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渔家傲(二)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3      字数:3941
  四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在风雪路的尽头埋入雪堆。

  皇帝封御笔的那一日, 张孝儒披枷带锁, 同孟林社的几个举子一道, 被投入了刑部的大牢, 刑部拿人那天, 王定清和王授文坐在正阳门外的酒楼上吃酒, 王定清喝了二两绍兴的女儿红,脸色微红。楼下正为八旗某家门户的喜事唱堂会, 陈家班踏台板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脸浅, 唱得也不得劲儿。

  王定清起身走到楼梯口,擎着酒杯往下看去,底下几个人闲道

  “听说, 张中堂是陈小楼的戏迷,如今他下狱, 陈小楼也不踏台板了。以后这京城的堂会, 就要看王家班了”

  “哟,王家班。这话, 双关了啊。”

  王定清听完这一句, 不由笑了一声。

  “张孝儒和父亲当年同朝为官,都是前明旧臣, 却各为其主,如今”

  他看了一眼雕窗外的大雪, “尘埃落定啊。”他说着, 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

  花生皮儿落到干冷的地上, 稍一碾就成了灰。

  楼下的小厮上来回话道“老爷,少爷,宫里来了人,说是替咱们贵妃娘娘,给您送东西。”

  王授文没有抬头,只平声道“请梁公公回去吧。就说老臣无功不敢受赏,遥祝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来年吉祥。”

  那小厮犹豫了一阵,轻声又道

  “老爷,来得不是从前的梁公公,是万岁爷身旁的何庆何公公。”

  王授文一怔,未及说话,便听王定清道“去请上来。”

  不多时,何庆手中提着一只食盒和一坛酒走了上来。

  “请老大人安。老大人,新春大吉啊。”说完,又向王定打了个千,“小王大人,大吉。”

  王定清笑道“何公公怎么来了。”

  何庆笑道“贵主儿的差,就是咱们的万岁爷的差,遣哪个奴才来,不都一样嘛。贵主儿知道老大人慎重,头一年还肯受她的年礼,这几年,竟连梁公公亲自来送,都进不了府门了,所以,奴才今儿,索性来这酒楼上撞撞运气,免得吃您府上的闭门羹。”

  说着,他打开食盒。

  “这是贵主儿亲手做的韭菜饽饽,贵主儿说,她还是那句话,虽已十分地做了,但味道还是和夫人做的有差。希望老大人别嫌弃,正月天冷,早些回家,热热地吃。”

  说完,又将另一坛酒呈给王定清。

  “小王大人,这是贵主儿给您的,这坛花雕是绍兴的贡酒,贵主儿说您好这一口,去年就在万岁爷那儿留下了,可惜去年年节您不在京中。”

  王定清伸手接过那坛酒,喉咙一热,不由脱口道“这个丫头”

  话声未落却被王授文喝斥了一声“定清,不得如此无礼。”

  何庆道“老大人,这是在宫外,您和小王大人,是贵主儿的父兄,奴才就算听了什么,也没有多嘴的胆子。”

  王授文应了声“是。”看向那只食盒,迟疑问道“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吧。”

  何庆回道“有咱们万岁爷护着,又有周太医那大国手镇着,昨日,万岁爷还准了贵主儿的姨母入宫照顾,等过了正月,就要去接呢。咱们贵主儿一切都好。就是怕您和小王大人不肯收她的赏呸,瞧奴才这张嘴,贵主儿说了,这不是赏赐,是她想替先夫人用的心,所以才让奴才来办这个差,老大人,您安心收下,奴才能来,必然是万岁爷也点了头的。”

  王定清提了提酒坛,朗声道“父亲,您不收,我收了。”

  王授文低头偷偷揉了揉眼,方抬头道“替我谢娘娘的恩典,谢皇上的恩典。”

  “奴才一定把老大人的话带到,奴才还要回宫回贵主儿的话,就不留了。两位大人,大吉啊。”

  王定清将何庆送到楼下,再回来时,却见王授文仍然看着那漆金粉的食盒,一言不发。

  王定清走到王授文对面坐下,替他倒了一杯茶“父亲这些年都不肯收疏月的东西吗”

  王授文摇了摇头,接过茶来,“她是皇贵妃,我们是外臣,她是我们的倚靠,但是,我们是汉臣,并不是她的仪仗。我们对她越疏远,越恭敬,才能让她在宫里的路,好走。”

  王定清沉默了须臾。忽而道

  “也许以前是该这样,可如今,儿子觉得,或许我们没必要这样。”

  说着,他揭了坛盖,倒出一盏来,仰头干掉。

  “贡酒,果然好滋味。爹,走了。”

  楼下的堂会到了尾声,外面大雪下迷道路。

  吴灵死后的四五个年节间,这是王授文头一年在热闹的市井里品出了实实在在的年味。他很庆幸,吴灵给他留下了着一双与自己全然不相似的儿女。也很庆幸,那个曾经被他议为“煞气过重”的皇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用了什么谜一般的方法,护住了自己这个凝雪结霜般的女儿。让她一直有心力,有自由,去守吴灵对她的期许人生在世,娱人悦己。

  翊坤宫,王疏月一个人坐在驻云堂中写福字。

  大年三十,乾清宫有家宴。王疏月身子过重,周明说不易劳神,皇帝便把她圈在了翊坤宫中。宫人们都得了赏赐,各有各的聚处,王疏月见皇帝不在,她们守着也无趣,便让年龄小些的宫人们散到给各处自取乐去,只留金翘在内剪灯,梁安在外答应。

