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作者:西瓜尼姑      更新:2022-05-16 10:11      字数:11375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京城的百姓迎来了恪王之乱后的第一场大雪,整个皇城都被白雪洒成了银色。

  人语堂里烧了火炉,暖融融的,屋子里养了一盆开得很好的兰花,是宫里送来的。

  新帝登基后,待臣子们倒是大方,有从龙之功的人家,每逢年节都少不了赏赐,元家尤甚。

  陈福每次都亲自来元家,家里的下人全都快认识陈福了。

  元若灵和元若枝紧挨着一起,脚上盖着毛毡子,手里拿着绣绷绣红盖头。

  等到开年入夏,孝期一过她就要出嫁,嫁妆、酒席,家里私底下都在悄悄准备着了,她自己也没闲着,该准备的都提前准备起来了。

  元若枝时不时帮元若灵看她走针好不好。

  元若灵自己又想绣好,偏又十分不满意,经元若枝一说,不免有些急躁,扔了绣绷发脾气说:“我不绣了!”

  元若枝笑着捡过她的绣绷,继续帮她下针,还耐心地说:“这几针走顺了就好了,后面的样式可以换别的针法绣。”

  元若灵靠在元若枝肩头问:“姐姐,你的婚事,你就没考量?”眼见着一年年拖下去,元若枝的年纪也不小,再迟一两年,真成老姑娘了!

  元若枝笑道:“等出了孝再说吧,家里刚刚好起来,我不急的。”

  元若灵正想拿世子爷调侃,尤氏和王氏带了各自的孙子过来,姐妹俩连忙下去迎接,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放到罗汉床上,又同尤氏和王氏打起招呼来。

  妯娌二人双双坐下后,与元若枝跟元若灵说起家里人情往来的事。

  姑娘大了,这些庶务也该学了,当然主要是元若灵学,元若枝早就是管家的老手,大家也都看在眼里的。

  尤氏说着,特地提了焦五爷家里,她说:“今年送焦五爷家里的礼,得翻倍。我看去年大老爷藏的两坛女儿红就不错。”

  元若灵笑道:“娘,你要让爹心疼死!”又说:“送焦五爷家里女儿红是不是礼太重了?”她隐约记得,往年就是一套万金油,倒没有添别的什么东西过去。

  王氏笑着添话:“今时不同往日,焦五爷现在升迁了,是正五品的官了。”

  尤氏知道的比王氏多,她说得详细:“恪王之乱的时候,户部有人想趁乱毁了户部的卷宗,焦五爷心细缜密,早发现了苗头,护住了户部所有的卷宗。后来平了叛,百废待兴的时候,他在户部里又主持了不少大事,户部尚书现在十分器重他。”

  元若枝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焦五爷这样的人,高升是迟早的。就拿恪王之乱的事情来说,她的父亲同在户部,什么功劳都没立下,焦五爷就抓住了机会。他不升谁升?

  尤氏道:“枝姐儿,焦五爷同你父亲是多年的同僚,等出了孝,你同她女儿多走动走动。”

  元若枝摇头道:“算了,父亲未必喜欢我跟焦五爷的女儿亲近。”毕竟,她父亲一直屈居焦五爷之下,心里早就不舒服了,怎么会在人家高升之后再跑去亲近?

  尤氏有些深意地劝着说:“还是去去得好。咱们家虽得皇上眷顾,圣恩却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比不得焦五爷家里。”

  元若灵怪道:“咱们家爹和三叔都在朝中为官,在京城里也住了好几十年了,焦家都不是京城人士。怎的我们家还比不上焦家了?”

