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生查子(三)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0      字数:4027
  奉仙殿乃“同殿异室”规制。

  后殿有九间阁间, 分别供奉不同代的列圣列后。中以穿廊相连。

  王疏月走在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的檐下, 穿过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独自一人走进供奉先帝后牌位的后殿阁间。其间她一直在回想,去年的秋天, 在热河外八庙普仁寺中,皇帝与桑格嘉措说的那一席话。

  “娘娘有娘娘来处和归处。皇上有皇上的来处和归处。”

  “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在这改天换地之后的王朝初几代,异族为主,汉人为奴的背景之下,她凭一己之力撞入王朝的血脉传承,父权子袭的阴谋阳谋,实在是挫伤处处,但这也正是所谓“有望同流”的代价。

  奉先殿的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地上铺成的金砖,闭合的后殿隔间门。这一切都象征皇族血缘的贵重与封闭性, 也反应出这血缘之中, 父与子, 母与子之间, 脆弱的信任和敏感的戒备。

  王疏月望着神牌前大阿哥的背影,幼年的柔软被严肃明正的灯火吞光了,越发显得倔强而疏离。所以这些皇家的人啊,一代一代的更替, 所受的折磨却是相同的。皇帝少年时受过的伤痛已是陈伤。他明明是想维护自己的孩子, 但却又不自觉地把自己后代, 也摁入与他相同的命运里。

  王疏月望向大阿哥身前的神牌。

  铜底鎏金的牌身上,张牙舞爪地爬着九条鳞片指抓清晰的龙,上书她看不懂的满文,和跪在他下面的孩子,一道排斥着她这个汉人出身的女人。

  大阿哥静静地跪在神牌前,渐渐从香火气味里闻到了王疏月身上的清香木香气。

  他回过头来,正见王疏月独自一人立在门口。若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扑到她身旁,开心地唤她和娘娘,但这会儿他叫不出口。可再排斥她,他还是有知觉,记恩情的孩子,想着她将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阿玛争执的场景,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伤她的心。

  想着,给鼓起嘴低了头。

  “欸,大阿哥以后都不理和娘娘了吗”

  王疏月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先开口了口,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大阿哥却避开了。

  “儿臣和您亲近,额娘在天上会伤心。”

  他说得很认真。双手却不自在地往身后背去,试图和疏月拉开更远的距离。

  王疏月点了点头,将手收了回来。

  她也跪了一日,蹲着也像在受刑,索性抱着膝盖靠着大阿哥坐下来。

  “那大阿哥跟和娘娘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大阿哥抿着唇没有出声。

  王疏月温声续道“大阿哥跟和娘娘说过,以后要像和娘娘保护大阿哥那样,保护和娘娘的。”

  “可是,您说您有皇阿玛保护,要儿臣保护好额娘和皇额娘”

  “那如果你皇阿玛不保护和娘娘了呢。”

  大阿哥抬起头来,竟见王疏月眼中藏着些晶莹,在灯火的映衬下闪着令人伤心的光芒。

  “皇阿玛是不是因为儿臣责罚您了。”

  “嗯。”

  大阿哥顶直了脊背,声也不由自主地高了上去。

  “皇阿玛怎么责罚您的。”

  “罚和娘娘和大阿哥一道跪着呀,大阿哥跪了多久,和娘娘就跪了多久。”

  大阿哥听她说完,眼光则落到了王疏月的膝盖上。

  半晌,终还是试探出小手来,犹豫了一时,轻轻地覆了上去。

  他已经在奉先殿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就被烘烫了身子,那只小手一触到王疏月的膝盖,温暖就渡了上去。

  大阿哥抬起头望向王疏月“额娘说过,和娘娘您膝盖不好。是不是很疼啊。

  王疏月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好在啊,他还没有被逼伤根本,他到底还是从前那个暖心而温柔的孩子。

  “和娘娘您怎么哭了。”

  王疏月忙低下头去掩饰。

  “没有,和娘娘就是觉得疼,没出息,疼哭的。”

  大阿哥转过身子,侧跪下来,对着自己的手哈了一口气,然后又认认真真地把手出搓烫,小心翼翼地重新覆住了她的双膝。

  “和娘娘,儿臣明日去给皇阿玛请罪,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惹皇阿玛生气,求皇阿玛不要责罚您了。”

  王疏月喉咙里哽咽,说不出话来。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一回大阿哥并没有避她。反而松开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

  “和娘娘不哭,儿臣保护您。”

  王疏月心中悲欢交杂。

  也许这座紫禁城里有很多人在用阴谋谋生谋情,但她只想为所珍视的人,把情深用。诚然她也有所求,但她求来的东西,到底扎扎实实,坚定无虚。

  她想着,轻轻将大阿哥揽入怀中。

  “大阿哥,无论如何都不能怪你的皇阿玛,他疼爱你,也希望你能好,但他是你的父亲,也是我们大清的皇帝,有的时候啊他要和大阿哥做君臣。和娘娘知道,那个时候,大阿哥心里有话,就不能跟你皇阿玛讲了,但和娘娘不希望你憋在心里。不管大阿哥以后跟着那位娘娘,和娘娘都会一直陪着大阿哥的,你想跟和娘娘说的时候,就来翊坤宫找和娘娘。好不好。”

  怀中的孩子肩头瑟了瑟。也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王疏月感觉胸口被滚烫的水浸湿了。

  “不是的,儿臣儿臣喜欢和娘娘,儿臣不想跟着其他的娘娘。”