  外面热闹得很,哪怕是在深宫之中,也隐隐约约能听到千门万户的爆竹声。

  王疏月写完一个“福”字交给金翘,“拿去贴上。”

  金翘笑道“今儿一早,咱们小主子也写了一个。已经贴上了,您这个贴哪儿。”

  王疏月笑了笑“这有什么打紧的,贴在大阿哥写的旁边啊。”

  金翘却道“听梁安说使不得,今儿早上万岁爷走的时

  候,站在那窗门前看了好久,还嫌大阿哥那字儿贴的位置过正,后来,何庆愣是给揭了,才挪到如今的位置上。那正位置是万岁爷留给他自个开笔的,您也敢去占。”

  王疏月听完这一席话,不由握着笔笑出声“他又去跟恒卓争那位置,这都四年了。”

  “可不是嘛,咱们万岁爷话不多,每一年都是直接让何庆揭了挪,咱们大阿哥能说什么。”

  “他们既要贴,我这一张就送你吧。”

  说着,王疏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月份将近的小腹,含笑添道“等再过几年,能贴上第三张就好了。 ”

  金翘扼袖替她架好笔,一面道“主儿有福气。自然会的。”

  正说着,梁安在外面道“主儿,何公公回来了。”

  “快传。”

  何庆冒着大雪回来,在明间里抖了雪气儿才敢往驻云堂里走。一面走,一面欢天喜地道

  “奴才来回贵主儿的话。”

  也许是因为在年节里,他脸上也溢满喜气儿。

  “老大人和小王大人,都好都好,还让奴才带他们请主儿的安呢。”

  王疏月道“王大人收了我的东西吗”

  “收了收了,看着奴才,老大人那么精明的人,还猜不到这里面有万岁爷的意思,老大人怕的是私授,主儿您这个,叫正大光明的明授,老大人能说什么。”

  金翘道“你今儿话说得这么好,想我们主儿赏你什么。”

  “哟,哪里配得赏呢,只求下回咱们主子爷,发狠要把奴才拖下去打板子的时候,贵主儿发个慈悲,给奴才求个情,奴才就感恩戴德一辈子了。”

  王疏月笑而不语。

  外面传来大阿哥的声音。

  “和娘娘,和娘娘。”

  王疏月抬头,见大阿哥裹着大红毡斗篷,已经欢天喜地跑了进来。

  “散宴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皇阿玛带我回来的。”

  王疏月还来不及问,门外已经传来了皇帝的声音。“朕过来更衣。”

  王疏月起身,“您不回养心殿,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如今可伺候不了您。”

  “朕惯系的那根玉带在你收着。再有,朕不用你伺候。何庆。”

  何庆本来还在想宴席未散,自己主子怎么过来了,系得惯的玉带又是那根,他怎么从来不知道皇帝有一根系得惯的玉带。

  正想着,忽听皇帝唤他,忙拍脑门儿道“欸,是是,奴才伺候主子更衣。”

  梁安跟进来,轻声对金翘道“皇上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儿可是与主子娘娘的正日子啊咱们得劝吧,不然咱们主儿,又是大罪。”

  “嘘,这没说歇的事儿呢,说是来更衣的。”

  正说着,却听西暖阁里皇帝道“疏月,你进来。”

  王疏月刚沾了笔,听皇帝在暖阁里唤他,只得道“好。”

  说完便要站起来,皇帝透过地罩见她行动不便,忙又出声疾道“算了,你坐着。”

  王疏月不由笑了“主子,您究竟要我过来,还是坐着呀。”

  “坐着,别动”

  何庆跪在地上替自己的主子系玉带,心里明白过来。

  这位爷哪里是来更衣,分明是因为夜里不能相伴,这会儿借故过来,想来看一眼王疏月。偏不肯明说,险些又要折腾王疏月。

  “朕今儿不过来。”

  “知道。”

  她这反应也是过于冷静了,皇帝不满意,侧身问道

  “知道什么。”

  “知道您不过来啊,今儿除夕吗嘛。晚些我和大阿哥偷偷贴福字去。”

  “王疏月,朕开笔福的位置,不准动。”

  “大阿哥那个福字,写得很周正,我瞧着贴正窗上好看。是不是,恒卓。”

  “啊”

  恒卓压根没想到王疏月会当着皇帝的面儿问他,抬头又见皇帝竟看着自己。

  忙道“儿臣还差笔力。”

  何庆很想笑,手上失了限,险些勒着皇帝的腰。

  王疏月望着大阿哥脸,以及皇帝逐渐攀红的耳根,忽觉将才的冷清一扫而光。宫室里灯光融融,炭火熏烤着人脸,透出红霞来,每一人对来年的期许都映在脸上,无忧无惧。她身处其中,深觉风雪无可避,但人心尚可依。

  “欸,朕走了。”

  “我送送您。”

  “坐着,别动”

  王疏月依言坐好,撑着下巴看向他。

  他背后是耀眼宫廷华灯之阵。大雪若盖,覆于道路。天地之前除了灯火和影子,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他却只穿着朱色的常服,人之气质,一半融入烟火气,一半游在九重天。

  所谓风雪无可避,人心尚可依。

  此人,此景,为之注解。再无可辩驳之处。

  “主子,您去吧。顾好冷暖。别喝多了。”

  “你记着,朕留出来的位置,不准动。”

  “好,不动。”

  “你也不要给朕乱动。贴什么福字梁安,看好你们主儿。”

  “啊是是是。”

  “好。我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