  尤氏啧啧道:“也不知道焦家走得什么大运,太后想替皇上选妃,他家女儿就被太后看中了。”

  元若灵眼睛一瞪,“皇上选妃?这可是大事,看来明年的京城要热闹了。”

  元若枝忽然“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绣绷上,被绣花针扎了个血珠儿出来。

  玉璧玉勾连忙过来替她擦手。

  元若枝用帕子摁着指腹,说:“我没事,你下去吧。”

  王氏温柔地笑着:“枝姐儿一会儿还是抹点药,别小瞧了指腹上的伤,疼起来钻心的……”

  元若枝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元若灵好奇心起来,顾不上元若枝的小伤,又问尤氏:“娘,皇上选妃的事,您还知道些什么?”

  王氏抱着孩子,元若枝低着头,继续绣花,她用的布料是烟粉色,指腹的血又渗出来一些,轻轻地擦过布面,到底脏了一些。

  尤氏说:“我哪儿知道许多?也就是听人说太后最近经常召几个阁老,和其他官员的女儿进宫作伴,这里面就有焦五爷的女儿。不是选妃是什么?指不定等到开了年,皇上就要立后了。”

  王氏抱着孩子轻声说:“皇上年纪不小了,我看也该立后封妃了。”

  尤氏不无惋惜地看着元若灵说:“……可惜你早早定了亲。”

  元若灵没好气道:“您要觉得女儿嫁得不划算,您再生一个小女儿,没准儿长大了倾国倾城,皇上正好一眼看中。那时候老夫少妻,皇上一定疼她!”

  要不是抱着孩子,尤氏伸手就打过去了,她瞪眼说:“你这孩子越长大越犯浑了!”

  王氏低低地笑她们娘俩。

  只有元若枝比以往安静许多。

  等到午饭之后,她们就散了。

  元若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休息,不让人打扰。

  许久之后,玉璧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吩咐:“兰花拿出去扔了。”

  玉璧抱着兰花犹犹豫豫,她不舍地说:“姑娘,这可是宫里送来的……”

  元若枝冷淡地吩咐:“扔了。”

  玉璧只好把花扔了。

  但她到底是可惜那一盆精心侍弄出来的兰花,只扔到人语堂的墙边,没敢扔远,只等到哪日元若枝回心转意,再让她捡回来。

  -

  聂延璋连批了一天的折子,后天还要阅兵,忙得人都消瘦了。

  陈福端了参汤进来,苦笑着说:“皇上,您先用一点汤。”

  聂延璋没胃口,就说:“放下。”

  陈福放下后,半天不走,聂延璋抬头望他:“还有什么事?”陈福无奈道:“太后请您去宫里坐一坐。”

  聂延璋重重地搁下笔,脸色沉了下来。

  太后刚出冷宫的时候,他再忙也去请安,只是后来去的时候,太后宫中莫名其妙的女孩儿就多了,他也就不爱去了,说了多少次,太后依旧不放在心里,照常召许多女孩儿进宫陪伴,又特意召他过去,他渐渐也就不爱去了。

  陈福赔笑道:“太后多年未出冷宫,与皇上公主隔墙不能相见,心中必定许多愧疚,只是想让皇上和公主都好,她也就高兴了。”

  这话说得聂延璋没了脾气。

  若不是想着为人母的这份心情,他更懒得去太后哪里。

  “罢了,朕也坐得久了,朕去给太后请安。”

  陈福连忙吩咐人准备御驾。

  聂延璋去了太后宫中,果不其然又见到许多未出阁的女孩儿坐在太后宫中。

  太后也正在摸一个姑娘的骨相,她看不见,只能用手摸女孩儿们的长相。

  聂延璋走进去,官眷们纷纷向他跪行大礼。

  他冷冷地走进去吩咐:“都出去,朕和太后有话说。”

  官眷起身后,不敢动。

  太后松开身侧女孩儿的手,同大家说:“都先回去吧,本宫改日再召你们进宫。”

  官眷走后,大厅里冷清了许多。

  太后先开口问:“皇上想同本宫说什么事?”