  他声音里带了哭腔,一下子泪流满面。

  王疏月忙取出自己绢子取给他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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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不哭。你才把和娘娘哄好了,怎么自个又这么没出息了。”

  孩子一旦哭泣来,那眼泪就跟决堤的水一样怎么都收不住。

  “儿臣难过,儿臣愿意听皇阿玛的话,跟着和娘娘,可是顺娘娘跟儿臣说,儿臣的额娘额娘就是因为皇阿玛要把儿臣过继給您,才病死的如果儿臣跟叫了您母亲,那额娘一定不会原谅儿臣的。”

  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搂着王疏月哭成了个泪人。王疏月抚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儿。心中十分心疼。

  “立嫡立长”太后与皇后也许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心过,哪怕皇后已经有了身孕,还是不敢把大阿哥放在她身边。可是,这样骗一个孩子,这样离间他们父子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当真有必要吗

  王疏月搂紧了大阿哥,她并不想去跟这个孩子解释什么宫廷复杂人心险恶,她压根就不忍心告诉这个孩子,他被人视为棋子筹码的真相。

  “我们大阿哥不哭,和娘娘不会让你皇阿玛逼你叫我母亲的。我们大阿哥,只有成妃娘娘这一个母亲。你以后啊,还是叫我和娘娘,我啊最爱听大阿哥这样叫我了。”

  大阿哥缩在她怀里,渐渐平息下来。

  纯粹的真心带来的安定感,无论什么时候都令人贪恋。她不因为子嗣名分不定而放弃对他好,纵然他还是个孩子,也明晰地感受到了王疏月的那颗心。

  他抱住王疏月不肯撒手。

  “和娘娘,您真的不逼儿臣叫您母亲吗”

  王疏月低头望着他。温声道“是啊,你不要和娘娘,但和娘娘要陪着大阿哥。和娘娘答应了你额娘,一定一定,要维护好你,不要我们大阿哥以后受一点点伤害。哪怕大阿哥要跟着顺娘娘生活,和娘娘,也会给大阿哥做茯苓糕,看大阿哥写大字。所以

  ”

  她扶着他直起身。含笑望望着他的眼睛。

  “所以,大阿哥哭够了,明日就不要哭了。和娘娘陪着你去给你皇阿玛认错去。和娘娘保证,绝不让你皇阿玛吼你。”

  大阿哥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听她这样说,又鼓起了嘴,跪直身子。

  “不,我也要保护和娘娘,绝不让皇阿玛再罚您跪。”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脸。

  “你不会再不理和娘娘了吧。”

  “不会。”

  “那你生你皇阿玛的气吗”

  “儿臣不敢。”

  “来,那就听你皇阿玛的话,跪好。和娘娘陪着你。”

  整个一夜,王疏月都没有和眼。

  奉先殿应该是紫禁城之中,最与王疏月相龃龉的地方。

  正如他们身处的这间宫室旁,供奉的正是大清开国皇帝和他的皇后。这位皇后,也就是那位为维护皇族血脉纯正而在神武门后立下“缠足女子不得入宫”的铁律的女人。几十年后,他的子孙后代,虽已经令她的懿旨蒙尘。但汉女仍就不得为正妻,整个紫禁城,甚至整个朝廷,仍旧对王疏月有诸多猜忌和戒备。

  除了皇帝,和此时她眼前这个孩子。

  孩子总是忍不住困的,跪到半夜,就靠在王疏月的身上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何庆来了一次,抱来了一条毯子来给大阿哥盖上,王疏月认出来的,正是养心殿西稍间的那一条。

  何庆轻手轻脚地走到王疏月身边。

  “小主子睡得真好。”

  “是啊,太累了。主子还没歇吗”

  “没有,主子原本是躺下来了,但听上夜的人说,三更天都没有睡踏实,这会儿已经起来,去南书房了。”

  王疏月算了算时辰。“还不到四更天啊。”

  何庆道“王老大人已经在值房里了,今儿是要叫大起的,许是万岁爷去乾清门前还有事要跟王大人议吧。和主儿您”

  他指了指大阿哥,“您就这么抱了大阿哥一夜啊。”

  王疏月低头看向大阿哥,他恐怕真的是累了,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王疏月连忙用绢子替他擦了擦,一面应了何庆一声。

  “嗯。”

  何庆笑了笑“小主子呀,您说您多有福气,万岁爷罚您跪着,和主儿啊,就护着您这么睡着,难怪万岁爷要跟小主子吃醋了。”

  “吃醋”

  何庆撇了撇嘴“和主儿,您在啊,咱们万岁爷就睡得安稳,您不在啊,他就能二更天起来瞧折子,万岁爷要是知道您今儿护着大阿哥睡得这么自在,管保气死。”

  王疏月被他那说话时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了。

  “咱们已经被皇上罚得跪了一日了,怎么还跪得动,您可别说出去,只说我和大阿都规矩着呢。”

  正说着,怀中的孩子从毯子里伸出手来,嘟囔一声睁开了眼睛。

  “哟,小主子醒啦。”

  “何公公。”

  他唤了何庆一声,又看向王疏月。

  “和娘娘,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了。再睡会儿吧。”

  大阿哥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不睡了,要去给皇阿玛请罪。”

  何庆笑了“阿弥陀佛,小主子您可算发慈悲了。”

  王疏月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下呢,下了一整夜,路上都积了半腿高的雪了。奴才过来的时候,乾清门和月华门都在扫雪。奴才让人给您和大阿哥传辇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用,备一把伞,我牵着大阿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