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生查子(四)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1      字数:4643
  四更天。

  南书房外扫雪的人刚刚退走。

  天还是漆黑的, 皇帝的仪仗在月华门前排成了一尾灯焰瑟瑟的龙。

  皇帝被王疏月气得一晚上都在西稍间里辗转, 在值房里见到王授文也没有好脸色。偏偏今日叫大起,再大的火也得压住。硬是把他火牙痛的毛病给逼了出来,扯得半边脸都在疼。

  他捂着腮帮子从南书房里走出来, 张得通早就备着伞。但冰冷的雪还是迎面扫上了他的脸颊,虽然是冷,但却莫名得缓解了一些他的牙疼。他抬手理了理的领口,眼光扫到了面前的雪地。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背对着月华门前的灯火,影子托得老长。

  高的那一段影子,刚好抵着他的足尖。

  皇帝抬头,见王疏月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大阿哥立在雪里。

  这个时候见这两个人,皇帝有些错愕,不自觉地松开领口处的手。

  与此同时,大阿哥也松掉了王疏月的手, 在伞下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弯腰伏地行叩拜之礼, 口中似乎还说了什么, 但风大了, 皇帝并没有听太清楚。

  张得通在一旁道“万岁爷,要不要奴才去乾清门上说一声”

  皇帝看着王疏月,伞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尚看不出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这个人一旦站在雪地里, 无论她穿得有多厚, 皇帝脑中都只剩下周太医那一个声音“和妃受不得寒。”

  对,她受不得寒,让她回去算了。

  但他明明是在生她的气,堂堂一个皇帝,怎么能让她王疏月拿捏住,且王授文就在后面的南书房里。他才因为他议火耗银的事议得肤浅而斥过他,顺便把堆在王疏月身上出不来的火气在她老子身上发了。如今似乎不能这么快就泄心气啊。让王授文这个老猴看透了,日后还怎么把持住君臣之别。

  皇帝脑子一下子乱了,索性大跨步地往前面走。张得通连忙举伞跟上去。走到王疏远月和大阿哥身前的时候,还刻意停了几步,岂料想皇帝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前面,昂着头,下巴绷得跟刀削过的似的,一晃神就已经从从伞下走了出去。

  张得通没来得及追。谁知皇帝却一个踉跄,差点直接些扑到雪里。

  好在皇帝反应尚算快,赶忙用手撑了一把。但他分明听到自己腰上“喀”得一响,那爽快的痛,熟悉得几乎让他有些绝望。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愣了。

  虽风雪冷得紧,张得通还是下出了一声冷汗,他忙低头去看,却见王疏月拽住了皇帝瑞罩的袖口。皇帝走得又快又急,那力道一带,若是王疏月没扯住松个手,皇帝真有可能摔出人生第一个狗那啥。

  张得通赶忙摇了摇头,拼命把那不雅的三个字从脑子里摇了出去。

  主奴这么多年,他还真不习惯像何庆那样,把一些不正经的话拿来揶揄皇帝。

  没有人敢上去扶,皇帝顶着痛自个站起身,回头劈头盖脸地就冲王疏月道

  “王疏月,你现在胆子大得很啊你要做什么啊是不是嫌朕没被你气死你信不信朕今日就砍了”

  这种他自己都不信的重话很久不曾说了,这会儿竟有些说不下去。

  王疏月迎上他的目光。

  “儿子跟您认错,您都不肯听,还要您砍奴才。”

  她刚一说完,大阿哥也直起了背,双手合抱住他的手,急着摇他道“皇阿玛,是儿臣错了,儿臣给皇阿玛请罪,您不要砍和娘娘。”

  “谁说朕要砍她。”

  何庆也从后面跟过来,小声接了一句“将才您自个说的。”

  皇帝手上的青经都要暴出来了,一把将自己的袖子从王疏月手中抽了出去,抬手点着她的脑门,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朕今日要在御门上听政,你若再绊朕,朕不用后宫的家法,朕拿国法处置你。”

  “皇阿玛您开恩,儿臣以后听您的话,您不要处置和娘娘。”