  聂延璋面色不虞,但语气还算平和:“无事,儿子只是不想同母后请安话的时候,有外人打搅。”

  太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母子二人都没说话,气氛很僵。

  星怡宫中从内殿里走出来,见母亲和兄长吵架,先走到聂延璋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怯怯地说:“皇兄,你不要生母后的气,好不好?”

  聂延璋脸色略好看了一些,因许久不见星怡,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星怡冲他一笑,比以前胆子大了一些。

  聂延璋稍感欣慰,自从宫变结束了,星怡好像年纪也长了,已经学会疼人了。

  星怡又走到太后身边,拉太后的衣袖,软声说:“母后,您也别生皇兄的气,好不好?”说着,她便伏在太后的怀里哭了起来:“皇兄很辛苦,他心里很苦,母后您疼疼他。”

  她低声呜咽着,伤心极了。

  一家三口想起了先帝在时的苦日子,不由得都心软了。

  太后抱着星怡,眼角有泪,但她双眼早就挖了出去,流出来的泪十分浑浊。

  她轻轻拍着星怡说:“母后知道你皇兄苦……母后不为难你皇兄,但你皇兄到了年纪了,立后封妃总是要的吧?”

  星怡好像懂了一点人情世故,点了点头。

  太后看向聂延璋,问他:“璋儿,先帝已经去了多时了,你也该成亲了。皇后之位,你属意谁我都不干涉,这样总可以了吧?”

  聂延璋闭着眼眸,没说话。

  太后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迟迟不定,到底在等什么。但是你记住,你外祖、舅舅都是因为你父皇钟情乔贵妃又欺骗于我造成的后宫里,你必须做到雨露均沾,决不允许你专宠任何一个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允许你重蹈覆辙。我这双眼睛虽然没了,却会一直看着你!”

  聂延璋起身挥翻了小桌上的茶杯,怒而拂袖离开。

  星怡吓得弹了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太后连忙抱紧了她,待聂延璋走后,才轻声说:“星怡,没事,没事,没事,母后在……”

  星怡低声哭了起来。

  聂延璋脸色阴沉地回了寝宫。

  陈福跟着过去,挥退了所有人,又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打耳光……奈何这差事怎么都难当,太后三催四请,皇上不去肯定不好,去了又这样生气,哎。

  他望着宫外的方向,特别盼望元若枝的孝期赶快过去。

  陈福站在寝宫外,不知道聂延璋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因此拍了拍门,小心地问:“皇上?皇上?要不要奴婢进去伺……”

  门骤然从里面打开,他差点摔倒。

  陈福扶着门站好,正了正头冠,嘿嘿一笑。

  聂延璋将手里的盒子抛给他,冷着脸说:“拿去还给太后。”

  陈福问道:“这、这是什么?”

  聂延璋勾着唇角笑:“她不是要一直看着朕么,眼睛没安回去,怎么看朕?”

  陈福手都在发抖,战战兢兢看着盒子,腿软地说:“皇上,这、这里面是太后的……”眼珠子?他苦着脸问:“奴婢能不能不送?”

  聂延璋阴恻恻的笑:“还不快送去?”

  陈福咽了咽口水,发着冷汗送去。

  他还以为太后那里就够难缠了,到底轻视了自己的正经主子,皇上怎么会比太后好伺候!

  陈福送去之后,还没来得及说里面是什么东西,太后已经打开了。

  等他说出口:“里面是您、您的……”

  太后已经摸都摸到了,两颗圆圆的东西,手感再怪异不过了,她皱眉问:“是本宫的?”

  陈福憋红了脸说:“您的眼……”

  太后尖叫了一声,大惊失色扔了眼珠子。

  陈福叹气,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挖自己眼珠子送给皇上。

  这不,连自己都吓着了。

  太后半晌没缓过神儿来,脸色苍白了许久,指着陈福大骂:“逆子!逆子!”

