。

  “朕也说了,朕想让你王疏月,像他们一样。你活得像吗?”

  不像。

  照理来说,她像自己的母亲,王定清还有一份父亲血脉里的执念,因此自己原本比王定清更欲(和谐)寡淡,也更愿意享受卧云之中那种纯粹自由的时光。可是皇帝偶然之间赐给她的一段时光,塑造了她如今的心性,却无法覆盖遮蔽住她的一生。

  “我也不想这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朕。还要让朕在去审周明!皇后如此行事,你却要你阖宫上下替她隐瞒。”

  “你要我怎么说啊!”

  她也提高声音抵了上去,然而只那么一句,又渐渐跌弱下来:“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活着,我怎么样都好,可我有了你,你又是那么严苛自律,勤政爱民的一个皇帝。告诉了你,让你替我报仇,处置皇后吗?我是汉人……为我处置皇后,你就要为我担藐视祖宗规矩的骂名。我跟了你五年了,若还是个糊涂人,那我才真的该死。紫禁城又不是话本中江湖,恩怨情仇,哪能那样痛快,你恨太后,但为了蒙古科尔沁,你仍然敬她,仍然娶了她给你定皇后。连你都是如此,遑论我!”

  “遑论我啊!”

  她又重复了最后的半句话,几乎说得破了音。

  “放肆!”

  “放肆又怎么样。我明白你的话说得再狠,也不是在怪我。你希望我自如地活着。我也明白,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了,如果我还不懂事,还要在紫禁城里奢求你都不曾得到的东西,那我还怎么配陪着你,陪着孩子们……”

  “王疏月!你明白个屁!”

  王疏月一怔。

  她一直记得,皇帝是一个连“后股”这样的话都视为不雅之词,绝不肯放入口中的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放肆地落粗字儿。

  “朕为政,最后问朝廷要的,是一令天下行传,再无一处掣肘,为了这个,兄弟也好,臣子也好,朕杀的人不少。“苛刻”之名,早已担了一身。你以为朕还像从前那样,在皇父和嫡母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疏月,朕如今是这天下人的主子,也是蒙古四十九旗的主子,甚至是皇后和皇太后的主子!但你……”

  他搂紧了她的腰,几乎箍痛她。

  “朕就是不想你做谁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