  他一边说,一边摇着皇帝的手臂,皇帝腰疼,每被他摇一下,牙齿缝了里都忍不住要抽一口气。再加上他本来就牙痛头晕,这会儿竟被这孩子晃得有些眼花缭乱。

  但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大阿哥昨日还打死不肯跟着王疏月,这一晚上的时间,王疏月是给他灌了迷药不成。

  “别晃朕,先起来”

  “您吼他做什么。”

  “朕吼他朕是赦他”

  皇帝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五光十色。

  一副把狠话说尽,但又一点都不能认真发作的模样,使得一旁的张得通都要看不下去了。

  好在,得了他这句赦。王疏月没有再迎他的话。

  一夜不曾梳洗,发髻也有些散了,她放下伞,抬手挽好垂在肩上的一丝头发,走到皇帝前面,踮起脚,替他把刚才他不自觉扯乱的领口翻出来,从新整理好。“您不生大阿哥的气就好了。”

  不刻意的肌肤之亲,毫不费力地摁灭了皇帝心里的那阵原本就舍不得发出来的虚火。

  她那张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白,唇上的胭脂也败了色,看起来憔悴,却又自生一段肉质风流。

  “您去听政吧奴才今儿哪里都不去,就在翊坤宫里等着您回来国法处置。”

  皇帝气还没有完全理顺,“王疏月,你知道你伤着朕了吗”

  王疏月抬起头来,凝着皇帝轻“嗯”了一声。

  “知道,那您要动家法也成,奴才一并受。”

  说着,她冲着皇帝摊开一只手。

  “要不,您先让人把大阿哥送回去,现在就赏奴才一顿家法,您打多少都好,等您把气儿出了,奴才送您上朝。”

  皇帝看着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彻底没了脾气。

  “你送朕上朝,呵,朕还想再多活几年。回去,闭门思过。”

  说完,抬脚刚要走。那腰上的酸痛差点没人脱口呼出来。

  何庆和张得通都看出了端倪,但都不敢说,只得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在王疏月面前硬撑。

  而那一路,皇帝真是走得咬牙切齿,道貌岸然地顶着腰背,尽量想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最后却连辇都不敢上。张得通跟在他后面,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奴才扶着您”

  皇帝站在辇下摆了摆手。

  “让何庆去把周明传到养心殿候着,朕散议要让他看牙疼。”

  “欸,是是”

  这边

  皇帝硬是走着去的。好在月华门离乾清门也不过几十步。

  等他走远了,大阿哥才抬起头来对王疏月道“皇阿玛走得好奇怪”

  王疏月蹲下身来,拂去他肩头的雪“不许说皇阿玛奇怪。”

  “好。和娘娘,皇阿玛是不是不生儿臣的气了。”

  “对呀,他是你皇阿玛,只要大阿哥知道听话,皇阿玛啊是不会一直生大阿哥气的。”

  大阿哥笑明了眼。悄悄牵起王疏月的手。

  “儿臣要去上书房上学,皇阿玛不让您送,那您送儿臣吧。”

  何庆上前撑着伞为二人挡雪,一面道“小主子,奴才送您,您让和娘娘去歇会儿吧。”

  王疏月理顺大阿哥身后的辫穗。

  “跟何公公去吧。和娘娘啊,真的有些累了。”

  说完,又对何庆道“先带大阿哥回一趟钟粹宫,换一身衣裳,这都被雪濡湿了。”

  一面说一面又摸了摸大阿哥的脸“想和娘娘了,就来看看和娘娘,记着和娘娘说的,和娘娘不逼你,皇阿玛也不逼你。大阿哥永远都是成妃娘娘和你皇阿玛的好孩子。”

  大阿哥沉默了一会儿,悄悄地抿起了嘴唇。

  “怎么又难过了,快去吧。”

  大阿哥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向着王疏月行了个礼。起来走两步,又舍不得回头来看王疏月。王疏月仍蹲在原地,轻轻地冲着他摇了摇手。大阿哥这才松开脸,跟朕何庆去了。

  同一条风雪路,终于送走两个男子。

  等他们都走得看不见了,王疏月才发觉自己腰酸背痛,周身已经没有一点点的力气了。好在金翘之前听了何庆的信儿,从翊坤宫过来寻她。

  “听说您一夜都没睡。”

  “嗯。腰都要断了。”

  “走,奴才扶您回去,一会儿给您按按。”

  “你还会推拿呀。”