  陈福站在这儿代人受骂。

  天色擦黑,聂延璋在陈福挨骂的空当,换了衣服带着暗卫出宫。

  今日太后受气动怒,一时半刻管不到他跟前来,这时候溜出宫最容易掩人耳目。

  只是天色没有黑透,各家灯火通明,聂延璋行事不便,只能找了一间酒楼耐心地等,从满城灯火等到一片漆黑,打更的人都出来了,一遍遍地从大街小巷走过,他才终于可以去元家见她。

  许是太久没见。

  聂延璋这次刚进人语堂院子里,在墙根边儿略站了一会儿,白雪在月色下发光,一切都变得分外明亮,包括那株他命人送到元家来的兰花。

  孤零零的兰花靠在墙根边,冷风一吹,花叶低垂,蔫儿了不少。

  院子的人都睡深了。

  聂延璋抱起兰花,一步步走到上房,打开门,从次间里走到梢间,他站在帘门外,里面隐隐有光……她还没睡?他直接挑起帘子,就看到元若枝起夜倒水喝,薄薄的火光跳跃着,她的脸颊那么的昳丽动人,比他脑海里的明晰数倍。

  真想扑过去抱着她!

  他还是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样她会生气。

  元若枝披着衣服,捧着水杯唬了一跳。

  她扭头打量聂延璋的时候,怔住了,明明还是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可眼角眉梢都像是不同了。

  也是,他现在已经是真龙天子,天下至尊。

  龙气养人,与从前是不一样了,让她觉得陌生。

  元若枝下意识放下水杯,立刻裹好衣服,又走到床边捡了一件更厚的衣服穿上,坐在床边淡声说:“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让人提前吩咐一声。”

  “没见过守孝都像你这样老实的,总都不出门,朕想在外面见你都找不到机会。”

  聂延璋缓步过去,把兰花放在她桌子上,问她:“为什么把兰花扔了?枝枝不喜欢吗?你喜欢什么花?”说着,上前就要牵她的手。

  元若枝抽回手,淡笑说:“我养不好,浪费皇上的心意了。”

  聂延璋站在她跟前,俯视着她问:“你叫孤什么?”

  元若枝不觉得有错,蹙眉重复一遍:“皇上,怎么了?”

  聂延璋摇摇头,敛眸说:“不对。”

  元若枝煞有介事地解释:“从前您是太子,现在您是皇上,这样叫没有错。”

  聂延璋俯身过去,一寸寸地靠近元若枝的脸颊,直到鼻尖碰到她的鼻尖为止。

  两个人近在咫尺,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也闻得到。

  元若枝觉得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但让人觉得燥热。

  她推开他。

  聂延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沉的嗓音像一声旖旎的鼓急促地敲:“枝枝,叫孤殿下。快点。”

  元若枝侧过脸,不想和聂延璋鼻尖对鼻尖,极不情愿地叫道:“殿下。”这声称呼出口,又好像回到了从前生死与共的日子……她不由得有些心酸。

  聂延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笑说:“这就对了。”

  两人之间多余出来的一只小家伙,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吱吱,吱吱”叫。

  聂延璋这才发现,床上还藏了一个偷窥者。

  他抓起吱吱,问道:“你怎的这样纵容这小家伙,还让它与你同寝?”

  元若枝去拿了木匣子,把吱吱装进去,还将吱吱其他的行李都打包了,能放进包袱的都放进包袱里,一股脑塞给聂延璋说:“皇上现在得闲了,这些东西都带走吧。灵姐儿要出嫁,家里事情很多,我实在照顾不过来了。”

  聂延璋怀里被塞了一堆东西。

  他胸口却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似的。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表情和他的心一样,有点儿冷了。

  “枝枝,你在赶孤走?”