  以前在大姑姑们的手底下受过些调和谐教。

  王疏月想起皇帝那别扭的背影,轻道“那你回去教教我手法。”

  “主儿,这是奴才做的事,您学来做什么。”

  王疏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好像是抓地太使力了些。

  皇帝在乾清门起初是坐立不是,但好在他在政事上较真,听了一个早晨的议,倒也顾不上腰痛了。王定清上奏了“火耗归公”的试行案,皇帝很是满意,虽然包括王授文在内的几个大臣,仍对这个案子有疑议,但却被皇帝训斥为“见识短浅,与朕意不合。”

  王授文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御门前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深受皇帝赏识,一时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王疏月大了,人又在深宫,他已经管不了。

  王定清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见识新,又接着地方的上地气,恰是皇帝这个人最喜欢的年轻一辈。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虽那新人是自己的儿子,可官场沉浮这么些年,从前明到大清,王授文头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甚至有点孤独。

  被皇帝训斥之后,程英还有些愤愤不平,散议之后还在出宫的路上嘟囔“你说要在河南山西试行也就罢了,河南有老田在,两袖清风前年就把京官的粮饷断了,他那儿火耗原本就不重,改起来费不了什么功夫,山东怎么搞两年一黄灾,三年一旱的,这遇灾就要免赋,正项的钱粮都征不齐,怎么提火耗”

  王授文走在前面,平声道“你为你在山东任上的兄弟犯难,我倒是理解,但你也看到了,皇上是个什么决心,你想想,先帝爷在的时候,户部的三大库总共剩了多少银子,皇帝登基的这两年,又抓回来多少。皇帝在贪腐陈习上是动了大狠心的。火耗归公一政,势在必行,你我这些陈腐老叶在不顺流,就要给卷到漩涡里去了。”

  程英没了话,跟着他一路走到正阳门,才转而道“不过,您老是终于肯让定清回京城了。我记得,他就比和妃娘娘长两岁,老在地方上折腾,还没说亲事吧。自从你夫人走后,我们几个老哥跟你说了几回了,你都没那个意思,但也不该逼着孩子跟你一样吧。”

  王授文一笑“怎么,老世叔要关照定清的大事。”

  “你说什么笑话,如今您的女儿在宫里,定清的大事,自然要从宫里来。王老,您王家兴旺啊。”

  说完,负手让车夫上三庆园,听戏去了。

  兴旺啊。

  吴灵还在的时候,在两个字他是日想夜想,但吴灵走,王疏月入宫,王定清入京,他想得东西都来了。但好像又突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起来。也许自个真的是老了,连争强好胜的心都开始要淡淡了。

  “老爷,去哪儿。”

  家里仆人在杠子旁恭声问他。

  王授文把自己的顶戴摘下来,抱在手臂下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回去,叫厨房烧只鸡,在去桂花楼买一坛女儿红。”

  一出内城,则商业喧闹,人情暖热。

  那连下了两日的雪啊,终于是被热烘烘的人气给逼停了。

  紫禁城之中,满城都是笤帚与地面儿摩擦的扫雪声。

  屋檐上在融雪,滴滴答答地低在阶上。

  皇帝走进翊坤宫,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门口的王疏月。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上,才在养心殿贴过的膏药鼓出来好大一坨。周明这个人的医术是好,但就是用的药看起来都不是那么体面。皇帝权衡了一下,自个身上还罩着瑞罩,厚实得很,应该还不至于让她王疏月瞧出端倪来。便咳了一声,僵着腰背跨了进去。

  “张得通,把门关上。”

  门外的光从两边收拢来,最后在王疏月脸上收成一条细缝。

  皇帝找了一张离她近的圈椅坐下。

  “你昨日还没跪够是不是,起来。”

  “那我起来,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还敢跟朕提要求,朕已经想好了,一会儿要让慎行司打赏你一顿板子,先打了吧,打了再让你提。”

  王疏月抬起头来“打了这件事就做不了。”

  皇帝弯腰,手臂折抵在膝盖上。凑近她道“那你先说什么事。”

  “您脱了。”

  皇帝一哽,旋即喝道“王疏月”

  这声就吼在她耳朵边上,她忍不住嘶了一声“你想什么了,我才把手泡软了,给您按按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