  元若枝背对着聂延璋,心里很难受。

  前一世魏锋程也有妾侍,她能忍,但是聂延璋如果有妃嫔,她好像不能忍。

  但他是皇上,大业皇帝从来没有不封妃嫔一说。

  她向来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求,那么她只求一个自由身,只求日后不牵连元家其他人,总不算过分的。

  聂延璋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极依恋地说:“孤不走。”他的手,摸到她腰上受过伤的地方,那是她为了他,在承平侯府狠心割出来的伤痕,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种钻心的痛楚。

  她一定也记得。

  元若枝想挣脱开,但是聂延璋臂力超人,她根本躲不掉。

  她越是挣扎,聂延璋反而抱得越紧,就跟遇热的牛筋似的。

  到最后她觉得痛了,忍着不发出声音,聂延璋才松开她。

  元若枝喘着气,走到罗汉床上坐下,想给自己倒杯水缓缓,才发现水杯里已经有水,是她起夜的时候倒的,到现在还没喝,都已经凉了。

  她就着凉水往肚子里送,聂延璋一把拦住她,泼了冷水,给她重新倒热水,递过去说:“喝热的。”

  元若枝凝视着聂延璋,接了水杯,喝下一杯温水。

  聂延璋也坐在旁边,中间隔了一张小桌,他尽量冷静地问:“枝枝,你在生孤的气?告诉孤,你为什么生气?”

  元若枝不说话,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如果登上皇位,必定三宫六院,现在再来争那些,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

  聂延璋试着去猜:“你气孤半个月都没来看你?”他并不辩解自己没有时间,他放低姿态,用温和的声音哄道:“孤以后三天就来看你一次,好不好?只要你肯见孤。”

  元若枝摇头道:“没有。我并不气这个,就是小小元家,有时候也缠得我无暇分身,皇上政务繁忙,我知道。”

  聂延璋不解了,“那你气什么?”

  元若枝抬头问道:“我表哥可是皇上有意调走的?”

  聂延璋不语,声音却一点点冷下来:“你是为了他恼我?”

  元若枝丝毫没退让的意思:“皇上这是不是在以公谋私?请皇上以后不要因我的事情而……”

  聂延璋笑了笑,懒洋洋往后靠去,薄情地说:“朕就是杀了他又怎么样?”

  元若枝眉头一拧,心里蹿起一簇火苗。

  话到这里,越谈越没有好结果。

  元若枝知道说不通了,起身走到拔步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去,把脑袋也蒙了起来。

  随便聂延璋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只当个聋子瞎子,不听也不看了!

  聂延璋闭上双眼,眼睫轻轻颤着,克制了好半天,才努力压住心里滔天的妒意。

  他换上一张还算平和的表情,走到床边,不管不顾钻进被子里,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元若枝,额头抵在她后背上,轻轻地蹭。

  烛火本来就幽微,烧了半晌,越发微弱,渐渐的屋子里也就更暗了,连同聂延璋的轮廓,都晦暗了起来。他低声问道:“枝枝,你这是想把孤一脚踹了么?”

  元若枝闭着眼不答。

  聂延璋掌心贴在她腰上的伤口处,动情地问:“那这是什么?你告诉孤,这是什么!”他握着她的腰,掌上越发用力,好像要将她的腰捏断。

  元若枝低低地嘤了一声,愤而起身推开他,等了一会儿,口吻平静地说:“这伤痕不假,但那已是旧事。今时不同往日,皇上,我不想入宫。请您成全。”

  “为什么?”

  闹到现在,聂延璋的头发也乱了些许。

  元若枝叹了口气,低了低头,拨开脸颊边的头发,抬眸冷静地说:“殿下与我相识许久,应该知道的,我怕麻烦,除非麻烦顶到眼跟前来,不得不去解决,才肯伸一伸手。入后宫于我像入牢狱,如果皇上真的爱重我,就不要将我也困在那一方牢笼里。”

  聂延璋垂眸看她的腰,直直地盯着她受过伤的地方,好像只有看到那里,回忆起从前的一切,心里才有些几分慰藉。

  他又伸手摸了摸,神情和煦地问她:“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

  聂延璋笑:“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可你分明疼,孤都知道。”

  元若枝拿开他的手,同他说:“皇上,我原就不愿惹那些麻烦的,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一时失了冷静。现在皇上如愿以偿,我也不该再违逆我自己的心意了。”

  她顿了顿,才下逐客令:“夜深了,皇上请回吧。我累得很,真的要睡了。您的暗卫到底是效忠于您,您就这样闯入他们也没拦下您,请您全都带走。”

  聂延璋看着元若枝波澜不惊的双眼,他急了,不,他是要疯了。

  他受不了她这样冷落他,好像将他关在一堵厚厚的高墙之外,他使尽浑身解数也进不去。

  这让他害怕。

  聂延璋抱着她急切地吻下去,轻咬她的唇瓣,手掌还贴在她的伤口上,不肯拿开,仿佛那是唯一可以证明她也曾为他舍命的证据。

  她浓烈的爱过他,不可能说冷淡就冷淡了。

  他不信,也不能容忍。

  元若枝身上每一寸毛孔都在颤栗。

  她转身抵挡聂延璋的攻势,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支钗,抵在他的胸前。

  聂延璋住了手,倒不是真的怕这一支钗,而是怕再莽撞会伤了她。

  他无端笑了一下:“你我也要兵戎相见了。”说完提着装吱吱的匣子,风一样离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元若枝看着狼狈的床铺,才觉得冷意袭来,胳膊都冷冰冰的。

  重新再躺下去的时候,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摸着自己腰上的伤痕,犹然记得聂延璋曾在上面落下的吻……如今想起来仍旧是美妙的一夜。

  元若枝已是经历过一世婚姻的人,在没有成婚之前,所有的相识相知相爱都是美妙的,一旦成了婚,成了男人的妻子,婆母、小妾就能把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怨妇。

  那晚那么美好的东西实在少,她的人生里难得拥有一次,不想失去它。

  -

  聂延璋自打那日回了宫,越发寡言少语,从前遇到不合心意的事情,还会阴阳怪气刺大臣几句,现在整个人懒洋洋的,指责他们的话都少了。反倒是大臣们不大习惯了。

  太后听说之后,倒不再经常召官眷进宫,然后变着法让聂延璋过来相看。

  但也不肯退让底线,她在聂延璋跟前放下死话:“先封妃嫔,再立后。否则本宫绝不出席立后大典。”

  聂延璋也撂下话:“您倒是想出席立后大典也没有。”

  太后气得不轻,平康大长公主入宫陪伴,隐隐约约透露了元若枝的事情。太后听说对方家世不高,倒是很高兴,免得日后外戚专权。

  她同平康大长公主说:“本宫都同意他随便立后,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是满殿的大臣,也不可能同意他一个妃嫔都不封。若是日后皇后出不了皇子,他的江山岂不拱手送人?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去争!索性大家一齐死了算了!”

  平康大长公主根本插不上话,听了半天的苦水,回去的时候直擦汗,着人连请了几天的戏班子唱《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边听一边哭,哭祝英台那狠心棒打鸳鸯的父母。

  事情传去太后耳朵里,过年宫宴的时候,她都没请平康大长公主。

  平康大长公主正好托病不去,在家里又听了一出,她让戏班子新编的《孔雀东南飞》,还是哭那对无端被婆婆拆散的恩爱小夫妻。

  这件事倒成了趣闻一桩,过年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在传,只是大家不知道皇上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陈福年里得了几天的假,回了别院就在屋子里听元若娴说话。

  元若娴虽然不得自由,到底也听了些下人的闲话,听说皇上不肯封妃,是因为想先立皇后。

  她状若疯癫的问陈福:“皇上是不是想立我为皇后?太后因我曾经参与恪王之乱不同意,是不是?是不是?”

  陈福摇摇头,听她说话的兴致也没了,着人继续将她看押起来。

  院子里看押元若娴的下人说:“老爷,这人越来越疯了,常常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听得清楚的时候,好像在喊她的娘。”

  她娘霍氏就是她杀的!她还好意思惦记?

  陈福哼了一声说:“先关押着吧。”大过年的死人不吉利。

  元若娴倒做起了美梦,开始剪裁床上的幔帐,给自己做新衣服。

  -

  过年的时候,怎么也比平常热闹。

  元家虽然都在守孝,年里的事情没有大操大办,但正常的亲朋走动还是有的,王右渠、闻争烨还有杜行渊都送了礼过来。

  元永业亲自定的回礼,过年里喝醉了,私下有跟家里人通过话,以他的意思,到底属意读书人,打算等元若枝的孝期过去,问一问她的意思,如果她同意,就把亲事定下来。

  元家人都很喜欢王右渠。

  薛江意也是,他还跟王右渠私下里交往在一起,听说俩人还一起喝酒去了。

  元若灵过去跟元若枝“告状”的时候,调侃道:“他俩倒比我们俩先一步亲近上了……”

  元若枝淡笑道:“胡说什么,我又没答应!”

  元若灵见元若枝无心谈及婚事,就说到过年宫里赏赐的东西起来,她咋舌道:“我爹到底立了多大的功劳啊,陈总管今天带来的东西像流水一样多。比承平侯府当初送来的赔罪的东西还多十倍!”

  元若枝脸上淡淡的,忽然间,她希望孝期长一点,再长个两三年就好了。等那时候她把该忘记的都忘记了,再容得父亲跟她操持亲事不迟。

  眼下听到聂延璋让陈福送那些赏赐过来,她心里都还酸胀发痛。

  正说着,温妈妈就过来传话:“姑娘们,陈总管在外面等着,大家一齐出去谢恩吧!”

  元若灵拉着元若枝往外面走。

  陈福特地等着元若枝出来的,他走到元若枝身边笑着说:“奴婢代平康大长公主和小公主问您安。”

  元若枝福身回礼:“陈总管客气了。”

  陈福说:“公主们都惦记着您,劳姑娘送奴婢一步,奴婢好转达下公主的心意。”

  尤氏催促着说:“枝姐儿,快去送送陈总管呀!”

  元家其他人也不敢怠慢,觉得这是一种荣幸,巴不得元若枝立刻去。

  元若枝也没有迁怒陈福的意思,自然也愿意亲自送他出二门。

  陈福打发了跟来的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在甬道上叹了口气,同元若枝说:“枝姑娘,皇上近日可瘦得厉害,吃不好睡不安的,谁劝着都没用。”

  元若枝装作听不见。

  陈福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见元若枝不乐意听,也就不再说了,转而提起星怡公主的事情:“公主现在会背赋了,会踢毽子,会弹琴了。”

  元若枝倒是欣喜,难得笑了笑:“星怡公主长大了。”

  陈福松了口气,接话道:“可不是么,枝姑娘要是进宫一趟就知道星怡公主长大了不少,现在都敢跟脸生的人说话了,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元若枝很是欣慰,可过了一回儿,她又不安地问:“月怡公主呢?她可还好?”

  陈福沉默了一阵子,强扯了一抹笑出来,说道:“约莫……还好吧。”

  元若枝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说实在的,星怡她从来没担心过,她天真无辜,大家都想把她保护好,但是月怡不同……她才是真正需要保护,却又是常人无力保护的人。

  自打她跟聂延璋断清楚之后,月怡公主也没过来看过她了,她当然也不能去看她,其实心里一直挂念着她呢。

  眼瞧着就走到了垂花门前,陈福笑道:“枝姑娘留步,奴婢这就走了。”

  元若枝点点头,回到自己的院子的时候,心神不宁。

  陈福回了宫去回话,聂延璋早等着了,砚台里的墨都等干了。陈福一五一十转述,聂延璋捏着笔十分难受地问:“她就提也没有提朕一个字?”

  “……没有。”陈福又赶紧说:“可是枝姑娘十分挂念月怡公主,若不是看在殿下的份上,枝姑娘怎么会像疼自家人一样疼月怡公主?”

  聂延璋却并不被陈福的说辞所打动。

  他眉宇间依旧有愁色。

  皇后人选向来由太后钦定,若没有太后幕以青杀帕,再用金玉跳钏系其臂,则不能为皇后,礼部亦不能置封后的仪制。

  聂延璋眼里渐渐出现戾色,手中干了的毛笔,骤然被他折断。

  陈福抬头一看,心也沉了沉,皇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动气过了。

  聂延璋冷冷地吩咐:“去把闻洛叫来吧,朕有事吩咐他。”

  陈福领命去公主的寝宫。

  恰好,他碰到的是月怡公主,算算日子,真是好一阵子不见了,他这一肚子苦水儿,可算有人说了。

  月怡公主整个人懒怠得很,原是听得有气无力,但是听说太后跟她皇兄的矛盾已经深到水火不容了,她也气了起来,砸了一只斗彩的碗说:“真该叫御医治一治他们的脑子!”

  陈福应道:“谁说不是呢。”又意识到自己大不敬了,赶忙打嘴说:“嗐,奴婢这破嘴,说谁呢!简直是胡说!”

  月怡公主坐在炕上叹气,却没有去劝任何一个人的意思。

  陈福问道:“公主您不去劝一劝吗?”

  月怡公主摇摇头:“本宫劝谁?谁会听本宫的呢?母后也不会听的,难道本宫去劝皇兄先封一堆妃嫔?把那些妃嫔像物件一样摆在宫里好看?大臣们答应吗?那些女子不会怨怼而生恨意杀心吗?还是去劝枝姐姐与旁人共侍一夫?”

  陈福默然,这就是这件事的难处了。

  谁都有谁的不肯,谁都有谁的难处。

  月怡公主摆摆手说:“算了,各安天命吧!”

  陈福兀自摇头,叫了闻洛去见聂延璋。

  闻洛到了聂延璋跟前,跪下请了安。

  聂延璋直接就说:“星怡公主如今大了,月怡公主也不用人照顾了,你现在想去哪里?”

  闻洛低着头,脑子木木的。

  他没有想过离开皇宫,没有想过离开她的身边。

  聂延璋见他不答,便道:“朕给你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锦衣卫还是三大营,随你挑,想好了给朕答复。”

  闻洛应了一声,便告退了。

  回到公主寝宫,闻洛见到公主在寝宫里烦躁地练字,就知道是月怡公主。

  他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走过去突然就喊道:“公主。”

  月怡被他吓了一跳,笔正好脱手丢到他脸上,画花了他的脸颊,她笑得前俯后仰。

  闻洛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问她:“公主,奴要走了。”

  月怡忽然就不笑了,冷眼瞧着他问:“走哪里去?”

  闻洛避开她的视线说:“不知道,奴还没想好,皇上让奴好好想。”

  月怡冷笑一声:“那你就好好想啊,问本宫干什么。”

  闻洛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月怡公主又问他:“你跟星怡说了吗?她怎么说?”

  闻洛转身答道:“还没同公主说。”

  月怡公主低头用另一支笔随便的在纸上乱涂乱乎,她说:“星怡肯定舍不得你走,那你还走么?”

  闻洛不语,过了许久才问:“那月怡公主,舍得奴走吗?”他很紧张,说完这话,低头看着脚尖,双手攥得像铁拳,青筋极有张力地蜿蜒在手背上。

  月怡公主猛然抬头,扭过头偷笑一下,高兴地说:“你送本宫一样东西,本宫就不舍得你走咯。”

  闻洛一笑:“好,公主想要什么,奴去取。”

  月怡公主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写在了纸上,拿给闻洛。

  闻洛皱眉:“就这个?”

  月怡公主托腮点头:“就这个。”

  闻洛转身就去了。:,,